聲音洪亮，中氣十足。
林川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
個子不高，但身板像塊石頭，敦實得很。
黝黑的皮膚，是常年在山里訓練留下的印記。
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透著一股不屬于這個年紀的銳利和沉穩(wěn)。
只是那張臉上，明晃晃地寫著三個字：不情愿。
林川心里門兒清。
一個寶貝炮手，被調來一個連炮都沒有的兵工廠，能情愿才怪了。
“歡迎你，王承柱同志?！?/p>
林川笑了笑，沒有多余的客套。
“我叫林川，是這里的所長。”
“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兵工廠的人了?！?/p>
王承柱“啪”地一個立正，腰桿挺得更直了。
“請所長指示！”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股子兵味，但林川能聽出那藏在底下的疑惑和抗拒。
‘這小子，是個硬茬。’
林'川心里有了判斷。
不過，他最喜歡跟硬茬打交道。
因為這種人，一旦服了你，那就是真的服了。
“別緊張?！?/p>
林川擺了擺手，指了指院子里的一堆廢鐵。
那是從被炸毀的日式車床上拆下來的零件，還有幾根從戰(zhàn)場上撿回來的，被炸斷的鬼子炮管。
“你不是炮手嗎？來，幫我看看這些東西?！?/p>
王承柱愣了一下。
‘看廢鐵？’
他心里犯起了嘀咕。
這位新所長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讓他一個炮兵排長，來看一堆破銅爛鐵？
這不是大材小用，這是侮辱人?。?/p>
但他沒有問，軍人的天職是服從命令。
他走到那堆廢鐵前，蹲下身子，拿起一截黑乎乎的炮管斷茬。
他先是用手敲了敲，聽了聽聲音。
然后又把斷茬湊到眼前，仔細觀察斷口處的金屬紋理。
最后，他甚至伸出舌頭，在那冰冷的鋼鐵上，輕輕舔了一下。
林川在一旁看著，暗暗點頭。
‘果然是專業(yè)的。’
敲擊聽聲，是判斷鋼材內部有沒有裂紋和氣泡。
觀察斷口，是看金屬的結晶顆粒，判斷其韌性和強度。
至于用舌頭舔……這是一種土法子，經(jīng)驗豐富的工匠和炮手，能通過金屬的“味道”，大致判斷出其含碳量。
這一套動作下來，行云流水，沒有半點多余。
“報告所長！”
王承柱站起身，表情嚴肅。
“這是小鬼子九二式步兵炮的炮管?！?/p>
“鋼是好鋼，百煉鋼，比咱們漢陽造的槍管好太多了?！?/p>
“可惜，火候過了?！?/p>
他指著斷口處粗大的結晶顆粒。
“這說明小鬼子在熱處理的時候，為了追求硬度，犧牲了韌性。”
“這種炮管，打起來準頭是夠，但用不了多久，就容易炸膛?！?/p>
“而且，這幾根，都被炮彈給震出了內傷，已經(jīng)徹底廢了，只能回爐。”
一番話，說得有理有據(jù)，條理清晰。
就連旁邊路過的趙鐵根和李瘸子，都聽得連連點頭。
“說得好。”
林川贊許地看了他一眼。
“不愧是李團長的寶貝疙瘩?！?/p>
王承柱的臉上，閃過一絲得色，但很快又被疑惑取代。
“所長，您讓我看這個，到底是為了什么？”
他還是沒忍住，問了出來。
“為了這個。”
林川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轉身把他帶到了那臺嶄新的，德式魔改車床前。
他從旁邊拿起一根粗大的鋼棒，那是用“烏龜爐”煉出來的，最好的特種鋼。
“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熟悉我們未來的武器?！?/p>
林川說著，打開了車床。
“嗡——”
電機運轉，卡盤帶著鋼棒，平穩(wěn)而有力地旋轉起來。
他裝上車刀，開始進行切削。
“滋——”
銀白色的鐵屑飛濺而出。
王承柱的眼睛，瞬間就被吸引了。
他雖然不懂機器，但也看得出這臺大家伙的厲害。
切削如此堅硬的鋼棒，竟然跟切蘿卜一樣輕松。
這臺機器，比他見過的任何機器都要精密，都要強大。
“我們兵工廠，現(xiàn)在有能力制造出比鬼子更好的炮鋼。”
林川一邊操作著車床，一邊平靜地說道。
“而我的任務，就是把這些好鋼，變成能把鬼子送上西天的武器?！?/p>
“你的任務，就是幫我檢驗這些武器，到底合不合格?！?/p>
王承-柱聽得一知半解。
他看著林川的動作，總覺得這位年輕的所長，身上有種說不出的魔力。
幾分鐘后，林川停下機器。
那根粗大的鋼棒，已經(jīng)被他加工成了一段中空的，帶有復雜膛線的……炮管模型！
雖然只是很短的一截，但那完美的圓柱形，那光滑如鏡的內壁，那均勻分布的螺旋膛線……
王承柱的呼吸，一下子就停住了。
他不是鐵匠，但他天天跟炮打交道。
他一眼就認了出來。
這玩意兒……分明就是一門炮的核心！
“這……這是……”
他指著那截炮管模型，聲音都在發(fā)顫。
林川笑了笑，從懷里掏出一卷圖紙，在他面前緩緩展開。
那是一張用鉛筆畫在牛皮紙上的圖紙，上面是無比復雜的機械結構，和密密麻麻的數(shù)據(jù)標注。
但王承柱的目光，瞬間就凝固在了圖紙最上方那一行大字上。
【M1938式82毫米迫擊炮——炮身部裝圖】！
“轟！”
王承柱的腦子里，像是有個炸雷轟然炸響。
他死死地盯著那張圖紙，眼睛瞪得像銅鈴。
82毫米迫擊炮！
蘇制M1938！
被譽為“步兵之神”的殺戮利器！
他做夢都想摸一摸的寶貝！
他當了這么多年炮手，見過的最好的炮，也就是團里那兩門快要報廢的60毫米小炮。
82毫米口徑的大家伙，他只在跟中央軍的友軍演習時，遠遠地看過一眼。
那玩意兒，一炮下去，一個地堡就沒了！
威力大，射程遠，還他娘的輕便！
現(xiàn)在，這門神器的全套圖紙，就這么活生生地擺在了他的面前！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伸了過去，想要觸摸那張圖紙，卻又在半空中停住。
他怕，怕這是一個夢。
“這……這圖紙……所長……這是哪來的？”
他的聲音，干澀沙啞，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一樣。
林川沒有回答。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王承柱，嘴角帶著高深莫測的笑容。
王承柱看著林川的笑容，又看了看圖紙，再看了看車床上那截還帶著金屬溫熱的炮管模型。
一個荒唐到極點的念頭，在他心里瘋狂地滋生出來。
‘他……他要造這門炮？’
‘在這里？’
‘用這臺機器？’
‘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他猛地搖了搖頭，想把這個瘋狂的想法甩出去。
造炮？
開什么玩笑！
那是一整個國家的工業(yè)結晶！
需要最頂級的鋼材，最精密的機床，最厲害的工程師！
就憑這個小小的，連房子都是茅草蓋的兵工廠？
“現(xiàn)在，你還覺得，來我這里，是屈才嗎？”
林川的聲音，悠悠地響起。
王承柱猛地抬起頭，看著林川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他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屈才？
如果這里真的能造出82毫米迫擊炮，那別說讓他當個兵工廠的技術員了。
就是讓他在這里掃地，他也心甘情愿！
“現(xiàn)在，我再問你一遍?！?/p>
林川收起笑容，表情變得嚴肅。
“王承柱同志，你愿意，留下來，和我一起，把圖紙上的這個東西，變成現(xiàn)實嗎？”
王承柱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是激動，是恐懼，是難以置信。
他看著圖紙，那一個個零件，仿佛活了過來，在他的腦海里旋轉，組合。
他仿佛已經(jīng)聽到了那獨特的，發(fā)射時“咚”的一聲悶響。
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炮彈劃過天空，在鬼子的陣地上，炸開一朵朵絢爛的死亡之花。
這是一個炮手，無法抗拒的誘惑。
這是他的宿命！
“撲通！”
王承柱的雙腿一軟，竟直挺挺地敬了個軍禮！
這一次，不是因為敬畏，而是因為一個炮手，對一門絕世好炮，最原始的渴望和崇拜！
“所長！”
他的聲音里，帶著哭腔。
“我干！我王承柱這條命，從今天起，就是您和這門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