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塊巨大的墨藍色天鵝絨,溫柔地覆蓋了篤行園。
白日的喧囂沉淀下來,宿舍里只剩下室友們均勻綿長的呼吸聲。
林九九躺在床上,卻毫無睡意。
文娛部面試成功的興奮還未完全褪去,白天蘇心然那燦爛的揮手,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一圈圈擴大,最終漫延成一片深邃的夢境。
夢里,她站在燈火輝煌的舞臺中央。
追光燈打在她身上,暖得有些灼人。
臺下是黑壓壓的人群,掌聲雷動,歡呼聲模糊不清。
她穿著潔白的舞裙,身姿輕盈,臉上帶著完美的謝幕微笑,目光習慣性地投向觀眾席前排——那兩個本該屬于她父母的位置,卻空無一人。
夢境瞬間切換。
她看到幼兒園小小的自己,穿著粉色的蓬蓬裙,在簡陋的舞臺上笨拙地轉(zhuǎn)著圈,臺下小朋友的家長笑得前仰后合,她的目光卻越過人群,焦急地尋找著熟悉的身影,最終只捕捉到門口匆匆離去的衣角。
小學文藝匯演謝幕時,她捧著優(yōu)秀表演的獎狀,對著臺下微笑,即使知道父母不會出現(xiàn)在觀眾席上。
初中繪畫比賽領(lǐng)獎臺上,她接過獎杯,閃光燈亮起,她下意識地看向臺下,依舊只有陌生的面孔和善意的掌聲。
舞蹈表演結(jié)束后,汗水浸濕了額發(fā),她站在后臺出口,看著其他同學撲進父母懷里,自己則安靜地等著,直到最后被老師送回家。
每一次的榮耀時刻,都伴隨著一種隱秘的失落。
那些獎狀和獎杯,最終都被父母小心翼翼地收進了書柜最上層那個鼓鼓囊囊的文件夾里。
“小九真棒,不過要記得作業(yè)寫完哦?!庇洃浿校改缚偸沁@樣說著,語氣溫和,帶著不容置疑的關(guān)切。那個文件夾,像一個精致的墳墓,埋葬著她童年和少女時代無數(shù)個閃閃發(fā)光的瞬間,很少被翻開。
蘇心然興奮揮手的身影在夢中再次浮現(xiàn),林九九猛地從混沌中驚醒,心臟在黑暗中劇烈地跳動。
她意識到,白天蘇心然那熱情的揮手,竟是這三年來,第一次有人為她的才藝向她表達如此直白的期待和喜悅——而諷刺的是,對方甚至可能根本不知道她具體有什么才藝。
高中三年,畫筆塵封在儲物盒最底層,上面壓著一摞摞沉甸甸的復習資料;心愛的舞鞋被束之高閣,鞋尖上積了一層薄灰,像被遺忘的時光;就連曾經(jīng)隨口就能哼唱的歌也很少再唱,偶爾在洗澡時哼幾句,也會被自己陌生的聲音驚到——什么時候開始,連表達喜悅和悲傷的本能都變得如此生疏?那些流淌在血液里的旋律和節(jié)奏,仿佛被厚厚的塵埃覆蓋了。
“等高考完再說?!备改缚偸沁@樣安慰她,語氣里是篤信不疑的規(guī)劃和對未來的穩(wěn)妥考量。她也總是乖巧地點頭,像一個設(shè)定好程序的玩偶,將那些“不務(wù)正業(yè)”的渴望深深壓進心底。直到那些曾經(jīng)熟悉的感覺都漸漸模糊,如同被雨水反復沖刷的水彩畫,只剩下淡淡的、幾不可辨的痕跡,連同那份純粹的、為藝術(shù)本身而雀躍的心。
那張色彩斑斕的文娛部傳單在腦海中再次清晰浮現(xiàn)。
她想起了書柜里那些被小心收藏的獎狀——市少兒繪畫比賽二等獎,校園藝術(shù)節(jié)表演獎,舞蹈競賽優(yōu)秀獎……一張張,一頁頁,如同褪色的老照片,記錄著她曾經(jīng)的熱忱和微光,卻又像一個個被強行畫上的、未完成的句號,帶著無聲的遺憾。
記憶的閘門被徹底沖開。
小學五年級那次,她的水彩畫《游樂園》色彩奔放,充滿了孩童天馬行空的想象力,被班主任極力推薦參加市里比賽。老師特意打電話給媽媽,語氣激動:“九九媽媽,九九這幅畫真的很有靈氣,色彩運用大膽,構(gòu)圖成熟得不像這個年紀的孩子!很有培養(yǎng)前途!”
比賽當天,媽媽把她送到少年宮門口,身上還穿著來不及換下的白大褂,消毒水的味道似乎還縈繞在鼻尖。
“小九乖,媽媽醫(yī)院還有臺手術(shù),不能陪你了。比完賽記得打電話,爸爸來接你?!?/p>
媽媽的聲音帶著疲憊,匆匆摸了摸她的頭便轉(zhuǎn)身離去。
那天,她捧回了一個沉甸甸的水晶獎杯,獨自坐在空蕩蕩的等候區(qū)冰冷的塑料椅上,等了整整兩個小時。
人來人往,喧囂散去,只有她懷抱著冰冷的獎杯。
爸爸終于來了,在車上,他翻看著獎杯,笑著夸了她一路:
“我們家小九真厲害!畫得真好!”
然而,車子駛?cè)胄^(qū)前,爸爸最后補了一句,像一句輕描淡寫的判詞:
“不過畫畫呢,就當個愛好就好,陶冶情操。咱們家小九以后是要考重點大學的,那才是正經(jīng)出路?!?/p>
初二那年,音樂老師發(fā)現(xiàn)了她清澈干凈的音色和良好的音準,課后特意留下她:“九九,你的聲音條件很好,音準特別棒,音色也很干凈透亮。如果愿意接受系統(tǒng)一點的聲樂訓練,說不定……”
她懷著小小的雀躍回家,剛開口提了老師的建議,爸爸便溫和地摸了摸她的頭,語氣帶著不容商量的關(guān)切:
“小九唱歌真好聽,爸爸也愛聽。不過呢,咱們還是先把數(shù)學成績提上去,好不好?你最近數(shù)學有點退步了,這才是關(guān)鍵?!?/p>
高二那年,班主任拿著校園舞蹈大賽的報名表找到她:“林九九,我記得你初中在市里舞蹈比賽拿過獎吧?這次大賽規(guī)格挺高的,獲獎還能加綜合素質(zhì)分,對升學也有幫助,要不要試試?”
她看著那張色彩鮮艷的報名表,心動了很久,手指在上面摩挲了許久。
最終,那份渴望還是敗給了“正途”的壓力和那句深入骨髓的“等高考結(jié)束吧”。
她把報名表夾進了厚重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擬》里,仿佛夾住了一只撲騰著翅膀想要飛出的蝴蝶。
后來,那張承載過短暫幻想的紙片,和無數(shù)張寫滿公式的草稿紙一起,被當作廢紙賣掉了,無聲無息。
林九九無意識地摩挲著蓋在身上的薄被邊緣,粗糙的觸感讓她指尖微顫。
這觸感,奇異地與記憶中第一次握住畫筆時,木桿的溫潤與油彩的粘膩混合的感覺重疊;又像是舞蹈服腰間那圈精致蕾絲花邊,輕輕蹭過皮膚時的微癢。
她從來不怪父母。真的。他們只是像千千萬萬普通的父母一樣,懷揣著最樸素的愿望:希望女兒走一條更穩(wěn)妥、更“有用”的路。那些被擱置的畫具,那些錯過的比賽,那些無人喝彩的演出……她都能理解。她知道父母是愛她的,只是他們的愛里,總是裹挾著對未來的憂慮,像一層無形的繭,將她那些“無用”卻璀璨的夢想溫柔地束縛。
只是,在那些獨自一人的寂靜時刻,當她在自己房間對著鏡子,無聲地練習著記憶中的舞蹈動作時,總會忍不住去想:如果當時有人,哪怕只是輕輕推她一把呢?如果那次舞蹈比賽她勇敢地站上去了,如果那幅畫能繼續(xù)畫下去,如果那首歌能堅持唱完……現(xiàn)在的自己,會是什么樣子?會不會更快樂?更鮮活?
三年高中,她以為自己早已習慣了做一個“淡淡的”優(yōu)等生,將所有的色彩都調(diào)成了灰白,將所有的熱情都封存于名為“高考”的匣子里。
直到現(xiàn)在,站在大學這片嶄新的、充滿無限可能的土地上,看著蘇心然那雙盛滿純粹期待和熱情的眼睛,她才猛然驚覺:那個被自己刻意遺忘、深埋心底的、熱愛用色彩和肢體表達世界的女孩,她從未真正消失。
白天藝術(shù)學院的教學樓里,隱約飄來的斷續(xù)鋼琴聲,像一根無形的線,牽動著她的心弦。幾個學姐背著畫板、提著顏料箱從她身邊經(jīng)過,空氣中彌漫開松節(jié)油和丙烯顏料特有的、有些刺鼻卻又無比熟悉的氣味——那一瞬間,她的鼻子猛地一酸,眼眶毫無預兆地發(fā)熱。
那是她曾經(jīng)最熟悉、最迷戀的氣味,是夢想最初的味道。
她輕輕掀開被子,赤腳走到窗邊。夜風帶著初秋特有的微涼,拂過她溫熱的臉頰,帶來一絲清醒。她抬起頭,望向深邃的夜空。漫天星辰璀璨,如同無數(shù)細碎的鉆石灑落在墨藍的天鵝絨上。
她忽然清晰地記起,小時候畫過的一幅畫:畫中的自己穿著閃亮的舞裙,在巨大的舞臺上忘情旋轉(zhuǎn),臺下座無虛席,觀眾們的臉上洋溢著贊嘆的笑容。
而現(xiàn)在,仰望著這片無垠的星海,一個念頭無比清晰地在她心中升起,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與釋然:那個最重要的觀眾,從來都不在臺下熙攘的人群里。那個最該為自己鼓掌、為自己喝彩的人,一直就應該是她自己。
星輝溫柔地灑落,仿佛為她披上了一層無聲的、卻無比璀璨的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