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紀(jì)卷一:云深不知處永和九年,武陵郡的春來得格外早。漁人阿竹撐著木筏順溪而下時,
兩岸的桃花已開得如云似霞。粉白的花瓣簌簌落在水面,隨波漂向霧靄深處,
像無數(shù)只振翅欲飛的蝶。他原是追著一尾金鱗鯉魚來的,那魚通身泛著紅光,
尾鰭掃過水面時,竟劃出細(xì)碎的金芒。"怪哉。"阿竹咂咂嘴,將竹篙往水里再探些。
這溪叫忘川,老輩人說往里走不得,云霧里藏著吃人的精怪??山袢盏撵F不同,
白得像新彈的棉絮,裹著股甜香,不是桃花的蜜甜,
倒像......像家家戶戶蒸米時飄的香。木筏穿過一道狹窄的山縫時,
阿竹忽然聽見水聲變了。先前是潺潺的細(xì)流,此刻竟成了嘩啦啦的奔涌,夾雜著孩童的笑鬧。
他心里發(fā)毛,正要掉頭,木筏卻像被什么東西牽引著,猛地往霧里沖去。再睜眼時,
阿竹驚得差點掉水里。眼前竟是片開闊谷地,良田萬頃,阡陌縱橫。
田埂上的農(nóng)人披著麻布短衫,彎腰插秧的動作慢悠悠的,不像他認(rèn)識的那些佃農(nóng),
總被田主的鞭子趕著往前。更奇的是,田埂邊放著陶罐,里面盛著清水,誰渴了就舀來喝,
喝完還笑著給后面的人續(xù)上。遠(yuǎn)處的村落炊煙裊裊,青瓦白墻在綠樹間若隱若現(xiàn)。
有婦人坐在槐樹下織布,梭子往來間,織出的不是粗麻布,竟是帶著云紋的錦緞。
幾個梳總角的孩童圍著她,手里攥著野果,你塞給我一顆,我遞給他一個,
咯咯的笑聲驚起檐下的燕子。"客官從何處來?"阿竹回頭,
見個穿青布長衫的老者站在筏邊,須發(fā)皆白,眼神卻清亮得很。老者手里提著個竹籃,
里面裝著剛蒸好的米糕,熱氣騰騰的,正是他方才聞到的甜香。
"我......我是武陵來的漁人。"阿竹咽了咽口水,手指無意識地絞著筏繩,
"這......這是何處?"老者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朵花:"此處無名字,住得久了,
便叫桃源。"他遞過塊米糕,"嘗嘗?新收的糯米做的。"米糕入口即化,
清甜里帶著股草木香。阿竹三兩口吃完,又眼巴巴地望著竹籃,老者便索性將整籃都遞給他,
自己蹲在筏邊,問起山外的事。"山外......"阿竹撓撓頭,嘴里還塞著米糕,
"山外不太平。去年鬧了旱災(zāi),顆粒無收,不少人餓死在路邊。郡里的李都尉要征兵,
抓了好多壯丁,哭聲能傳到三里地外......"老者的眉頭慢慢蹙起,
像被雨水打濕的紙。"怎會這樣?""還不是為了爭地盤?"阿竹嘆了口氣,
"北邊的趙將軍要打過來,南邊的王刺史忙著囤糧,我們這些百姓,就像田埂上的草,
誰都能踩一腳。"他忽然想起什么,指著遠(yuǎn)處的良田,"你們這兒......不用交租子?
不用打仗?""租子?"老者愣了愣,隨即明白過來,"田是大家共有的,誰種得多,
收了便多分些;種得少,也有旁人幫襯。至于打仗......"他望向村頭的石碑,
上面刻著些模糊的字,"祖輩說,老早以前是有的,后來跑累了,便尋了這地方,
再不動刀兵了。"阿竹跟著老者進(jìn)村時,腳下的路是青石板鋪的,干凈得能照見人影。
路過一間屋舍,見兩個漢子在分肉,肥瘦搭配得勻勻的,誰都不爭不搶。又走了幾步,
有婦人端著碗湯藥出來,給隔壁咳嗽的老嫗送去,臨走時還替她理了理衣襟。
"這是......"阿竹看得呆了。他住的村子里,為了半袋米就能打起來,
為了塊臘肉能吵到官府去。"鄰里街坊,本該如此。"老者捋著胡須,"誰家沒個難處?
幫襯著些,日子才過得下去。"村里的人見了阿竹,都笑著打招呼,遞來果子或糕點。
有個穿短打的后生拉他去看新釀的酒,缸里的米酒泛著琥珀色,抿一口,甜得能醉倒人。
后生說,這酒是大家一起釀的,秋收后每戶出一斗米,釀好了分著喝,誰家有喜事,
便多舀幾壇去。阿竹在桃源住了三日。他見農(nóng)人們?nèi)粘龆?,日落而息?/p>
卻從不見誰偷懶耍滑。有戶人家的牛病了,不用招呼,全村的壯丁都來幫忙耕地,
耕完了還幫著鍘草料,連口水都不多喝。他見學(xué)堂里的先生教孩童念書,
念的不是《孫子兵法》,而是"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
比山外的絲竹還好聽。第三日傍晚,阿竹站在村口的桃樹下,
看著夕陽把家家戶戶的煙囪染成金紅色。有婦人喊孩子回家吃飯,
聲音溫柔得像春風(fēng);有老者坐在石凳上下棋,落子輕得像怕驚擾了誰。"想留下嗎?
"老者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后。阿竹猛地回頭,眼里的光像被點燃的火把。"能留下?
""留不留,在你自己。"老者指了指來時的溪口,"想走,
明日清晨順著溪水出去便是;想留,就找間空屋住下,跟著學(xué)種地、織布,都行。"那夜,
阿竹躺在村東頭的空屋里,聽著窗外的蟲鳴和遠(yuǎn)處的溪水聲,翻來覆去睡不著。
他想起山外的家,茅草屋漏著雨,妻子總在夜里偷偷抹淚,兒子去年被抓了壯丁,
至今杳無音信。又想起桃源的日子,米糕是甜的,溪水是清的,人們的笑是真的。天快亮?xí)r,
他終于做了決定。卷二:歲歲長相安阿竹在桃源住了十年。他學(xué)會了耕地,學(xué)會了織布,
甚至跟著村里的老木匠學(xué)了手藝,打的木盆又圓又光滑,誰家娶媳婦,都要來求一個。
他娶了村里的阿秀做妻子,就是當(dāng)年坐在槐樹下織布的那個婦人,她的手很巧,
能在帕子上繡出桃花的模樣。他們生了個兒子,叫念安,梳著總角,
每天跟著學(xué)堂的先生念書,回來便纏著阿竹講山外的故事。桃源的日子像溪水,平緩,清澈,
看得見水底的卵石。每日清晨,村頭的銅鐘會響三聲,那是祖輩傳下來的規(guī)矩,
提醒大家該起身勞作了。但從沒人催,想多睡會兒的,便晚些起;起得早的,
會幫鄰居把水缸挑滿。阿竹總起得最早,他喜歡看晨霧漫過田埂,沾在麥苗上,
像撒了層碎銀。地里的活計從不用分你我。誰家的麥子熟了,全村人都來幫忙收割,
鐮刀起落間,總會有人講個笑話,惹得滿田埂都是笑聲。收完了,把麥子攤在打谷場上,
男女老少圍坐在一起,一邊脫粒一邊聊天,說的都是誰家的孩子長高了,誰家的花開得艷了。
村里有個"公倉",在祠堂的東廂房。每戶收了糧,都要按收成好壞交些進(jìn)去,多的多交,
少的少交,實在困難的,不僅不用交,還能從公倉里領(lǐng)。阿竹第一年種的水稻收成不好,
便是領(lǐng)了公倉的米才熬過冬天。第二年他卯足了勁侍弄田地,收的糧食多了,
第一個想到的便是多交些給公倉。"該的。"他對阿秀說,"去年若不是大家?guī)鸵r,
咱們娘倆早就餓肚子了。"阿秀笑著給他縫補衣衫:"你呀,還是山外帶來的那點憨氣。
"桃源人不識字的少。學(xué)堂就在祠堂隔壁,先生是個從山外逃來的老秀才,姓周,
據(jù)說當(dāng)年做過官,見不得官場的齷齪,便帶著家人躲進(jìn)了這深山。他教孩子們念書,
也教大人,誰有空誰就去聽,先生從不嫌煩,還會把自己抄的書借給大家。阿竹也跟著學(xué),
雖然記性不好,總把"禮"寫成"理",但先生從不罵他,只是握著他的手,
一筆一劃地教:"禮者,敬人也。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日子才能安穩(wěn)。
"村里的爭端不是沒有,但從不用拳頭解決。有次,李家和王家為了地界吵了起來。
李家說王家的犁溝過了線,王家說李家的秧苗占了地,吵得臉紅脖子粗。村老們聞訊趕來,
沒說誰對誰錯,先請兩家去祠堂喝茶。茶是周先生泡的,碧螺春,清苦中帶著回甘。
村老們讓他們各說各的理,說完了,又問:"去年王家的牛病了,是誰幫著耕的地?
"李家的漢子紅了臉:"是我。""前年李家的房漏了,是誰連夜幫忙修補的?
"王家的婆娘低了頭:"是我家那口子。"村老們笑了:"這點地界,比起情分來,
算得了什么?"最后,李家主動把犁溝往里挪了半尺,王家也把秧苗拔了幾株。兩家臨走時,
還互相約著秋收后一起釀酒,仿佛剛才的爭吵從未發(fā)生過。阿竹看著這一切,
心里總想起山外。他見過為了半畝地打死人的,見過為了一句話抄家伙的,哪里有這般光景?
有次他問周先生:"先生,您說,這桃源能一直這樣嗎?"周先生正在抄《道德經(jīng)》,
筆尖在宣紙上劃過,留下淡淡的墨痕。"天下之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他頓了頓,
望向窗外的桃花,"但人心不一樣。只要心里的善還在,哪怕有風(fēng)雨,也能撐過去。
"那年冬天,山里下了場大雪,壓塌了好幾間屋舍。村西頭的張阿婆年紀(jì)大了,
兒子又去了鄰村幫忙蓋房,獨自一人在家,眼看房梁就要塌。阿竹第一個沖進(jìn)去,
把阿婆背出來,緊接著,全村的人都來了,有的扛木頭,有的遞茅草,冒著風(fēng)雪重新蓋房。
雪下得最大的時候,大家擠在祠堂里,燒著旺旺的炭火,阿秀和幾個婦人煮了姜湯,
一碗碗遞給大家。念安和幾個孩子在角落里堆雪人,用胡蘿卜做鼻子,用煤塊做眼睛,
引得眾人哈哈大笑。阿竹喝著姜湯,看著眼前的景象,突然明白周先生的話。
桃源不是沒有困難,只是他們從不獨自面對。就像這炭火,一根柴容易滅,捆成一束,
便能燒得旺,暖得久。卷三:風(fēng)波自外來變故是從一個陌生人的到來開始的。那是個春天,
桃花開得正盛。阿竹在溪邊捕魚,見個穿錦緞的年輕人從霧里走出來,面色慌張,
鞋上沾滿了泥,懷里還揣著個鼓鼓囊囊的包裹。"快......快藏起來!
"年輕人抓住阿竹的胳膊,力氣大得嚇人,"后面有人追我!"阿竹還沒反應(yīng)過來,
就聽見霧里傳來馬蹄聲,還有人喊:"抓住那叛賊!別讓他跑了!"他心里咯噔一下,
想起山外的兵荒馬亂。來不及多想,把年輕人拉到蘆葦蕩里,又用漁網(wǎng)蓋住,
自己則坐在溪邊,假裝悠閑地釣魚。追兵是五個騎兵,穿著鎧甲,手里拿著長矛,
眼神兇狠得像狼。"喂,漁人!看見個穿錦緞的人嗎?"為首的騎兵喝道。阿竹心里發(fā)慌,
手卻穩(wěn)著,慢悠悠地收起魚竿:"沒見著。這溪里只有魚,沒人。
"騎兵們懷疑地看了看四周,又往霧里走了走,罵罵咧咧地離開了。阿竹等馬蹄聲遠(yuǎn)了,
才把年輕人從蘆葦蕩里拉出來。"多謝壯士!"年輕人喘著粗氣,打開包裹,
里面竟是些金銀珠寶,還有塊玉印,刻著"定遠(yuǎn)侯"三個字。阿竹嚇得差點坐在地上。
定遠(yuǎn)侯他知道,是山外的大官,前陣子聽說謀反,被皇帝下令滿門抄斬,
沒想到竟逃到了這里。"你......你是侯府的人?"年輕人點點頭,
眼里滿是恐懼:"我是侯爺?shù)挠鬃?,叫趙珩。官兵抓了我爹娘,
我拼死才逃出來......"他突然抓住阿竹的手,"壯士,求你收留我!只要躲過這陣,
我定有重謝!"阿竹犯了難。收留朝廷欽犯,若是被發(fā)現(xiàn),整個桃源都要遭殃。
可看著趙珩驚恐的眼神,想起自己當(dāng)年逃難的光景,又狠不下心。"先跟我回村,
聽村老們的意思。"村老們在祠堂里商議了很久。有人說不能留,怕惹禍上身;有人說該留,
見死不救,對不起良心。周先生一直沒說話,最后才緩緩開口:"他是個孩子,
又是落難之人,若我們不收,他出去便是死。只是......要瞞著他桃源的事,
更不能讓他知道出去的路。"趙珩就這樣留在了桃源。村老們讓他住在祠堂的偏房,
對外只說是阿竹遠(yuǎn)房的親戚,來投奔的。阿竹教他種地,阿秀教他織布,可他細(xì)皮嫩肉的,
哪做過這些活?沒幾天,手上就磨出了水泡,背地里偷偷抹眼淚。
他總問阿竹:"這地方怎么連個集市都沒有?想買塊好料子都難。
"阿竹說:"我們自己織布,夠用了。"他又問:"你們干活這么累,怎么不多雇些人?
我家以前有幾百個佃農(nóng),日子過得舒坦得很。"阿竹皺了皺眉:"地是大家的,
活也該大家干。"趙珩撇撇嘴,顯然不明白。他總喜歡把包裹里的金銀拿出來炫耀,
見孩子們好奇,就扔塊碎銀子,看著他們搶來搶去,自己在一旁哈哈大笑。有次,
他見村里的公倉敞開著,誰都能進(jìn)去拿糧,便偷偷裝了一袋,想藏起來自己吃。
被阿竹撞見了,阿竹把糧倒回去,厲聲說:"這是大家的糧,不是你一個人的!
"趙珩不服氣:"我家有的是錢,想買多少糧買不到?""在這里,錢沒用。"阿竹瞪著他,
"想留下,就得守這里的規(guī)矩。"趙珩雖然嘴上不說,心里卻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