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甩了未婚夫當(dāng)晚,攤位上來了個煞神將軍。他拍下一錠銀子:“包場,全部帶走。
”我低頭搓著糖粉:“不行哦,要留給別的客人呢?!蹦侨蘸笏焯靵?,
卻只點一碗最便宜的甜釀圓子。直到暴雨天收攤,他忽然把整籃新做的酥餅塞進我懷里。
“傘小,抱著餅暖和。”轉(zhuǎn)身撐開御賜的金錦傘——半傾在我頭頂,自己半邊身子浸在雨里。
傘骨流轉(zhuǎn)的光,比酥餅上的糖霜還亮。1.被退婚的消息傳遍東市時,
唐果兒剛掀起蒸籠蓋子。滾燙的蒸汽呼啦一下涌出來,撲了她滿臉,
混著新熟糯米那股子熱騰騰、甜絲絲的清香。人群的嗡嗡聲貼著后背滑過去,
鉆入她的耳朵:“聽說了嗎?張家那位少爺,今早請了媒人,去退老唐家糖水鋪閨女的親啦!
”“哎呀?真的假的?不是下個月就辦了嗎?”“假不了!張少爺他娘親口說的,
嫌……嫌唐家姑娘……唉,整日就知道圍著鍋臺轉(zhuǎn),一身糖粉子味,
登不得大雅之堂……”那聲音不高不低,帶著刻意壓低的興奮。蒸籠蓋落在案板上,
“哐當(dāng)”一聲悶響,蓋住了后面愈發(fā)露骨的揣測。唐果兒臉上沒什么波瀾,
仿佛那些話是在說別人。她用布墊著手,從熱氣里取出一塊蒸得軟糯透明的綠豆糕,
指尖飛快地在碟子里蘸了細白糖粉,仔仔細細給糕點邊沿勾了一圈霜雪似的白。
綠豆糕擱進旁邊敞口的漆木食盒里,挨著紅豆餡的、桂花餡的,甜香穩(wěn)穩(wěn)地彌漫開,
比剛才的閑言碎語要厚實得多。隔壁攤賣豆花的王嬸湊了過來,胖臉上滿是擔(dān)憂:“果兒呀,
別聽那些爛舌頭的嚼蛆!張少爺那沒眼力見的……”唐果兒抬起頭,
一雙杏核眼在蒸騰的霧氣里格外清亮。她朝王嬸綻開一個笑,
頰邊擠出淺淺的小窩:“嬸子放心,這點事兒,可不如我這鍋里熬壞的糖漿難纏。
”她指了指旁邊小陶鍋里正咕嘟著翻滾的紅褐色液體,火候被她掐得恰到好處,
甜香霸道地侵占了周圍每一寸空氣。她又往鍋里加了一小撮新磨的糖粉,動作熟練輕快,
仿佛真的只是熬壞了一鍋糖。心里那點澀意,在濃郁溫?zé)岬奶鹣忝媲?,悄然散了形跡。
鍋灶旁的方寸之地,熱氣烘著,糖粉沾著指尖,才是她安放自己的地方。2.日頭漸漸西斜,
東市的人流也稠了些。暮春黃昏的風(fēng)里浮動著各種氣味,糖炒栗子的焦甜,
醬菜缸子透出的咸鮮,還有唐家鋪子門口那一汪永遠縈繞不散的、暖融融的甜絲絲的氣息,
如同粘稠的蜜糖,緩慢流淌在傍晚的余溫里。唐果兒正守著裝糖漬梅子的瓦罐,
小心撥弄里面紫紅透亮的梅子。身后人群里一陣輕微的騷動,腳步聲踩散了甜膩的空氣。
她本能地抬頭??腿艘呀?jīng)到了攤前。很高,非常高。傍晚斜斜的光線撞上玄色的甲胄,
冷硬線條勾勒出過分寬闊的肩膀和胸膛,仿佛帶著戰(zhàn)場黃沙未褪盡的硝煙。
地上的人影被拉扯得極長,沉沉地蓋住了她攤前一小片地。男人臉上倒沒什么血污,
只是神情冷肅得像是結(jié)了冰。眉骨壓得很低,深色的眸子在攤位上掃過,沒什么溫度。
常年握刀的手寬厚粗糙,指節(jié)分明,帶著不可置疑的壓迫感,重重拍在攤前的木案上。砰。
一小撮飛起的糖粉被震得簌簌落下。跟著那只手落在糖粉上的,是一小塊碎銀。銀子不算大,
落在發(fā)暗的木板上,微微滾動了一下,沾上了細膩的糖霜,成了灰撲撲的一塊?!鞍鼒觥?/p>
”聲音粗糲干脆,像砂石摩擦,“點心,都帶走。
”唐果兒的目光在那塊沾了糖霜、顯得不太體面的銀子上停了一瞬,然后抬起,
對上客人暗沉沉的、沒什么耐性的眼睛。東市的光線本就有些暗了,他身量又太具壓迫感,
人站在攤前,更像是一堵不透風(fēng)的墻。周遭偶爾路過的小販、行人,說話聲都低了下去,
腳步放輕,貼著另一邊匆匆溜走。唐果兒臉上慣常掛著的、給每位客人準備的笑容沒變,
依舊清甜坦然。她低下頭,指尖在案板上殘留的細白糖粉里輕輕搓了搓。糖粉是新的,
細膩得像初冬落在掌心的第一場小雪?!按笕耍@可不行呀。”她指了指攤子上各式糕點,
聲音清清脆脆,像敲碎冰凌的小石子,“這一份,是留給前頭巷子里趙家阿婆的,
她牙齒不好,愛吃松軟的;這一碟,是給碼頭剛下工的陳老三留的,他做一天力氣活兒,
就好這口甜的頂頂餓;還有這個竹籃子里的,”她拍了拍旁邊一個蓋著干凈白布的小篾籃,
“是隔壁李夫子娘子預(yù)定的茯苓糕,說好一會兒就來取的。要是都給您包了去,
這些熟客回頭可要罵我的。”她的理由坦坦蕩蕩,語速不快,
卻帶著一股子糖水鋪子特有的溫軟甜糯,不疾不徐,但不容商量。
3.男人眉骨下那兩道審視的目光,像是帶了鉤子,牢牢釘在她臉上,
似乎想從那片干凈坦然里挖出一點懼怕或奉承的痕跡來。唐果兒只微微抬著下頜,
坦然地由他看??諝庵?,只有糖漬梅子的酸甜香氣在無聲流淌。半晌,
那過于銳利的審視感突然撤了力道。男人緊抿的唇角幾不可查地松動了一線,
目光轉(zhuǎn)而投向了那罐正散發(fā)著濃烈酸甜氣息的糖漬梅子?!熬瓦@個?!彼忠恢福喍堂?。
唐果兒臉上瞬間重新漾開笑意,像是雨滴落入清池。“這個好??!
”她麻利地用竹夾子小心翼翼夾起兩顆飽滿的深紅色梅子,“嘗嘗新漬的,
酸里的甜味兒才最勾人呢!”清脆的瓷碟放在案上,
兩粒紫紅透亮、裹著一層薄薄剔透糖衣的梅子擱進去,誘人得像是最上等的瑪瑙珠子。
他只用指尖拈起一顆,沒半分客氣的姿態(tài)。深色的指腹捏著深紅的梅子,竟有幾分意外和諧。
梅子入口,先是浸透糖漬的蜜甜在舌尖炸開,溫柔地包裹住舌面。緊接著,
藏于甜味底層的、屬于梅子本身的酸澀毫無征兆地沖破了糖衣的封鎖,
如同初春冰凌子融化的第一滴清泉,尖銳而純粹地直抵口腔深處最敏銳的神經(jīng)末梢。
男人那刀劈斧鑿般的下顎線猛地一繃。眉頭短暫地擰成了一個疙瘩,幾乎能擠出些微戾氣。
那瞬間,他整個人像是被那股酸勁給定住了。但也就那么一息之間,
他繃緊的眉宇竟緩緩舒展開來。深褐的眼瞳深處掠過一絲極難捕捉的漣漪,
仿佛冰川內(nèi)部傳來沉悶的碎裂聲。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似乎咽下的不止是梅肉,
還有某種更深沉的、難以言喻的情緒。他沒再言語,從袖中排出一枚小錢,
輕放在盛梅子的瓷碟旁,轉(zhuǎn)身便消失在越發(fā)熙攘的暮色人群里。
那個高大、帶著鐵銹與血腥氣息的玄色背影,就這樣輕易地融進了市井尋常的熱鬧中,
仿佛只是水面上驟然蕩開的一道深邃漣漪,眨眼間消散無形。只有唐果兒案上,
那枚小小的制錢旁邊,靜靜臥著兩顆糖漬梅子,殘留著他指尖帶走的微溫。
4.暮春時節(jié)的天,娃娃的臉面,說變就變。前兩日還能嗅出微暖的日頭香,今日未及黃昏,
天色已暗沉沉地壓了下來,烏沉沉的云像兜滿墨水的棉絮,低低懸在屋檐頂上,
鼓脹得搖搖欲墜。風(fēng)也起了,帶著涼絲絲的水氣,卷過街道,撩起攤位的布幔和散落的糖粉。
東市的攤販們都手腳麻利起來,提早拾掇著歸家。唐果兒也加快了手上的動作。
新蒸好的酥餅剛從鍋里騰出,金黃油亮,上面細細密密撒著一層瑩白的糖霜,還燙著,
香氣蓬松熱烈。她把它們一只只夾進墊著油紙的小簍子里。竹篾編的籃子,刷洗得發(fā)白,
卻干干凈凈,襯得那一摞摞胖乎乎、泛著暖黃光澤的酥餅格外誘人。風(fēng)漸漸大了起來,
帶著濕意,撩起她耳邊的碎發(fā),微微貼著臉頰。一絲冰涼的雨星子,
毫無預(yù)兆地擦過了她的鼻尖?!耙悖 彼睦锟┼庖幌?。顧不上其他,
飛快地收拾好剩下的家什,也顧不得罩上尋常防塵的舊布簾,抄起那籃新出爐的寶貝酥餅,
打算頂著零星雨點往巷尾小屋奔。剛轉(zhuǎn)身,腳步未及邁開,
一個結(jié)實的身板如同壁壘般毫無征兆地擋在了攤前。依舊是那身仿佛吸附了暮色的玄色常服,
沒有披甲,此刻更顯出他一身筋骨的分量。肩膀被雨星子掃濕了一片,顏色深重,
越發(fā)顯得氣勢迫人。暮色中的輪廓,像一座突兀拔地而起的孤山。謝烽。這是他名字。
那日之后,他竟似在東市扎了根,日日準點出現(xiàn)。但再沒提過包場的話,
只要一碗最便宜的桂花甜釀圓子。起初,整個攤子都因他的蒞臨而噤若寒蟬,
連最鬧騰的小娃都啞了聲。他自己倒沉得住氣,默不作聲地坐在角落的小凳上,
目光有時凝在蒸籠裊裊的熱氣上,有時又落在窗外某個看不見的虛空里,唯獨少看唐果兒。
偶爾目光撞上她忙碌的身影,也如拂過水面的微風(fēng),不著痕跡地就移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