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日子總是匆匆忙忙,教室外面的黃角樹葉子從茂密的深綠色變成了稀稀疏疏的焦黃色,蓉城的冬天和其他南方地區(qū)一樣,寒冷干燥,卻不見一點點雪飄落。
“叮叮?!荚嚂r間結(jié)束,請各位考生立即停筆……”期末考試的緊張氛圍隨著最后一科交卷鈴聲的消散而徹底瓦解。幾天后,成績單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各家各戶激起了不同的漣漪。
“一百零三!我的數(shù)學!顧沉!我上一百了!”小滿激動地給顧沉打電話,聲音微微發(fā)顫,“感謝顧老師的教導(dǎo),你給我畫的知識點太有用了!”
“恭喜你了,同桌!”顧沉聽著電話對面人兒雀躍的聲音,他他嘴角很輕地向上牽了一下,望著床上仍不愿醒來的媽媽,語氣是一貫的平淡,卻掩不住一絲如釋重負:“小滿,我英語,一百整?!?/p>
“哇!踩線過百!顧沉你太棒了!”小滿聽著這話,滿滿的成就感,比自己考了高分還開心,眼睛彎成了月牙,“我就說你可以的!這下數(shù)學和英語的短板都補上了!”
“嗯”他喉結(jié)微動,也沒說什么其他,找個理由掛掉電話,默默地繼續(xù)為床上的人擦著身體,聲音低沉,帶著些哽咽?!皨專懵犚娏藛?,我英語有進步了,我們約定好,我考上江城大學,你就醒過來好不好呀?我——真的——好想你!”
為了慶祝這階段性的勝利,加上即將到來的寒假,四人組約在了老地方蒼蠅小館,還是熟悉的幾道菜。
“干杯!為了我們偉大的進步!為了即將到來的寒假!”白薇舉著冰鎮(zhèn)的酸梅湯,聲音清脆響亮。
“為了沉哥終于擺脫英語噩夢!”薄宇笑嘻嘻地補充,被顧沉淡淡地瞥了一眼,立刻縮了縮脖子。
“也為了小滿成功征服數(shù)學高地!”小滿笑著接口,臉頰被熱氣熏得紅撲撲的。
玻璃杯清脆地碰撞在一起,發(fā)出悅耳的聲音。熱氣氤氳中,白薇和薄宇已經(jīng)開始興奮地討論寒假計劃。
“我爸媽說了,考完就帶我去海南!陽光!沙灘!椰子!想想就爽翻了!”白薇眼睛放光,筷子夾起最愛吃的一片魚香茄子。
“我回老家,我奶肯定又得給我塞一肚子好吃的,估計得胖十斤?!北∮钜贿呁炖锶』疱伬飫偁C好的牛肉丸,一邊含糊地說,臉上是滿足的笑意。
“小滿你呢?”白薇轉(zhuǎn)頭問。
“我啊,”小滿放下筷子,捧著臉,眼神里帶著對家的向往,“就想在家好好睡懶覺,陪爸媽逛逛街,吃我媽包的餃子,過年可能也會回鄉(xiāng)下去陪陪爺爺奶奶?!彼f著,下意識地看向旁邊的顧沉。他正安靜地涮著一片青菜,熱氣模糊了他的側(cè)臉,顯得有些疏離。
“沉哥,你呢?寒假有什么宏偉計劃?該不會又要閉關(guān)刷題吧?”薄宇大大咧咧地問。
小火鍋的熱氣似乎凝滯了一瞬。顧沉把燙好的青菜放進碗里,動作不疾不徐,抬起眼,目光平靜地掃過三張期待的臉,最后落在翻騰的紅湯上,聲音沒什么起伏:“我沒什么安排,老樣子。”
喧鬧的氣氛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白薇和薄宇以為顧沉說的就是在家里窩著,回了句:“你這真是無聊的假期!”只有小滿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揪了一下,剛才的輕松歡快瞬間褪去,只剩下沉甸甸的酸澀。她知道顧沉的媽媽一直在住院,只是沒想到,寒假對他來說,也意味著醫(yī)院里冰冷的墻壁和消毒水的氣味。
“是挺無趣的,習慣了就好!”顧沉扯了扯嘴角,拿起旁邊的酸梅湯喝了一口。那平靜之下,是一種早已習慣的、近乎麻木的承擔。小滿看著他垂下的眼睫,在小火鍋蒸騰的熱氣里投下淺淺的陰影,仿佛隔絕了周圍所有的熱鬧。她的手指在桌下無意識地蜷緊,想說點什么,喉嚨卻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這頓飯的后半程,氣氛還是比較活躍,大家都期待著即將到來的假期。顧沉依舊平靜地吃著,偶爾回應(yīng)兩句,卻始終帶著一種無形的屏障。
散場時,冬夜的寒氣撲面而來。白薇和薄宇的家在另一個方向,兩人裹緊了圍巾,揮手告別。
“小滿,沉哥,我們先走啦!新年快樂!”白薇的聲音帶著刻意的輕快。
“新年快樂!開學見!”薄宇也趕緊跟上。
“新年快樂,路上小心。”小滿揮著手。
顧沉也微微頷首:“嗯,開學見?!?/p>
看著好友的身影融入街燈下的行人流,只剩下他們兩人。城市的霓虹在寒冷的空氣里閃爍,車流的喧囂仿佛隔著一層毛玻璃。小滿裹緊了羽絨服,呼出的白氣迅速消散。她悄悄側(cè)過頭,看向身旁沉默的顧沉。路燈的光勾勒出他清俊卻略顯冷硬的側(cè)臉線條。
“冷嗎?”顧沉忽然開口,聲音在寂靜的冬夜里顯得格外低沉。
小滿搖搖頭,又點點頭:“有一點?!?其實是心里堵得慌。
顧沉沒再說話,腳步卻不著痕跡地放緩,和她并肩走在人行道內(nèi)側(cè)。路過一家24小時便利店明亮的櫥窗時,他停了下來:“等我一下?!?/p>
小滿看著他推門進去,暖黃的光線瞬間包裹了他挺拔的身影。沒過多久,他出來了,手里拿著兩杯熱飲。他把其中一杯插好吸管,遞到小滿面前,杯壁上迅速凝結(jié)了一層細密的水珠。是熱乎乎的奶茶,熟悉的香甜氣息。
“捂手?!彼院喴赓W。
溫熱的觸感瞬間從指尖蔓延到心底,驅(qū)散了些許寒意。小滿雙手捧著那杯暖意,汲取著那一點溫度,也汲取著勇氣。她深吸了一口氣,帶著冬日清冽氣息的空氣涌入胸腔。
“顧沉,”她聲音很輕,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醫(yī)院那邊…阿姨她,還好嗎?”
顧沉的腳步頓了一下,眼神很復(fù)雜地望向小滿,可能沒想到自己內(nèi)心的陰暗面就這樣暴露在了外人面前。沒一會兒,他目光又投向遠處車燈匯成的河流,片刻后才回答:“老樣子。原來那次我見到的人影真的是你,我以為是我的錯覺?!?依舊是平平淡淡,聽不出太多情緒。
“不好意思,我是之前去給奶奶拿藥的時候,無意間看見你,后來聽我哥說了些,那…你一個人在醫(yī)院,會不會很累?”小滿繼續(xù)問,聲音更輕了,像是怕驚擾了什么,“過年的時候……”
顧沉沉默地走著,奶茶杯在他手里也被握得很緊。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低低地說:“習慣了?!?/p>
“習慣了”三個字,像帶著冰棱的針,輕輕扎了小滿一下。她看著他在路燈下拉得長長的、顯得有些孤寂的影子,心里那點酸澀迅速膨脹,變成一種心疼。
“顧沉…”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尖輕輕拽住了他羽絨服的袖子一角,布料冰涼,“你…要好好的。阿姨她…也一定會好起來的。” 她的聲音帶著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懇切和擔憂。
袖口傳來的微弱拉扯感,讓顧沉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他停下腳步,終于轉(zhuǎn)過頭,看向小滿。霓虹燈變幻的光影落在他漆黑的眼眸里,深邃得望不到底。他清晰地看到了她眼底毫不掩飾的關(guān)切和心疼,那目光像帶著溫度,試圖融化他周身的冰層。
他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極輕地、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那聲音低沉,卻仿佛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他沒有抽回袖子,任由她小小的指尖攥著那一點衣料,他將手放進褲兜里,摸出了一個銀杏樹樣式的發(fā)夾。“我在病房門口撿到的,現(xiàn)在物歸原主?!?/p>
“原來是那天掉了的,謝謝——”小滿接到發(fā)夾,順手戴在了頭發(fā)上,顧沉看了看她頭上的發(fā)夾,沒再說什么。
兩人繼續(xù)并肩走著,沉默再次籠罩下來,小滿捧著溫熱的奶茶,感受著指尖傳來的、屬于他衣袖的冰涼觸感,兩種溫度奇異地交織著,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終于到了小滿家小區(qū)門口。暖黃的路燈照亮了熟悉的大門。
“我到了?!毙M停下腳步,松開了一直攥著他袖口的手指。
顧沉也停下來,站在離她一步之遙的地方,高大的身影在路燈下投下一片陰影,將小滿籠罩其中。冬夜的寒氣似乎在這一刻變得更加凜冽。
“嗯?!鳖櫝翍?yīng)了一聲,目光落在她仰起的臉上。她的鼻尖被凍得有點紅,眼睛卻亮亮的。
“顧沉,”小滿鼓起勇氣,直視著他的眼睛,“新年快樂!”
顧沉深深地望著她,那目光像是要把她的樣子刻進心底。冬夜的寒風卷起地上的枯葉,發(fā)出沙沙的聲響。過了漫長的幾秒鐘,他才緩緩地點了下頭,聲音低沉而清晰。“新年快樂!”
“那…我進去了?!毙M指了指小區(qū)里面,“你…路上小心?!?/p>
“嗯。”顧沉又應(yīng)了一聲,卻沒有立刻轉(zhuǎn)身離開。
小滿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要把這分別前的樣子記住,然后才轉(zhuǎn)過身,一步一步走向溫暖的燈火通明的小區(qū)門廳。走到門口,她忍不住又回頭。
顧沉還站在原地。路燈昏黃的光線落在他身上,將他挺拔的身影拉得更長,也顯得更加孤寂。他微微低著頭,看不清表情,只是那樣靜靜地站著,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塑,融入了寒冷的冬夜背景里。只有他手中那杯早已不再冒熱氣的奶茶,和他微微弓起的肩背,泄露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沉重。
直到那扇玻璃門徹底隔絕了視線。顧沉才緩緩抬起頭,望向小滿消失的方向,眼神復(fù)雜難辨。冬夜的寒氣似乎穿透了厚厚的羽絨服,但他握緊了手中冰冷的奶茶杯,仿佛想留住最后一點虛幻的溫度。他最終轉(zhuǎn)過身,獨自朝著與萬家燈火相反的方向,融入了更深的夜色和寒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