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的刀子風,刮骨??露ㄒ或樵诠聧u哨所冰冷的地堡里,耳朵緊貼著觀察孔,
聽外面鬼哭狼嚎的風嘯。那聲音像是億萬頭饑餓的雪狼,用獠牙反復刮擦著哨所厚重的石壁,
要把里面最后一點熱氣連皮帶骨地啃噬干凈。空氣稀薄得如同浸了水的棉絮,
每一次吸氣都像在砂紙上磨礪肺葉。爐子里的牛糞火苗病懨懨地縮成一團幽藍,
吝嗇地舔舐著冰冷的爐壁,散發(fā)的微溫轉瞬就被無處不在的酷寒吞沒。
他裹緊身上那件油亮發(fā)硬的老羊皮襖,還是止不住骨頭縫里滲出的寒意。外面,
是半年冰封的絕域,是方圓萬里的死寂荒原,是被連綿入云的雪山死死箍住的孤島。
“操……” 他低聲咒罵了一句,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礫摩擦。視線掠過觀察孔狹窄的視野,
那條在狂風暴雪中時隱時現(xiàn)、如同僵死蜈蚣般的山脊線——那是孤島中隊用血肉釘死的國境,
也是唯一一條能將這片凍土與外面世界勉強勾連的命脈。命脈?柯定一扯了扯嘴角,
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這命脈每年有大半年是死的,
被深達數(shù)米的積雪和零下四十度的酷寒徹底封死。翻越它?那是拿命賭祖宗是否開眼。
新兵下連賭了一次,百分之幾的可死亡率,
準備折好幾個兄弟;前些日子的“孤島之戰(zhàn)”又賭了一次,指導員永遠留在了埡口的冰層下。
血噴的太多,連血都染不紅。地堡沉重的鐵門“哐當”一聲被推開,
卷進一股裹挾著雪沫的刺骨寒流。連長高林帶著一身白霜撞了進來,
眉毛胡子上都掛著冰溜子,臉色比外面的凍土還要青硬。
他身后跟著兩個同樣凍得跟冰坨似的人影——買買提村的連長買買提,木朗村的連長木朗。
兩人懷里死死抱著裹了厚厚皮毛的酒囊和木罐,臉上被寒風割出的口子結著暗紅的痂,
眼神卻亮得驚人,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灼熱?!翱露ㄒ?!狗*日+的!
”高林的聲音像凍裂的石頭,“滾過來!兩位連長,代表鄉(xiāng)親們,慰問英雄來了!
” 他特意把“英雄”兩個字咬得很重,眼神刀子一樣剮著柯定一。
買買提和木朗咧開干裂的嘴唇,露出被煙草熏得焦黃的牙齒,
那笑容在凍得發(fā)紫的臉上顯得格外憨厚又執(zhí)著。他們笨拙地解開皮襖,
露出懷里被體溫焐著的酒具。買買提手里是一只擦得锃亮的銀碗,
木朗則抱著一個古樸的木罐。“柯(狗)英雄!昆侖山上的雄鷹!孤島的戰(zhàn)神!
”買買提的漢語帶著濃重的腔調,每一個字都吐得無比鄭重,仿佛在進行一場神圣的儀式。
他不由分說,把那只沉甸甸的銀碗塞到柯定一冰冷僵硬的手里,然后拔出酒囊的木塞。
一股極其濃烈、帶著奇異果香和某種粗獷生命力的酒氣瞬間在狹小的地堡里炸開,
霸道地沖散了牛糞火微弱的暖意和凝滯的寒意。那是買買提村用山谷里最甜的野葡萄,
在雪山融水滋養(yǎng)的地窖里,用時間釀出的“瓊漿”?!昂?!”木朗的聲音更粗,像敲打硬木。
他拍開自己木罐的油封——奶油抹的,
一股更加醇厚、帶著青稞焦香和大地氣息的酒味彌漫開來,那是木朗村傳承的秘釀。
“軍民一家!守土有功!敬昆侖山的兒子!”木朗把木罐往前一遞,眼神不容拒絕。
柯定一的手心被冰涼的銀碗激得一哆嗦,胃里卻因為那霸道濃烈的酒香條件反射般抽搐起來。
他喉嚨發(fā)干,下意識地舔了舔凍裂的嘴唇。執(zhí)勤,紀律。
高林那張黑臉……柯定一腦子里警鈴在尖銳地響著。他幾乎是用了全身力氣,
才把銀碗往回推:“連長!執(zhí)勤!真不能喝!紀律!再說,
我這破嘴……”他后半句咽了回去,那被處分、被罰得刻骨銘心的記憶涌上來,
讓他頭皮發(fā)麻?!安缓??”買買提眼睛一瞪,那股戈壁漢子的執(zhí)拗勁兒上來了,
“不喝就是看不起我們買買提村的老少!”他手臂上的肌肉虬結起來。
“不喝就是破壞軍民魚水情!”木朗也往前一步,兩人像兩座移動的小山,帶著風雪和酒氣,
把柯定一堵在了冰冷的觀察孔前。高林抱著胳膊,冷眼旁觀,
嘴角掛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冷笑。他忽然開口,聲音不高,
卻像冰錐子扎進耳朵:“喝點吧,柯定一。就今天!老子特批!喝多了,老子替你站這班崗!
”那“特批”二字,像鑰匙,也像銬子。
柯定一看著兩位老民兵連長眼中那不容置疑的赤誠和期待,
再看看高林那張黑沉沉、看不出真實意圖的臉,最后,
目光掃過買買提身后那個跟著阿爸上來的姑娘——撲閃的大眼睛清澈得像雪山下的海子,
里面映著跳動的爐火和他自己狼狽的倒影。拒絕的話,卡在喉嚨里,凍住了?!昂茫?/p>
”柯定一猛地一咬牙,像是豁出去了,又像是被某種更原始的東西點燃了。他不再猶豫,
雙手捧住那只冰涼的銀碗,高高舉起:“敬昆侖!敬鄉(xiāng)親!敬我們腳下的土!” 聲音嘶啞,
卻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悲壯。買買提大笑一聲,手腕一傾。紫紅色的、粘稠如血的葡萄釀,
帶著山谷陽光的余韻和凜冽的雪山氣息,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嘩啦啦注入銀碗,
幾乎要溢出來?!肮具恕具恕笨露ㄒ谎銎鸩弊?,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
冰涼的液體滾過喉嚨,瞬間在胃里點燃一團灼熱的火!那火帶著葡萄的甘甜,
帶著酒精的暴烈,更帶著一種久違的、屬于“活著”本身的酣暢淋漓,
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一股暖流轟然炸開,從胃部直沖四肢百骸,
連凍得麻木的指尖都開始發(fā)麻、發(fā)脹!那稀薄空氣帶來的窒息感仿佛也被這烈焰驅散了些許。
他長長地哈出一口白氣,白氣里都帶著濃烈的酒香?!昂镁?!”他眼睛發(fā)亮,一抹嘴巴,
把碗底殘留的幾滴酒液都舔了個干凈,那動作透著一種孩子氣的貪婪和滿足,“再來!
”木朗立刻上前,古拙的木罐傾斜,奶白色的、散發(fā)著青稞焦香和大地氣息的秘釀注入銀碗。
“敬木朗的兄弟!”柯定一再次舉碗,一飲而盡。這一次,他感覺那火順著血管直沖天靈蓋,
眼前爐火的光暈似乎都明亮溫暖了幾分,地堡冰冷的石壁也顯得不那么猙獰了。
一種飄飄然的、脫離這苦寒絕境的錯覺攫住了他?!昂?!痛快!是昆侖的漢子!
”買買提用力拍著柯定一的肩膀,拍得咚咚作響?!霸賮硪煌肫咸厌?!不能厚此薄彼!
”柯定一主動把碗遞過去,舌頭似乎已經(jīng)不那么聽使喚,就想著喝酒,管不住誰是誰了,
但精神卻異??簥^?!昂?!自己來!”買買提又給他滿上??露ㄒ挥质且豢趷灨?。
他感覺身體輕飄飄的,像是在云端,又像是泡在溫泉水里。
買買提和木朗那兩張飽經(jīng)風霜、溝壑縱橫的臉,此刻看起來無比親切可愛。
高林那張黑臉……似乎也沒那么可怕了?他嘿嘿笑著,只覺得一股熱氣頂著天靈蓋,
憋了太久的話,像雪崩一樣在喉嚨口洶涌澎湃。買買提看著柯定一那發(fā)直卻亮得驚人的眼睛,
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下山休整的劉林、張寶他們閑聊時的話:“柯定一那小子,
一肚子壞水!為啥?當兵前開公司當老板的!做生意精得跟鬼一樣!
”一個念頭閃電般劃過買買提的腦海。他和木朗交換了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
兩人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帶著一種老獵手看到珍稀獵物踏入陷阱的狡黠。
買買提再次拿起酒囊,這次不是倒,而是近乎虔誠地雙手捧著,
給柯定一的銀碗里又注入了小半碗紫紅的液體。柯定一毫無察覺,或者說,
酒精已經(jīng)麻痹了他對危險的感知。他只覺得豪情萬丈,只覺得這兩位老哥哥真是知己!
他端起碗,搖搖晃晃地對著兩位連長和高林:“來!碰一個!為…為了咱們的好日子!
”高林眉頭擰成了疙瘩,沒動。買買提和木朗卻異常配合地端起自己的家伙,
買買提直接對著酒囊嘴,木朗則用木罐蓋子,跟柯定一碰了一下??露ㄒ挥质且豢诟赏?,
碗重重往旁邊簡易彈藥箱上一頓,發(fā)出哐當一聲脆響。他抹了一把下巴上的酒漬,
眼神迷離地在兩位老連長臉上掃過,那目光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和惋惜。
“兩位老連長啊……”他拉長了調子,舌頭有點大,“我…我說句掏心窩子的話,
你們別不愛聽?!彼蛄藗€濃烈的酒嗝,“太老實了!真的!不是…不是做生意的料!
守著金飯碗…要…要飯吃!好東西!全他媽糟蹋了!心疼死老子了!”這話像一盆冰水,
瞬間澆滅了地堡里那點被酒精催發(fā)出來的虛假熱度。高林臉色驟然鐵青,
腮幫子咬得咯咯作響,眼睛里幾乎要噴出火來:“柯定一!你他+媽放什么狗屁!
兩位老連長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還多!”“山上沒橋,隊長你別騙我。
鹽?”柯定一被吼得縮了一下脖子,酒勁上頭,思維卻滑向了一個詭異的角度。
他困惑地眨巴著迷蒙的眼睛,一臉“恍然大悟”的認真,指著買買提和木朗:“哦!怪不得!
鹽…鹽吃多了!齁著了!腦子…腦子可不就轉不動了嘛!做生意…哪能這樣!
”“噗——”木朗一個沒忍住,差點把嘴里的酒噴出來,趕緊憋住,臉漲得通紅。
買買提嘴角也在瘋狂抽搐,想笑又覺得不合適,表情扭曲得厲害。高林額頭青筋暴跳,
拳頭捏得死緊,牙齒咬得咯嘣響,眼神兇狠得像是要把柯定一生吞活剝。
他猛地向前踏了一步,手已經(jīng)按在了腰間的槍套上,那股凜冽的殺氣讓地堡的溫度驟降。
就在這劍拔弩張、高林即將爆發(fā)的臨界點,買買提和木朗同時動了。
買買提一把拉住高林的手臂,力氣大得出奇,臉上堆起懇切的笑:“高隊長!高隊長!
童言無忌!童言無忌!”木朗則迅速橫移一步,
用壯實的身軀巧妙地隔開了高林噴火的目光和還在發(fā)懵的柯定一,他側過臉,對著柯定一,
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奇異的蠱惑:“小柯兄弟…鹽吃多了,那該咋整?你給…給指條路?
”買買提也立刻接口,眼神熱切得像是發(fā)現(xiàn)了雪原下的金礦:“對對對!
小柯兄弟是見過大世面的!我們這石頭腦袋…你說,該咋辦?說不好,
我們…我們就把這酒全喝了!斷交!”他作勢要去搶柯定一手里的銀碗。
柯定一正沉浸在“鹽吃多了”這個“重大發(fā)現(xiàn)”的邏輯自洽里,
又被木朗那低聲下氣的請教和買買提“斷交”的威脅弄得有點飄。他隱隱覺得哪里不對勁,
好像一腳踏進了流沙坑,但酒精和那種被需要、被崇拜的感覺像溫暖的泥沼,讓他沉溺其中,
懶得掙扎。他死死護住自己的碗,像護著命根子,梗著脖子:“指…指路?行!
看你們心…心誠!”他猛地灌了一口并不存在的“壯型酒”,把空碗往彈藥箱上一拍,
發(fā)出更大的聲響。他努力挺直腰板,試圖找回當“柯總”時的指點江山,
可惜在酒精的作用下,那姿態(tài)只顯得滑稽而悲壯。
“知…知道對面那群白象崽子…為…為啥總想翻過來嗎?”柯定一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
眼神掃過三人。高林冷哼一聲,別過臉去。買買提和木朗則配合地搖頭,又覺得不對,
趕緊點頭,眼神里充滿了求知欲?!氨?!”柯定一得意地一揮手,仿佛揮斥方遒,
“因為…因為咱們這雪山神泉…顯靈了!”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神棍氣息,
“咱這神泉!吸干了小白象家的風水!吸光了他們的國運!全…全他媽跑咱們家鍋里來了!
”地堡里一片死寂。只有爐火嗶嗶作響。高林猛地扭回頭,
看柯定一的眼神像在看一個從昆侖山精神病院跑出來的重癥患者。買買提和木朗也愣住了,
嘴巴微張,顯然這個“神泉吸國運”的理論過于石破天驚,超出了他們貧瘠的想象邊界。
柯定一卻完全沉浸在自己編織的神話里,唾沫星子橫飛:“這神泉!泡一次!年輕十歲!
皮膚…嫩得跟剝殼雞蛋似的!住上十天半月…”他猛地一拍大腿,“返老還童!百病不侵!
閻王爺見了…都得繞著走!除非…除非你是老天爺都嫌埋汰的玩意兒!
”又是一陣詭異的沉默。
買買提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粗糙得如同砂紙、被寒風割裂了好幾道口子的臉。
木朗也低頭看了看自己骨節(jié)粗大、布滿老繭和凍瘡的手。年輕十歲?皮膚嫩滑?返老還童?
這些詞遙遠得如同天方夜譚里的神仙法術。高林嘴角抽搐,
強忍著把這妖言惑眾的混蛋踹出去的沖動?!罢妗娴??”買買提問,聲音干澀,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木朗也死死盯著柯定一?!氨壤錾降难┻€真!
”柯定一拍著胸脯,羊皮襖子拍得啪啪響,“看看你們自己!泡了沒?
是不是感覺…精氣神足了?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走路都有勁兒了?”他眼神灼灼地逼問。
買買提和木朗下意識地回想。自從溫泉被發(fā)現(xiàn),引到村里,家里是暖和了,
老婆孩子不用再哆嗦著省牛糞了,自己干完活去泡個澡,確實解乏…精氣神?
好像…好像是好了點?腰腿?好像…風雪天也沒那么難熬了?兩人眼神里的茫然漸漸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將信將疑、卻又被巨大可能性點燃的熾熱光芒。他們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