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楓1.春之遇八歲那年的春天，空氣仿佛浸入蜜糖，甜得發(fā)膩，蜜蜂嗡嗡地忙碌著。
我正百無聊賴地爬上村頭那棵巨大的櫻花樹，忽然聽到一陣細(xì)碎而驚惶的嗚咽。低頭一看，
櫻小小的身子蜷在低矮的枝椏上，被幾只憤怒的蜜蜂團(tuán)團(tuán)圍住。她像只受驚的雛鳥，
粉色的小褂子上沾染了些許揉碎的花瓣和泥土。“別動！”我喊著，笨拙又迅速地爬下去，
脫下外衣朝那些嗡嗡作響的小惡魔拼命揮舞。蜜蜂終于被驅(qū)散開，櫻癱軟地滑下來，
坐在地上，哭得小臉通紅，那雙平日里清亮得像溪水的眼睛腫成了兩顆熟透的桃子，
濕漉漉地望著我?！皨寢屨f…蜜蜂會記仇的…”她抽噎著，聲音斷斷續(xù)續(xù)，
充滿了對漫長未來的恐懼，
“它們以后…還會來找我…”我的心像被那無形的蜂刺猛地蟄了一下，又酸又軟。
口袋里揣著我最寶貝的幾顆玻璃彈珠，我毫不猶豫地掏出那顆最大、最透亮，
像凝固了天空顏色的藍(lán)玻璃珠，蹲在她面前。樹下松軟的泥土帶著春天的潮氣，
我用力刨開一個小坑，鄭重地把珠子放進(jìn)去，再小心翼翼地覆上泥土，用手掌拍實。
“埋在這里，”我挺起胸脯，像個真正的守護(hù)者，“蜜蜂要報仇，就只會來找我啦！
”櫻呆呆地看著我拍實泥土的手，又看看我，腫得像小核桃的眼睛里，那深重的恐懼，
終于像初春的薄冰，悄然裂開了一道縫隙。從此，那棵巨大的櫻花樹，成了我們共同的印記。
櫻的膽子漸漸大了，笑聲也多了，像樹上的櫻花一樣繁盛起來。
我們在這棵樹下度過了無數(shù)個追逐嬉鬧的午后，分享著從家里偷偷帶出來的米糕，
也交換著各自口袋里新收集的、閃閃發(fā)光的玻璃珠。
樹干上被我們用小刀歪歪扭扭刻下的名字，隨著年歲增長，慢慢被粗糙的樹皮吞噬、抬高，
成了只有我們自己才知曉的、關(guān)于童年的隱秘坐標(biāo)。2 夏之護(hù)十年，
仿佛只是書頁翻動間簌簌滑落的微塵，在朗朗的清音里悄然沉淀。十八歲的雨夜，
晚自習(xí)結(jié)束的鈴聲被淹沒在嘩啦啦的雨幕里。櫻在擁擠的校門口張望，
終于看到推著自行車、渾身濕透的我。她立刻撐著傘跑過來，
小小的傘面幾乎完全傾斜向我頭頂。門衛(wèi)兀自移開目光，似在嘆息。
冰涼的雨點打濕了她單薄的肩膀，洇開深色的水痕。我忙不迭將她拉至傘下?！翱?，
”她仰起臉，昏黃的路燈光暈染在她濕漉漉的睫毛上，她輕聲說，帶著一種近乎宿命的篤定，
“櫻花樹下的約定，好像一直都在呢。”我低頭看著她被雨水打濕的肩膀，
心中翻涌著難以言喻的暖流和酸澀。是的，十年了，似乎真的有一種無形的契約。
她忘記帶課本，我頂著烈日跑回家替她取；她被路上調(diào)皮的男生捉弄，我梗著脖子擋在前面，
哪怕自己鼻青臉腫；她發(fā)著高燒在家，我翻窗進(jìn)去笨手笨腳地給她額頭敷冷毛巾，
被趕來的她媽媽撞見，好一頓數(shù)落……那一刻，冰冷的雨水順著我的脖子流下，
心口卻被她這句話熨燙得滾熱。3 秋之實十載光陰，如同記憶流轉(zhuǎn)的星河，
帶著名為“命運(yùn)”的槳，助推我們抵達(dá)婚禮誓約的殿堂。精心挑選的婚宴場地，
設(shè)在城郊一片層林盡染的紅楓林畔。巨大的透明穹頂宴會廳依林而建，落地窗外，
是漫山遍野燃燒般的赤金與赭紅，熱烈得如同上天潑灑的油彩。
廳內(nèi)裝點著同色系的玫瑰與漿果，賓客笑語晏晏，
空氣中彌漫著秋日特有的醇厚芬芳與甜蜜期待。窗外，深秋十月的天空澄澈高遠(yuǎn)，
暖陽為楓葉鍍上一層耀眼的金邊。當(dāng)司儀帶著溫煦笑容，準(zhǔn)備宣布儀式開始的時候，
天際卻驟然傳來一聲沉悶的驚雷，如同巨獸在云端低吼！
方才還明媚的天空眨眼間被翻滾的、鉛灰色的濃云覆蓋。凜冽的狂風(fēng)毫無預(yù)兆地咆哮而至，
卷起漫天楓葉，瘋狂地抽打著巨大的玻璃幕墻，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噼啪聲！緊接著，
豆大的雨點以傾盆之勢狠狠砸落！宴會廳外，那壯麗的紅楓林在狂風(fēng)驟雨中劇烈搖擺，
無數(shù)紅葉被無情地剝離枝頭，卷入深邃的雨幕。“轟隆——！
”一聲更恐怖的巨響撕裂了天空！宴會廳靠近楓林一側(cè)的透明穹頂如同脆弱的琉璃般，
轟然碎裂！冰冷的雨水混合著碎玻璃渣和狂卷的楓葉，如同失控的瀑布，
瞬間沖垮了精心布置的一角！香檳塔傾倒，鮮花散落，
賓客的驚呼與尖叫被淹沒在風(fēng)雨的怒吼中。我下意識地緊緊攥住櫻的手腕，想將她護(hù)在身后，
尋找安全的角落。掌心傳來她指尖的冰涼。然而，我卻看見她臉上掠過一絲驚詫后，
竟奇異地綻放出光彩。她甚至掙脫了我的保護(hù)，毫不猶豫地彎腰，
一把撈起那綴滿精致蕾絲、此刻卻顯得無比沉重的婚紗裙擺，
任由昂貴的緞面拖曳過滿地狼藉的雨水、碎玻璃和零落的楓葉?！案襾?！”她回頭，
對我粲然一笑，那笑容在混亂與狼藉中，竟如穿透烏云的陽光般奪目。聲音不大，
卻清晰地穿透了喧囂。她像一只無畏的火鳥，拉起我的手，在賓客們驚愕的目光中，
逆著慌亂的人流，義無反顧地沖出了破碎的宴會廳側(cè)門，
徑直撲進(jìn)了那片正被狂風(fēng)暴雨蹂躪的紅楓林！冰冷的雨點像鞭子抽打在臉上，
狂風(fēng)幾乎讓人站立不穩(wěn)。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濘濕滑的林間奔跑，
沉重的婚紗吸飽了雨水，緊緊裹住她的腿。終于，
在一棵最為粗壯、樹冠如華蓋般的古老楓樹下，她停下了腳步，背靠著遒勁的樹干，
大口喘息。雨水沖刷著她精心描繪的新娘妝容，濕透的烏發(fā)狼狽地貼在蒼白的臉頰和頸側(cè)。
昂貴的禮服沾滿泥濘，緊緊裹在身上，勾勒出她微微顫抖卻依舊挺直的脊背。然而，
她仰起頭，望著頭頂被狂風(fēng)撕扯、如同赤色火焰般狂舞的楓葉，忽然暢快地大笑起來！
那笑聲清亮、無畏，甚至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狂喜，在風(fēng)雨的咆哮中顯得如此震撼人心。
“看見了嗎？！”她松開我的手，
指向那漫天在灰色雨幕中絕望掙扎、卻又迸發(fā)出生命最后絕艷的楓葉洪流。
無數(shù)紅葉被狂風(fēng)卷上高空，又被暴雨狠狠砸下，旋轉(zhuǎn)、飄零，赤紅、金黃、赭褐交織，
在昏暗的天光下燃燒、碎裂、飛舞！“那是我們的承諾！”她的眼睛亮得驚人，
仿佛盛滿了整個燃燒的秋天，穿透了二十年的光陰，也穿透了此刻滅頂?shù)娘L(fēng)雨，
“它把二十年的陽光都存起來了！今天，它在為我們點燃這漫山遍野永不熄滅的火焰！
它在為我們放一場天地間最壯烈的煙花！”我怔怔地望著她，望著她在風(fēng)雨中大笑的臉龐，
望著她眼中那永不熄滅的、如同當(dāng)年那顆深埋的紅玻璃珠般純粹而熾熱的光。
精心構(gòu)筑的殿堂在自然的偉力前崩塌如齏粉，
而眼前這個渾身濕透、沾滿泥濘、在狂風(fēng)暴雨的楓林中縱情大笑的新娘。她本身，
就是一座堅不可摧的神殿，是我生命里最盛大的慶典，最永恒的火光。
4 冬之別歲月如深秋的風(fēng)，卷走了樹上的繁花，也悄然在我們的鬢角覆上霜雪。
窗外的櫻花樹依然挺立，年復(fù)一年地盛開、凋零。我們在這棵樹下，黑發(fā)相伴成華發(fā)，
也迎來了子孫繞膝、笑語喧嘩。直到八十八歲那年冬天，凜冽的北風(fēng)呼嘯著，
窗外那株老櫻樹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倔強(qiáng)地刺向鉛灰色的天空。櫻躺在病床上，
曾經(jīng)清亮的眼神變得渾濁而陌生，像蒙上了一層終年不散的霧。
她瘦弱的手指無意識地撕扯著床頭花瓶里我特意為她折下的一小枝早櫻。
脆弱的花瓣被她揉碎，落在雪白的被單上，像點點凝固的血痕?！澳闶钦l？
”她又一次茫然地抬起頭，目光空洞地掃過我布滿老年斑的臉，聲音干澀而疏離，
“為什么…總在這里？”這句話，像一把冰冷的錐子，
狠狠鑿穿了我包裹了八十年的脆弱外衣。心臟驟然縮緊，帶來一陣尖銳的痛楚，
幾乎讓我窒息。這雙曾映滿我身影、盛滿世間最多溫柔笑意的眼睛，如今竟視我如陌路。
窗外那株枯寂的老櫻樹在寒風(fēng)中發(fā)出嗚咽般的低鳴。一個念頭，如同靈光乍現(xiàn)——那顆珠子！
一種近乎絕望的本能驅(qū)使著我。我猛地站起身，動作卻僵硬得像個生銹的木偶，
踉蹌著沖出病房，甚至撞倒了門邊的椅子也渾然不覺。顧不得旁人詫異的目光，
我?guī)缀跏菗溥M(jìn)了庭院冰冷刺骨的寒風(fēng)里。憑著記憶深處已經(jīng)變得稀薄的烙印，
我跌跌撞撞撲到那棵最粗壯的、我們親手刻過名字的老櫻花樹下。蒼老的樹皮溝壑縱橫，
刻痕早已被時光封存，了無痕跡。我跪在樹下，枯枝劃破了手背也毫無知覺，
十指深深插進(jìn)被凍得堅硬冰冷的泥土里，不顧一切地挖掘著。
泥土、碎石、凍僵的草根……指甲翻折了，指縫滲出血絲混著泥污，
我只有一個念頭：找到它！一定要找到它！指尖突然觸到一個冰冷堅硬的圓球！我渾身劇震，
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它從凍土中摳了出來——那顆白玻璃珠！它安靜地躺在我的掌心，
沾滿了陳年的泥垢，像一顆沉睡了八十年的心臟。歲月模糊了它曾經(jīng)璀璨的光澤，
但那抹粘稠的白，如同當(dāng)年那個春日櫻哭泣的眼睛，穿透了八十年的塵封，直刺我的靈魂。
我緊緊攥著這顆冰冷的小球，如同攥著唯一能泅渡回過去的浮木，跌跌撞撞地沖回病房。
櫻依舊茫然地撕扯著那枝可憐的櫻花。我顫抖著，將沾滿污泥和血跡的手掌攤開在她眼前，
那顆乳白色的玻璃珠靜靜躺在掌心?！皺选憧础蔽业穆曇羲粏∑扑?，
帶著風(fēng)燭殘年的喘息和無法抑制的哽咽：“你看…這個…還記得嗎？櫻花樹下，
我埋的…”櫻撕扯花瓣的動作，驀地停滯了。她渾濁的目光，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
掀起了一絲微瀾。那目光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從破碎的花瓣移開，落在我血跡斑斑的手上，
最終，聚焦在那顆小小的、沾滿泥污的白色玻璃珠上。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滯了。
她干枯的手指，帶著一種夢游般的遲疑，極其緩慢地抬起來，微微發(fā)著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