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宮偏殿的銅香爐里焚著龍腦香,青煙如絲縷般纏繞著三足藥爐上騰起的白霧。
那龍腦香燃得正旺,細碎的火星在爐灰里明明滅滅,將丹爐表面精鑄的饕餮紋映得明明滅滅。
那些遠古兇獸的輪廓在光影中忽隱忽現(xiàn),恍若正從青銅深處睜開窺伺的眼,瞳孔里凝著千年不化的幽寒。
爐中炭火紅得像凝固的血,偶爾爆出一兩聲輕響,將殿內的寂靜撕出細縫。
趙衡垂手立在丹爐旁,玄色囚衣的粗麻布料蹭過丹爐邊緣,觸感粗糙得像墳頭的茅草。
他看著內侍用鏨花銀匙將一盅剛熬好的"凝神湯"盛進玄色陶碗,銀匙與陶碗相碰時發(fā)出細碎的聲響,在這死寂的偏殿里格外刺耳。
湯面浮著幾星暗褐色油花,在搖曳的燭火下泛著詭異的金屬光澤,像誰撒在水面的碎汞,隨著碗身的晃動聚散不定——這是嬴政近日"染恙"后,太醫(yī)院每日必進的湯藥。
據(jù)說首席太醫(yī)李醯需親自守在藥爐前三個時辰,按《黃帝內經》古法九蒸九曬方才熬成,可那湯藥的顏色卻深得像陳年血垢,透著說不出的陰森。
陶碗入手時的溫熱透過粗麻囚衣滲進皮膚,卻讓趙衡指腹的舊繭突然收緊。
他想起三日前密道里的情景:嬴政遞來的絹帕還帶著體溫,上面用朱砂畫著太醫(yī)院庫房的布局圖,筆觸急促得像逃亡者的腳印。
絹帕邊緣那半片暗褐色漬跡此刻仿佛還燙著他的袖管——
那是從嫪毐余黨靴底刮下的藥粉樣本,此刻正躺在他袖中竹簡的夾層里,與竹簡邊緣磨出的毛茬相互摩挲,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
"大王,湯藥已備,請……替身大人先嘗。"
為首的內侍捧著陶碗的手指微微發(fā)顫,青銅燈柱的反光在他汗?jié)竦念~角晃動出細碎的光。
按秦宮規(guī)矩,王上湯藥需經三重試毒:先由藥童嘗半勺,再以銀器探入,最后由親信近侍試飲。
可今日這最后一道關竟落在內侍口中的"替身大人"肩上,趙衡注意到他遞碗時,袖口滑落處露出的青紫傷痕——
那鞭笞留下的舊疤呈螺旋狀蜷曲,顯然是前日因"伺候不周"受刑時,行刑者特意用擰花鞭抽出來的花樣。
湯藥呈深褐色,蒸騰的熱氣里飄著甘草與附子的混合氣味,看似與往日無異。
趙衡湊到碗口輕嗅的剎那,鼻尖忽然捕捉到一絲極淡的、類似生銹銅錢混著苦杏仁的氣息。
這味道讓他后頸汗毛驟立,1990年初中化學課的記憶突然清晰起來——
那個裝著氰化鉀晶體的棕色試劑瓶,標簽上用紅墨水印著"苦杏仁味"的警示,當時他還偷偷用指甲刮了點瓶塞碎屑,那股若有似無的苦氣此刻正從陶碗里絲絲縷縷地鉆出來,像無數(shù)細小的毒蛇吐著信子。
他下意識摩挲袖中那枚特制銀簪,簪頭雕著的獬豸獸眼正對著湯藥表面的漣漪。
獸角處因反復打磨而泛著冷光,那是他用密道里找到的磨石,花了三個深夜才蹭出來的鋒芒。
"大人可是覺得藥味有異?"
趙高的聲音從側后方飄來,像一片枯葉落在靜水上。
他袍角拂過丹爐時帶起一陣風,讓爐中炭火"噼啪"爆出火星,有幾點濺在趙衡手背上,燙出細密的紅點。
趙衡抬眼,看見趙高垂著眼簾,玉扳指在袖中輕輕轉動,指縫間閃過一抹暗紅——
那是呂不韋府中特有的丹砂顏色,去年隨嬴政巡視相邦府時,他曾在呂不韋書房的鎮(zhèn)紙下見過同樣色澤的印泥。
他沒應聲,只是將銀簪緩緩插入湯藥。
三息時間里,偏殿靜得能聽見漏壺滴水聲,那聲音規(guī)律得像死神的心跳。
直到銀簪尖端泛起暗青色,如同冬日湖面結的薄冰,并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出細微的結晶紋路,像蛛網(wǎng)上凝結的霜。
"太醫(yī)李醯不是說,此湯含附子,性熱故銀遇之發(fā)黑?"
趙衡將簪子舉到燈柱前,青黑銹跡在光線下顯出藍紫色的反光,像誰在上面抹了層靛青顏料,"可這色如藍靛,倒像……"
他突然揚手將湯藥潑向青磚,深褐色藥汁濺落處騰起白氣,"滋滋"聲中竟暈開一圈紫黑斑點,恰似有人用朱砂在地上捺了個血手印,那血手印邊緣還冒著細小白泡,像傷口在汩汩冒膿。
碎裂的陶片滾到丹爐腳邊時,釉面沾著的藥汁在炭火映照下透出詭異的磷光,像無數(shù)細小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
一直縮在丹爐后的小藥童突然轉身就跑,他青色藥袍的下擺掃過炭盆,濺起的火星落在趙衡鞋面上,燙得他腳踝一縮。
卻見蒙恬疾如閃電的一抓截住少年手腕,骨節(jié)錯位的輕響在殿內炸開,像折斷了一根干柴。
藥童袖中掉出的蠟封瓷瓶在地上骨碌碌轉,瓶口崩開的瞬間,苦杏仁味猛地濃烈起來,驚得檐下懸掛的銅鈴"叮鈴"亂響,更將殿外巡邏甲士的腳步聲清晰地傳了進來,那腳步聲整齊得像夯機,一下下砸在人心上。
"李太醫(yī)說……只要在藥里加三勺這個,"藥童牙齒打顫的話音混著涕淚,噴在蒙恬鐵鉗般的手掌上,"就送我去相邦府當倉曹掾……"
他話音未落,內室簾櫳突然無風自起。
嬴政握著一卷竹簡站在簾后,竹片邊緣的朱砂批注滴在明黃色袍角,像剛凝固的血珠。
趙衡看見他袖口沾著未干的墨痕,顯然是連夜批閱密報,而竹簡末端系著的紫色絲絳,正是昨日自己在尚書房見過的、標記著"呂不韋親啟"的密函樣式。那絲絳上還纏著一根白發(fā),在燭火下微微顫動,像一根繃緊的弦。
當蒙恬押著藥童退出偏殿時,東方已泛起魚肚白。
殿外的宮墻被晨光染成淡金色,可偏殿內依舊彌漫著龍腦香與苦杏仁混合的怪味。
趙衡盯著地上那片紫黑藥漬,忽然發(fā)現(xiàn)漬跡邊緣凝結著細小的晶體,在晨光中閃著幽藍光澤。
這場景讓他想起在某本書上的照片:
一博物館失竊的戰(zhàn)國毒酒器,內壁附著的結晶正是這般顏色,當時課本配圖下的注釋寫著"疑似含氰化物",而他用鉛筆在旁邊畫了個問號,如今這問號仿佛活了過來,在青磚上蜿蜒成蛇。
此刻殿外,趙高正用鞋底悄悄碾開藥漬,玉扳指在袖中劃出冷光,那動作像在磨一把看不見的刀。
趙衡注意到他鞋底沾著的泥土里混著細小的丹砂顆粒,與呂不韋書房外的砂礫顏色分毫不差。
嬴政接過銀簪時,指腹在青黑銹跡上輕輕摩挲,忽然想起三日前趙衡在密室里攤開的羊皮紙——
上面用木炭畫著"氰化物遇酸產氣"的古怪圖示,當時還以為是何奇門遁甲,此刻才驚覺那些歪扭的線條竟藏著生死玄機。
銀簪的寒意透過指尖傳來,讓他下意識攥緊了拳頭。
"你這銀簪……"
他突然停住話頭,目光落在趙衡袖中若隱若現(xiàn)的竹簡邊緣。
那里似乎壓著半張泛黃的紙片,紙角印著模糊的"化學元素周期表"字樣,那些歪歪扭扭的符號在燭火下像一群跳躍的蝌蚪。
蒙恬奉旨捉拿李醯的甲士踏碎晨霜的聲音傳來時,偏殿的銅漏恰好滴完最后一滴水。
那水滴落的聲音格外清脆,像一顆珠子掉進深淵。
趙衡躬身告退,路過丹爐時瞥見爐灰里埋著半片陶片,上面的藥漬已干涸成深紫色,形狀竟酷似一枚按在歷史卷軸上的血手印。
他摸了摸袖中那枚發(fā)黑的銀簪,簪身因體溫而微微發(fā)燙,卻比不過嬴政方才目光里的灼燙——
那眼神不再是看一個替身,而是在看一把能劈開迷霧的利刃,只是利刃的寒光,也映出了持刃者眼底的忌憚,那忌憚像爐灰里未滅的火星,隨時可能復燃。
夕陽將趙衡的影子投在宮墻上時,正看見囚車碾過青石板路。
李醯披頭散發(fā)的身影在車欄間晃動,沉重的鐐銬相互碰撞,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暮色中,他蒼白的面容映著宮墻的陰影,宛如一幅扭曲的畫。
遠處,呂不韋府邸的飛檐在夕陽下投下冷硬的輪廓,鐐銬的撞擊聲與漸濃的暮色交織,仿佛預示著這場權力旋渦中未散的暗流。
趙衡想起上午在尚書房,李斯指著竹簡上"呂不韋免相"的朱批低聲說:
"你可知那'牽機引'的方子,原是呂不韋當年從楚地帶回的秘藥?"
此刻西風卷起他的衣擺,袖中那張1990年的歷史課本復印件悄然滑落一角。
紙頁上"秦統(tǒng)一六國"的標題下,他用鉛筆在"呂不韋遷蜀"的記載旁畫了個醒目的問號,而問號的尾鉤,正勾住遠處趙高立在廊下的身影——
那人袖中握著的玉符,在暮色里泛著冷幽幽的光,如同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正瞄準下一個獵物。
趙高身后的宮燈剛被點亮,昏黃的光暈將他的影子拉得細長,影子的腳尖恰好踩在丹爐投在地上的陰影邊緣,像一道即將閉合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