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銅燈燃了三夜,燈油換了三次,燈芯爆出的火星在張道德手背上燙出細密的紅點。
那卷《為吏之道》的竹簡被他摩挲得包漿發(fā)亮,竹片邊緣磨出毛茬,硌得掌心生疼——
這觸感像極了父親那本線裝《金石錄》的書脊,小時候他總在煤油燈下看父親用朱砂拓印秦磚,墨汁在宣紙上暈開的紋路,如今竟化作竹簡上跳動的篆字。
“此為‘五善’,吏有五善,一曰忠信敬上,二曰清廉毋謗……”
灰袍文吏的聲音像磨盤轉(zhuǎn)動,每一個古篆字都帶著青銅的冷硬。
張道德揉著發(fā)脹的太陽穴,眼前的“善”字突然幻化成父親瘸腿踩動二八自行車的影子——
父親那三年送菜到崇文中學,總在車后座綁著塊撿來的秦磚,說“人得有章法,就像這磚得砌在縫里”。
此刻章法竟成了懸在頭頂?shù)睦校@顆被頂替的“磚”,正被強行楔進咸陽宮的墻縫。
更難的是禮儀。
板著臉的禮儀官用棗木尺敲打他的膝蓋,尺上刻著的蟠虺紋硌得他生疼:“步幅需合六尺,此乃‘規(guī)’;拱手過額三寸,此乃‘矩’?!?/p>
他習慣了泥瓦匠走路帶風,鞋底沾著沅江的泥,此刻卻像被捆在無形的腳手架上,每一步都得踩在秦磚的十字縫里,如同踩在父親蛇傷腿上逐年增生的老繭。
有次練“趨禮”太急,腳踝撞到銅燈座,發(fā)出的聲響驚飛了梁上的燕子,中車府令的指甲瞬間掐進他的后頸:
“再弄出聲響,就把你舌頭割了喂殿前的饕餮?!?/p>
覲見前夜,張道德把自己鎖在偏殿。
月光透過窗欞的菱格,在竹簡堆上投下蛛網(wǎng)般的影子。
他翻到《田律》關于治水的條款,“春二月,毋敢伐材木”的字樣突然刺得眼睛發(fā)酸——
這讓他想起秦人村工地被砍的老槐樹,當時他還跟工友說“砍樹得看時節(jié)”,如今卻要用同樣的道理應對丞相。
他抓起竹簡湊近燭火,跳動的燈芯將竹片烤出焦痕,墨色篆字在晃動的光影里如游蛇般扭曲。
喉間溢出壓抑的低吼,指甲深深嵌入竹片邊緣,觸感竟與當年在工地掰斷生銹鋼筋時同樣硌手。
當指尖劃過“法”字的“氵”旁,冰涼的竹紋突然燙得灼人——
父親曾用煙袋鍋指著《史記》插圖說:
“秦以水德王,所以冠服旗幟皆尚黑,連字都得帶著水的意思,你看這‘法’字,就是‘氵’加‘去’,水往低處流,惡往遠處去?!?/p>
翌日清晨,內(nèi)侍用骨梳替他綰發(fā),木梳齒劃過頭皮的癢意,讓他想起母親替他篦頭時的溫柔。
可當玄色王袍的十二章紋壓上肩頭,他才驚覺這華服重如工地的水泥板。
冕冠的玉旒每走一步就撞在額角,發(fā)出的泠泠聲與雁足燈的銅鈴重疊,像極了工地上安全帽系帶的晃動,只是這頂帽子重得能壓斷脖頸。
步入章臺殿時,光滑的青石地面映出他搖晃的影子,四壁壁畫上的狩獵圖突然活了過來:
駕車的秦兵持矛刺向斑斕猛虎,而他的影子正踩在虎爪之下。
殿中央的青銅鼎燃著辟瘟香,煙氣與記憶中工地的粉塵重疊,嗆得他想咳嗽,卻只能學禮儀官教的樣子,用寬袖掩住口鼻,指尖觸到袖中藏的那片槐樹葉——
那是中考前撿的,如今葉梗已脆得一碰就碎。
“丞相呂不韋,覲見——”
通傳官的聲音如編鐘轟鳴,震得張道德肩胛骨發(fā)緊。
只見錦袍老者拄著錯金玉杖走來,玉帶扣上的蟠螭紋與父親藏的秦權(quán)量拓片分毫不差,袍角掃過地面的聲音,像極了泥瓦刀刮過不平整的墻面。
呂不韋的目光落在他臉上,如同精準的水平尺丈量墻縫,讓他想起中考后堂叔用油膩的手掂量豬肉時的眼神——那桿秤砣此刻正壓在他的舌頭上。
“渭水漲,臣請加固河堤?!?/p>
呂不韋的聲音像浸過桐油的麻繩,柔韌中藏著千鈞力道。
張道德的指尖深深掐進王座扶手的云紋里,木雕的冰涼透過指尖傳來,讓他想起父親常說“遇事別慌,先摸準磚的紋路”。
他深吸一口氣,模仿著中車府令教的語調(diào),將聲音壓得如同夯土:
“按《田律》‘水旱之災,吏需急奏,調(diào)民夫、撥糧草’之例,可與廷尉、治粟內(nèi)史共議方略,再行上奏。”
這話出口時,他看見呂不韋扶著玉杖的手指關節(jié)驟然發(fā)白,袖口繡的卷云紋微微顫動。
旁邊的李斯——那個總在竹簡上用朱砂圈畫錯字的文吏——
突然上前半步,竹簡在袖中發(fā)出窸窣輕響:“往日大王聽政,多言‘依丞相議’,今日竟能引律法決斷,此乃勤學之效。”
張道德迎上對方鷹隼般的目光,想起父親帶他看老匠人砌墻時說的話:“越是厲害的匠人,越要敢拿瓦刀敲自己的活兒?!?/p>
他遂抬手撫過冕旒,玉珠碰撞的聲響里,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喉嚨深處擠出:“寡人居王位,當知‘法者,天下之程式,萬事之儀表’。丞相輔政多年,然國之大計,寡人亦需親決?!?/p>
這話剛落,他驚覺竟是昨晚硬背的《韓非子》原文,此刻卻像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血珠。
退朝時,玉旒撞得他眼前發(fā)黑。
中車府令遞來的青銅爵里盛著苦酒,酒液晃出呂不韋的倒影:“算你機靈,呂不韋的門客今早查了典籍,說你引的《田律》條文分毫不差?!?/p>
張道德灌下苦酒,忽然想起父親用草藥敷蛇傷時的滋味——同樣苦澀,同樣能讓麻木的神經(jīng)驟然清醒。
深夜的偏殿里,他對著銅鏡練習秦王的儀態(tài)。
鏡中人穿著玄色王袍,可袖口仍隱約可見工地蹭上的水泥漬。
他抬手觸摸鏡面,冰涼的銅質(zhì)讓他想起父親那臺老座鐘的鐘面——
時間在兩個時空里同時流淌,卻把他困在這張酷似嬴政的臉上。
當指尖劃過鏡中“自己”的眉骨,突然想起父親曾指著秦磚拓片說:“‘眉’字在篆體里像屋檐,能遮風擋雨,做人得有這樣的‘屋檐’?!?/p>
窗臺上,不知何時多了塊秦磚殘片,上面的“海內(nèi)皆臣”四字被摸得發(fā)亮。
張道德想起十歲那年,父親用這塊磚在地上教他寫“臣”字,說:“你看這字像個跪著的人,但脊梁得挺直,就像那些泥瓦匠砌墻,哪怕跪著干活,墻也得砌得筆直?!?/p>
此刻他的脊梁正抵著冰冷的宮墻,而那些曾被他踩進泥里的古老文字,正化作青銅燈的光,照亮他沾滿墨跡的手掌——
這是他在這片刀光劍影的青銅時代,唯一能攥緊的浮木。
殿外傳來更夫敲梆的聲音,三更天的梆子聲在宮墻間回蕩,像極了秦人村工地收工的哨子。
張道德吹滅燭火,黑暗中,竹簡堆里的“法”字突然泛出微光,三點水如同三條游動的銀魚,載著他這個來自1991年的泥水匠,漂向未知的秦史長河。
(本書作者天行健6729。番茄首發(fā),嚴禁轉(zhuǎn)載。書中人名,純系虛構(gòu)。如有雷同,實屬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