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城的夜,被驟然撕裂。
城西方向,寒山寺腳下那片本該沉寂的山林,此刻火光沖天!數(shù)十支熊熊燃燒的火把如同嗜血的毒蛇,在墨色的林間瘋狂游竄,將扭曲的枝椏和驚惶逃竄的夜鳥映照得如同鬼魅。粗糲的呼喝聲、兵器碰撞聲、還有受傷野獸般的嘶吼,徹底碾碎了姑蘇城甜夢般的寧靜。
“封鎖所有出城要道!一只蒼蠅也別放出去!”
“掘地三尺!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名劍山莊的余孽,插翅難逃!”
鐵甲鏗鏘,沉重的腳步聲踏碎了青石板路的清冷。姑蘇府衙的衙役、駐防的兵丁,甚至還有不少江湖草莽打扮、眼神兇狠的人物,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動,潮水般涌向城西?;鸸庥痴罩麄兡樕匣祀s的貪婪、驚懼和一絲被強權(quán)驅(qū)策的麻木。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的瘟疫,瞬間傳遍了大半個姑蘇城。
“聽說了嗎?名劍山莊那個弒父的畜生顧寒江,在寒山寺那邊露頭了!”
“真的假的?不是說早死在火場里了嗎?”
“千真萬確!聽說殺了司禮監(jiān)派去的高手!還引動了寒山寺的護寺機關(guān)!現(xiàn)在整個城西都戒嚴了!”
“司禮監(jiān)?老天爺……這顧寒江真是瘋了,捅破天了!”
“哼,弒父殺母,燒毀祖業(yè),這種喪盡天良的畜生,死有余辜!只是可憐了顧老莊主一世英名……”
“噓!噤聲!不要命了?司禮監(jiān)的緹騎都出動了!”
議論聲在茶樓酒肆的角落、深宅大院的窗欞后、陰暗的巷弄里,如同毒蛇吐信般蔓延??謶趾透Q探交織,將顧寒江的名字釘在了“十惡不赦”的恥辱柱上,也更深地烙印上了“司禮監(jiān)死敵”的烙印??諝庵袕浡鵁o形的壓力,壓得人喘不過氣。
……
秦淮河,畫舫深處。
絲竹管弦的靡靡之音早已停歇。謝紅藥獨自坐在妝鏡前,鏡中人影依舊絕色傾城,月白舞衣卻已換下,穿著一身素凈的靛青常服。桌上放著一杯早已冷透的清茶,她卻沒有動。
窗外河面倒映著遠處城西方向的隱隱火光,將那一片水域都染上了一層不安的橘紅。喧囂聲順著水面隱隱傳來。
一個身形佝僂、滿臉皺紋的老嫗悄無聲息地掀簾進來,步履蹣跚,眼神卻異常銳利。她是謝紅藥的貼身仆婦,啞婆。啞婆不能言,卻有一雙洞察世事的眼和一雙巧手。她走到謝紅藥身后,拿起梳篦,動作輕柔地為她梳理著如瀑的長發(fā)。
鏡中,謝紅藥的目光落在遠方那片不祥的火光上,深潭般的眼眸深處,冰封的寒意下,一絲極其復(fù)雜的波瀾一閃而逝。是恨?是嘲?還是……一絲兔死狐悲的蒼涼?她想起了竹樓小院里的兩具尸體,那枚刻著“內(nèi)”字的銅牌。
“啞婆,”謝紅藥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你說,這天底下,是不是只有血才能洗干凈血?”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拂過放在妝奩旁的那柄新月彎刀冰冷的刀鞘。
啞婆梳頭的手微微一頓,渾濁的老眼抬起,看向鏡中謝紅藥絕美卻冰冷如霜的側(cè)臉。她沒有回答,只是用枯瘦的手指,在謝紅藥攤開的掌心,緩慢而用力地劃下兩個字——**“等”**,**“刀”**。
謝紅藥看著掌心那兩個字,嘴角緩緩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是啊,等。等她的刀足夠快,足夠冷,等那盤踞在紫禁城最深處的陰影,露出致命的破綻。城西的火光,不過是這盤大棋中,又一顆被碾碎的棋子濺起的火星罷了。
她閉上眼,任由啞婆梳理著長發(fā),仿佛隔絕了外面的一切喧囂。只有緊握刀柄的手指,指節(jié)泛著用力的青白。
……
紫禁城,司禮監(jiān)值房。
燭火依舊跳躍,將堆積如山的奏章文牘映照得如同沉默的墳塋??諝饫锾聪?、墨香混合著權(quán)力的鐵銹味,沉甸甸地壓在人心頭。
沈千山依舊端坐在巨大的紫檀木書案后。猩紅的蟒袍如同凝固的血池,將他蒼白的臉映襯得愈發(fā)沒有生氣。他正執(zhí)筆批閱著一份關(guān)于江南漕運的奏折,朱砂筆鋒落下,遒勁森然,仿佛在切割著什么無形的血肉。
值房的門無聲地開了一條縫隙。一個穿著深紫色宦官服色、面容陰鷙的中年太監(jiān)垂手躬身,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他叫魏忠,是沈千山的心腹,司禮監(jiān)隨堂太監(jiān),掌管著一部分見不得光的“內(nèi)行廠”力量。他腳步極輕,如同踩在棉花上,來到書案側(cè)前方約一丈遠的地方停下,深深垂首,屏息凝神。
沈千山?jīng)]有抬頭,手腕依舊穩(wěn)定,朱筆在奏折上劃下最后一個鮮紅的批注。
“噠?!惫P擱在白玉筆山上,發(fā)出清脆的微響。
值房里只剩下西洋座鐘“咔噠、咔噠”的走時聲,每一秒都敲在魏忠緊繃的神經(jīng)上。
“姑蘇的消息,到了?”沈千山的聲音響起,依舊是那種金石摩擦般的冰冷平直,聽不出絲毫情緒,仿佛在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魏忠身體躬得更低,聲音壓得極細,帶著十二分的恭敬和小心:“回稟老祖宗,剛到的六百里加急。江南道按察使司并姑蘇府衙急報:名劍山莊逆犯顧寒江,于姑蘇城外寒山寺腳竹樓現(xiàn)身。此人兇頑異常,格殺內(nèi)廠番役熊力、侯三,引動機關(guān),重傷潛逃。姑蘇府已調(diào)集衙役兵丁并部分江湖人士封鎖城西,全力搜捕,暫……暫無確切蹤跡?!彼w快地陳述完,大氣不敢喘一口。
空氣似乎又凝固了幾分。琉璃燈罩里的燭火不安地跳動了一下。
“熊力?侯三?”沈千山緩緩重復(fù)了一遍這兩個名字,語調(diào)沒有任何起伏。他抬起眼,那雙深不見底的寒潭眸子,第一次落在了魏忠身上。
僅僅是被這目光掃過,魏忠便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仿佛赤身裸體站在萬丈冰崖邊緣!他額角的冷汗瞬間就下來了。
“廢物?!鄙蚯奖〈捷p啟,吐出兩個字。聲音依舊不高,卻像兩把冰錐,狠狠扎進魏忠的耳膜,刺穿他的心臟!
魏忠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面上:“奴才該死!奴才用人不明!管教無方!請老祖宗重重責(zé)罰!”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和恐懼。
“死了,便死了。”沈千山的聲音聽不出喜怒,目光重新落回桌上那份剛批閱完的奏折,“兩條無用的狗,死了倒也清凈。省得……丟人現(xiàn)眼。”
魏忠伏在地上,身體抖如篩糠,冷汗瞬間浸透了內(nèi)衫。
“不過……”沈千山話鋒一轉(zhuǎn),那冰冷的聲線里似乎帶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玩味,如同毒蛇吐信,“能讓兩條還算有點牙口的狗無聲無息地折在一條中了寒毒、瀕死掙扎的小狼崽子手里……這顧家的小狼崽子,倒比他那個徒有虛名的爹……有趣那么一點點?!?/p>
他蒼白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光滑的紫檀桌面,發(fā)出“篤、篤”的輕響。每一聲,都讓跪伏在地的魏忠心臟跟著抽搐一下。
“傳令給姑蘇府,”沈千山的聲音恢復(fù)了絕對的冰冷和掌控,“顧寒江,必須‘活捉’?!彼匾饧又亓恕盎钭健倍郑瑤е环N不容置疑的鐵律,“他身上,有樣?xùn)|西,本座……很感興趣?!?/p>
“是!奴才明白!奴才這就去辦!加派人手,務(wù)必生擒此獠!”魏忠如蒙大赦,連連磕頭。
“還有,”沈千山的聲音如同寒流再次降臨,“那個秦淮河上舞刀的女人……謝紅藥。她的底細,本座要一份詳盡的卷宗。三天之內(nèi),放在本座的案頭?!?/p>
“奴才遵命!”魏忠不敢有絲毫遲疑。
“去吧?!鄙蚯綋]了揮手,如同拂去一粒塵埃。
魏忠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值房厚重的門無聲地合攏,隔絕了外面的一切。沈千山重新拿起朱筆,蘸滿了鮮紅的朱砂,翻開下一份奏折。猩紅的筆鋒懸停在雪白的紙面上方,燭火跳躍,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lián)u曳不定的陰影。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奏折,穿透了厚重的宮墻,落在了千里之外那片混亂的姑蘇城西,落在了那個在黑暗山林中亡命奔逃的身影上,也落在了秦淮河那艘畫舫里,那個握緊冰冷彎刀的女人身上。
“月影流觴……山河鼎……”他無聲地咀嚼著這幾個字,深潭般的眸子里,第一次掠過一絲極其深邃、難以捉摸的幽光,如同寒潭深處被投入了一顆石子,漾開層層疊疊的、冰冷的漣漪。
朱筆終于落下,在奏折上劃下一道刺目的紅痕,如同割開的傷口。
“咔噠?!弊姷溺姅[,依舊不緊不慢地走著。
……
姑蘇城西,黑暗山林。
濃稠如墨的黑暗,是此刻顧寒江唯一的掩護,也是最致命的囚籠。每一口吸入的空氣都帶著枯枝敗葉腐爛的土腥味和自身傷口散發(fā)的血腥與毒素的甜腥,冰冷地灼燒著肺葉。左肩胛下的鏢傷早已麻木,但那深入骨髓的麻痹感和冰寒刺骨的劇痛,卻如同跗骨之蛆,沿著經(jīng)脈瘋狂蔓延,與體內(nèi)原本肆虐的寒毒交織、撕咬,幾乎要將他的身體從內(nèi)部撕裂、凍結(jié)!
每一次邁步,都像拖著千鈞巨石在刀山上翻滾。寒毒如同無數(shù)冰針在骨髓里攢刺,鏢毒的麻痹感讓左半邊身體越來越不聽使喚,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如同擂鼓,撞擊著冰封的胸腔,帶來窒息般的悶痛。冷汗早已浸透破爛的衣衫,又在夜風(fēng)的吹拂下迅速變得冰冷刺骨,帶走他體內(nèi)最后一絲殘存的熱量。
身后,火光和追兵的呼喝聲如同跗步不離的惡鬼,越來越近!犬吠聲也加入了追獵的狂想曲,那是官府馴養(yǎng)的追蹤獒犬,嗅覺極其靈敏!
“在那邊!血跡往斷魂崖方向去了!”
“放狗!快!別讓他跳崖跑了!”
斷魂崖!顧寒江混沌的意識捕捉到這個地名,心頭猛地一沉!那是姑蘇城西一處絕地,崖壁陡峭如刀削,深不見底!前有絕路,后有追兵!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試圖將他淹沒。
“爹……娘……”意識在劇痛和寒冷的夾擊下模糊,父母在烈火中扭曲的身影和絕望的呼喊再次浮現(xiàn)。不!不能死在這里!他猛地咬破舌尖!一股帶著鐵銹味的劇痛瞬間刺激了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
求生的本能壓榨出身體里最后一絲殘存的氣力!他不再沿著明顯的獸徑奔逃,而是猛地折向左側(cè),那里林木更加茂密,荊棘叢生!他用身體硬生生撞開帶刺的藤蔓,鋒利的尖刺劃破皮膚,帶來新的刺痛,卻也留下了混亂的血跡和氣味,試圖干擾那些緊追不舍的獒犬!
“汪汪汪!”身后的犬吠聲果然出現(xiàn)了一絲混亂和遲疑。
“該死!這小子往荊棘林鉆了!小心埋伏!”追兵中傳來氣急敗壞的怒吼。
顧寒江借著這短暫的混亂,拼死向荊棘林深處鉆去。每一步都留下斑駁的血跡。眼前陣陣發(fā)黑,耳朵里嗡嗡作響,身體搖搖欲墜。他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了。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淪的瞬間!
前方濃密的荊棘叢后,似乎……傳來極其微弱的水流聲?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藥草清香?
這氣味……顧寒江瀕死的嗅覺捕捉到一絲異樣,這深山老林里,怎么會有藥草?
一線微弱的希望如同風(fēng)中殘燭,在他心中點燃!他循著那幾乎被自己血腥味掩蓋的微弱氣息,用盡最后的力氣,手腳并用地朝著荊棘叢后爬去!
荊棘撕扯著他的皮肉,毒鏢的麻痹感讓左手幾乎失去知覺。他終于爬過那片密集的荊棘,眼前豁然出現(xiàn)一條狹窄、濕滑、被濃密藤蔓幾乎完全遮蔽的山體裂隙!那微弱的水流聲正是從裂隙深處傳來!而那股淡淡的藥草清香,也變得更加清晰了一些!
這裂隙極其隱蔽,若非他瀕死掙扎爬過荊棘叢,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
身后的追兵和犬吠聲已經(jīng)逼近荊棘林邊緣!
顧寒江沒有任何猶豫!他用“墨鱗”短劍猛地斬斷幾根攔路的粗壯藤蔓,身體如同離弦之箭,猛地撲入那狹窄、黑暗、透著刺骨寒意的裂隙之中!
就在他身影消失在裂隙藤蔓后的瞬間!
“嘩啦!”數(shù)支火把的光亮和幾條兇猛的獒犬猛地沖破了荊棘林的邊緣!
“人呢?!”
“血跡到這里就斷了!”
“該死!難道鉆地了不成?給我搜!一寸一寸地搜!”追兵頭目氣急敗壞地怒吼著,火光在荊棘林間瘋狂晃動。
而裂隙深處,狹窄得僅容一人側(cè)身通過的通道濕滑無比,冰冷的山泉水順著巖壁流淌,浸透了顧寒江的衣衫,帶來刺骨的寒意,卻也沖刷掉了他身上大部分的血跡。他幾乎是貼著冰冷的巖壁,艱難地向深處挪動。黑暗吞噬了一切,只有水流聲在耳邊放大。
走了不知多久,狹窄的通道似乎變得開闊了一些。前方隱約透出一點極其微弱的、昏黃的光暈!
顧寒江精神猛地一振!他強撐著瀕臨極限的身體,朝著那光暈的方向挪去。
轉(zhuǎn)過一道彎,眼前景象豁然開朗!
一個隱藏在山腹深處的、約莫一間屋子大小的天然洞穴出現(xiàn)在眼前!洞壁干燥,地面平整。洞穴中央,一堆小小的篝火正靜靜燃燒著,橘黃色的火焰跳動著,散發(fā)出溫暖而珍貴的光芒!篝火旁,一個小小的藥爐正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那股熟悉的、清苦中帶著一絲甘冽的藥草香氣,正是從爐中散發(fā)出來!
洞穴一角鋪著干燥的茅草,上面似乎放著一個簡單的包袱。
有人!這里有人居?。?/p>
顧寒江緊繃到極致的神經(jīng)在看到篝火和藥爐的瞬間,如同被拉斷的弓弦,驟然松弛!支撐他逃亡的最后一絲意志力轟然崩塌!眼前徹底一黑,身體如同斷了線的木偶,帶著一身血污和冰寒,重重地向前撲倒在地,失去了所有知覺。
冰冷的巖石地面貼著滾燙的額頭,篝火的暖意如同虛幻的夢境。在意識沉入無邊黑暗的最后一刻,他似乎聽到了一聲極其輕微、帶著幾分驚訝的抽氣聲,從洞穴深處傳來。
那聲音……似乎是個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