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六年二月,春寒料峭。
三連駐地的大操場上,百十號士兵排成方陣,每人槍頭套著布套,沾了石灰。顧家生背著手在隊列前來回踱步,嶄新的軍靴踩得凍土咯吱作響。
"從今天開始,每天加練兩小時拼刺!"
他猛地轉(zhuǎn)身,刺刀在陽光下劃出一道寒光,
"我要求三人一組,打配合!"
隊伍里頓時響起一片哀嚎。二排長李天翔,那個黑臉膛的廣西老表擠到前排,濃重的口音像打機(jī)關(guān)槍:
"連長喂,搞咩三人組嘛!我哋廣西兵單打獨(dú)斗最在行咯!"
顧家生每次聽他那一口廣西腔都莫名感到一股喜感。反正李天翔的二排口音都被他帶偏了。他故意板起臉:
"二排長,要不你先給大家示范示范?"
"冇問題??!"
李天翔把軍帽往地上一摔,抄起木槍就跳進(jìn)場地,
"邊個死仔包敢來搞嘢?"
炊事班長老王提著鍋鏟路過,冷不防被拽進(jìn)圈里。還沒反應(yīng)過來,李天翔已經(jīng)"嗷"一嗓子撲上來,木槍舞得虎虎生風(fēng):
"睇老子一記'黑虎掏心'!冚家鏟!"
老王嚇得鍋鏟都扔了,抱頭鼠竄。李天翔追著他在場子里轉(zhuǎn)了三四圈,最后被自己褲腰帶絆了個狗吃屎。全連笑得東倒西歪,幾個新兵蛋子直接笑趴在地上。
"笑咩笑!"
李天翔爬起來拍拍土,突然指著程遠(yuǎn),
"一排長你來!我哋廣西'鴛鴦陣'絕對打得過三人組!"
程遠(yuǎn)解了武裝帶往顧家生手里一塞,點(diǎn)了兩個自己一排的兵:
"行啊,連座當(dāng)裁判,張老三,王有根出列。"
說著抄起木槍跳進(jìn)場子和張老三,王有根組成隊伍。李天翔也立刻拉來兩個廣西老鄉(xiāng),三人背靠背擺出個鐵三角。
"開始!"
隨著顧家生口令,程遠(yuǎn)這邊三人突然變陣。張老三矮身專攻下盤,程遠(yuǎn)斜刺里佯攻,王有根趁機(jī)一個突刺"啪!"石灰點(diǎn)在李天翔心口留下個白印。
"冇算冇算!"
李天翔跳腳,"三個人打一個算咩英雄,屌!"
"誰讓你那兩個兄弟光顧著擺造型?"顧家生用木槍挑起他掉落的軍帽,"三人組講究的是配合,不是唱大戲!"
訓(xùn)練場頓時成了歡樂的海洋。有組新兵練著練著纏成了麻花,刺刀別在褲襠里嗷嗷叫;還有個愣頭青太投入,把戰(zhàn)友的棉襖捅出個大口子,棉絮飛得像下雪。李天翔最慘,他那口音喊口令沒人聽得懂,帶的二排經(jīng)常左轉(zhuǎn)右轉(zhuǎn)撞作一團(tuán)。
"二排長!"
顧家生憋著笑糾正,"是'突刺——刺',不是'偷吃——次'!"
"曉得咯!"
李天翔抹了把汗,轉(zhuǎn)頭又吼:
"全體都有!偷吃——次!"
結(jié)果全排齊刷刷往前一竄,把對面稻草人撞倒七八個。
傍晚加練時出了狀況。李天翔帶著二排摸黑練配合,不知誰絆了跤,十幾號人像多米諾骨牌似的摔進(jìn)炊事班菜地。第二天全連喝了一整天沒鹽的南瓜湯,鹽罐子被壓碎在土里了。
"連長喂!"
李天翔捧著碗愁眉苦臉。
"冇鹽巴吃,弟兄們哪有力氣拼刺刀嘛!"
顧家生慢條斯理從兜里摸出包鹽:
"想要?。?在李天翔伸手時突然抬高,"先把你那'偷吃次'改過來!"
轉(zhuǎn)眼練到三月,效果卻出奇的好。
清明那天,顧家生特意讓炊事班燉了肉。
顧家生望著遠(yuǎn)處新發(fā)的柳枝,操場上,士兵們?nèi)艘唤M的身影被夕陽拉得很長,那些曾經(jīng)滑稽的"偷吃次"口令,此刻聽來竟有了金戈鐵馬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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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二十六年四月初八。
顧家生剛帶著部隊完成刺刀訓(xùn)練,團(tuán)部傳令兵就騎馬沖進(jìn)了營地,濺起的泥點(diǎn)子甩了眾人一身。
"顧連長!團(tuán)座手令!"
傳令兵翻身下馬,遞上一紙公文:
"黑云寨土匪綁了烏鎮(zhèn)趙家公子,限你部三日內(nèi)剿滅這股頑匪!"
"程遠(yuǎn),集合隊伍。"
他把手令折好塞進(jìn)兜里,"這回要見真章了。"
黑云寨他聽說過,盤踞在烏鎮(zhèn)西南鳳鳴山的老匪窩,地勢險得要命,據(jù)說清末官兵圍剿三次都折在山里。
第二天拂曉,三連全副武裝開拔。路過烏鎮(zhèn)時,趙家仆人追著隊伍塞來兩筐肉包子。李天翔啃著包子含糊不清地嘟囔:
"連長喂,我哋真要去那個'有去無回谷'咩?"
顧家生展開地圖,鳳鳴山地形活像只展翅鳳凰,主峰兩側(cè)山脊如翼展開,中間夾著道幽深峽谷,當(dāng)?shù)厝朔Q"鳳凰頸"。黑云寨就卡在咽喉位置,寨前是片陡坡,坡底布滿獵人陷阱。
"慫了?"
程遠(yuǎn)用手肘捅捅李天翔,"昨天誰吹牛說廣西十萬大山專出打虎英雄?"
"丟咔咩!"
李天翔的黑臉漲成豬肝色。
正午時分,前鋒哨兵突然打出警戒手勢。顧家生撥開灌木望去。峽谷入口歪歪斜斜躺著具尸體,看打扮是個樵夫,胸口插著支羽箭,箭尾系著塊黑布。
"下馬威啊。"
王鐵栓聲音發(fā)緊。顧家生注意到尸體左手被砍斷了三根手指,這是土匪慣用的恐嚇手段。
突然"咻"的一聲破空響,一支箭深深釘進(jìn)他們身后的松樹,箭尾黑布上歪歪扭扭繡著朵紅云。
"隱蔽!"
顧家生剛喊出口,山坡上突然冒出二十幾個身影。這些土匪穿著雜色衣裳,有人甚至戴著瓜皮帽。
"把勾~~"
第一槍就打穿了炊事班的鐵鍋。三連頓時亂作一團(tuán),新兵們像沒頭蒼蠅似的往石頭后鉆。顧家生抄起中正式還擊,打了三槍,嘿!一槍沒中。倒是程二少爺一槍就崩了個土匪,余下的土匪抬著尸體慌慌張張的撤了下去。
"別追了!"
顧家生一把拽住想要沖出去的趙三省。山坡上的土匪已經(jīng)撤得沒了影,只剩下幾片破布掛在荊棘叢里,風(fēng)一吹,晃晃悠悠的。
"龜兒子跑得倒快!"
趙三省罵罵咧咧地收回腳,轉(zhuǎn)頭一看,卻見三排的兵們還趴在地上,有幾個新兵蛋子甚至死死抱著腦袋,連槍都丟在了一旁。
"起來!都起來!" 趙三省厲聲喝道。
"土匪退了,別跟個鵪鶉似的縮著!"
士兵們這才慢吞吞地爬起來,一個個臉色發(fā)白,手腳發(fā)顫。有個新兵抖得太厲害,連子彈都塞不進(jìn)槍膛,氣得趙三省一腳踹在他屁股上:
"娘個屌。平時練得挺歡,真打起來連槍都不會使了?"
程遠(yuǎn)蹲在被打穿的鐵鍋旁,苦笑著搖頭:
"這幫土匪槍法不賴,炊事班的老王差點(diǎn)交代在這兒。"
顧家生掃了一眼隊伍,發(fā)現(xiàn)除了幾個被碎石擦破皮的輕傷,倒沒什么大礙??墒繗庖呀?jīng)明顯低落了,新兵們眼神飄忽,老兵油子們則蹲在一旁抽煙,嘴里嘟囔著"這仗不好打"。
"連長,這咋整?"
王鐵栓湊過來,壓低聲音:"這幫土匪比咱們想的扎手,硬沖怕是討不著好。"
顧家生沒吭聲,目光落在峽谷兩側(cè)的山脊上。土匪居高臨下,又有陷阱和暗槍,正面強(qiáng)攻就是送死??梢蔷瓦@么退回去,團(tuán)座那兒沒法交代,三連的士氣也得垮。
"傳令下去,"
他忽然開口,"全連后撤五百米,扎營休息。"
"???"
程遠(yuǎn)瞪大眼睛,"不打了?"
"打,但不是這么打。"
顧家生冷笑一聲,手指點(diǎn)了點(diǎn)地圖上的另一條山路:
"他們不是守著峽谷嗎?那咱們就給他們演一出戲。"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