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痛如滾燙的鉛水注入骨髓,又似無數(shù)銹釘從關節(jié)縫隙里鉆出來。
張道德喉間溢出半聲悶哼,意識在黑暗與光明的交界處沉浮。
他想抬手按住劇痛的部位,卻發(fā)現(xiàn)四肢沉重得如同被水泥漿死死黏住,連一根手指都難以挪動。
耳邊充斥著尖銳的蜂鳴,其間夾雜著某種清脆的金屬碰撞聲,泠泠作響,像是風鈴,又像是兵器相擊。
恍惚間,他想起秦人村工地上斷裂的楠竹,想起墜落時砂石在視網(wǎng)膜上急速放大的畫面,骨頭碎裂的脆響仿佛還卡在喉嚨里。
“死了嗎?”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他的睫毛突然顫動了一下。
眼皮像墜著兩錠生鐵,好不容易撐開一道縫,刺目的白光便洶涌而入,灼傷了瞳孔。
待視線漸漸清晰,晃動的暗影在眼前拼湊成古怪的輪廓——
不是醫(yī)院慘白的天花板,而是雕著饕餮紋的木質(zhì)梁架,朱漆剝落處露出暗褐色的木紋,那是只有在歷史紀錄片里見過的秦朝宮廷制式。
梁架交錯處懸著青銅編鐘的殘影,泠泠聲響正是鐘體輕碰所致。
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艾草煙熏味,混著龍涎香的甜膩,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如同鐵銹般在鼻腔里蔓延。
最詭異的是那股青銅特有的澀味,像浸泡在酸液里的古幣,刺激得他本能地想要咳嗽。
他下意識地摸索身下的支撐物,指尖觸到的不是柔軟的被褥,而是冰涼堅硬的石板,紋路粗糙卻打磨得極為平整,邊緣還刻著細小的云雷紋——
這讓他想起父親藏在樟木箱底的那本《金石錄》,里面拓印的秦磚紋樣竟與眼前如出一轍。
父親曾在煤油燈下指著拓片說:“這是‘永奉無疆’,老祖宗的字,得認得?!?/p>
張道德猛地撐起上身,脊柱發(fā)出“咔咔”的響動。
穹頂高聳入云,合抱粗的立柱上盤繞著玄奧的蟠虺紋,夯土墻壁平整如鏡,掛著厚重的黑色帷幔。
正中央立著一盞雁足燈,青銅鑄成的雁首高昂,燈盤里跳動的火苗將小銅鈴的影子投在墻上,光影搖曳間,泠泠聲響再次傳來。
燈座旁斜倚著半卷竹簡,封皮刻著的“秦律”二字,竟與父親教他的篆體寫法分毫不差——
“秦”字的禾部如成熟的稻穗,“律”字的彳旁像行走的人形。
“這是……”
他喃喃自語,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低頭看向身上,月白色絲綢長袍繡著暗紋,寬袖大襟用玄色皮帶束著,衣料觸手生涼,泛著珍珠般的光澤。
這是他在供銷社玻璃柜里見過的“富貴人家的料子”,此刻卻穿在自己身上,袖口處還殘留著墜落時蹭上的水泥漬,與周遭的奢華格格不入。
帷幔突然發(fā)出細微的響動,張道德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
一個身著黑色曲裾深衣的中年人緩步走來,衣擺掃過秦磚的聲音輕得如同毒蛇吐信。
此人眉眼細長,皮膚泛著不自然的蒼白,下巴光潔無須,說話時聲音尖細得如同指甲刮過陶碗:
“看來,你終于醒了?!?/p>
“你是誰?這是哪兒?”
張道德本能地往后縮,后背撞上冰涼的墻壁。
兩個挎劍武士跟在中年人身后,玄甲在燭火下泛著冷光,他們的面容被陰影籠罩,唯有眼神如同淬毒的箭矢。
中年人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你不必知道我是誰,你只需要知道,從現(xiàn)在起,你是‘趙衡’?!?/p>
“趙衡?我不叫趙衡!”
張道德的聲音陡然拔高,胸腔里泛起陣陣刺痛。
(本書作者天行健6729。番茄首發(fā),嚴禁轉(zhuǎn)載。書中人名,純系虛構(gòu)。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記憶如潮水涌來:被頂替的中考成績、工地墜落的劇痛、還有母親縫補襯衫時滴落的眼淚。
這些畫面與眼前的青銅燈、玄色帷幔交織在一起,荒謬得如同噩夢。
“在咸陽宮,沒有張道德,只有趙衡——大王的替身?!?/p>
中年人朝武士示意,銅鏡被重重擱在榻前。
張道德盯著鏡面,呼吸幾乎停滯。
鏡中人面容陌生,卻又隱隱透著熟悉的輪廓:
劍眉斜飛入鬢,鼻梁高挺如刀削,緊抿的嘴唇帶著少年人的倔強。
這張臉……分明與歷史課本上的秦始皇畫像有七八分相似!
“你們對我做了什么?!”
他踉蹌著后退,撞翻了案幾上的青銅酒樽。
清脆的碎裂聲中,中年人突然逼近,袖口掠過的風帶著濃重的藥味:
“記住三點:你的命屬于大秦,生是秦王的影子,死是咸陽的亡魂;言行舉止必須與大王分毫不差,否則……”
他抬手輕撫張道德的下頜,指尖冰涼如蛇信,“你的‘家人’,此刻正在三百里外的隴西‘安居樂業(yè)’?!?/p>
張道德渾身發(fā)冷。
他終于明白,所謂“家人”不過是威脅的籌碼。
那些他從未謀面的“宗族”,此刻成了懸在頭頂?shù)睦麆Α?/p>
中年人拍了拍手,六個灰袍文吏魚貫而入,每人懷中都抱著尺余長的竹簡,竹簡相撞發(fā)出窸窸窣窣的響動。
“秦法、禮儀、朝務……三日后,丞相呂不韋將前來覲見?!?/p>
中年人俯身撿起一片酒樽碎片,鋒利的斷口抵在張道德喉間,“若讓他看出破綻,你的舌頭就不必留了。”
夜幕降臨時,咸陽宮的飛檐吞沒了最后一縷天光。
張道德蜷縮在冰冷的磚地上,指尖反復摩挲著竹簡上的古篆字。
燭火搖曳間,“為吏之道”四個大字忽明忽暗,像極了崇文中學墻上斑駁的標語。
他突然想起十歲那年,父親從縣城帶回的那塊秦磚殘片,上面刻著“海內(nèi)皆臣”。
當時他趴在四方桌上,跟著父親一筆一劃地描紅,父親粗糙的手指點著磚紋說:
“‘臣’字像個跪著的人,咱莊稼人得懂這世道的規(guī)矩?!?/p>
“得活下去?!彼е?,指甲陷入掌心。
泥水匠的生涯教會他最殘酷的道理:
在絕境中,哭嚎求饒只會加速死亡。
他抓起竹簡湊近燭火,跳動的燈芯將竹片烤出焦痕,墨色篆字在晃動的光影里如游蛇般扭曲。
喉間溢出壓抑的低吼,指甲深深嵌入竹片邊緣,觸感竟與當年在工地掰斷鋼筋時同樣硌手。
當指尖劃過"法"字的"氵"旁,冰涼的竹紋突然燙得灼人——父親曾在煤油燈下用煙袋鍋指著《史記》插圖:
"秦以水德王,所以冠服旗幟皆尚黑,連字都得帶著水的意思。"
窗外,冷月如同一枚磨鈍的青銅鏡,無聲滑過覆著黑瓦的宮墻。
他的影子被拉成細長的泥刀形狀,斜斜投在刻滿秦篆的墻壁上,那些"令""律""刑"的字樣從陰影中浮凸出來,仿佛用他的血肉在墻上重新書寫。
而那些曾被他混在泥灰里踩進鞋底的古老文字,此刻正透過竹簡傳來溫潤的暖意,像父親當年塞給他的烤紅薯,成了他在這片青銅冷光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本書作者天行健6729。番茄首發(fā),嚴禁轉(zhuǎn)載。書中人名,純系虛構(gòu)。如有雷同,實屬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