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的夏天,像塊被爐火烤透的青灰色鐵皮,嚴絲合縫地扣在湘西南山區(qū)的崇文鄉(xiāng)。
老槐樹上的知了扯著破鑼嗓子嘶鳴,空氣里浮動著泥土龜裂的焦味、稻田灌漿的甜腥氣,還有供銷社櫥窗里飄出的劣質水果糖味——
那是張道德記憶里,關于“希望”最奢侈的嗅覺符號。
他跨上那輛“飛鴿牌”自行車時,車鏈條發(fā)出“咯吱”的呻吟。
這車子是三年前姐姐張惠妃用武陵市紡織機械廠四個月的工資買下的。
如今姐姐每月領的已是印著“企業(yè)債券”字樣的薄紙,那個曾讓鄉(xiāng)人艷羨的市屬大廠,正像泄了氣的皮球,在市場經濟的浪潮里慢慢癟下去。
十六歲的張道德踩動踏板,脊梁挺得筆直,像田埂邊被風雨打磨過的稗子。
洗得發(fā)白的襯衫袖口磨出毛邊,隨著車輪轉動,在午后的陽光里晃出細碎的白光。
這趟去崇文鄉(xiāng)中學的路,他走了三年。
三年前,他以全鄉(xiāng)數學第一的成績被擠出崇文鄉(xiāng)中心小學。
輾轉到隔壁何坪村讀完六年級,才終于考入這所鄉(xiāng)里唯一的初中。
三年來,他的書包里永遠裝著兩樣東西:課本和那本從舊貨攤淘來的《三國演義》。
清晨五點,天還沒亮,他就打著手電筒在田埂上背英語單詞,露水打濕褲腳,凍得腳踝生疼;晚自習后,他總留在教室多做兩套數學卷子,直到看門的李大爺來鎖門,才摸黑走三公里山路回家,書包帶把肩胛骨磨出了厚厚的繭。
三天前,在崇文鄉(xiāng)企業(yè)辦上班的堂叔張智伯蹲在他家門檻上卷旱煙,煙鍋里的火星明滅:
“道德,縣里中考榜該貼了,這兩天得去學校盯著。”
堂叔這句話像顆種子,在他心里生了根。
夜里他總夢見牛皮紙信封里的錄取通知書,“武陵市師范學校”八個字在夢里泛著金光——
那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能讓他跳出農門的窄路。
父親張?zhí)柌娜松褪敲骁R子:六十年代初的高中生,參軍三年。
縣人武部的調令被公社干部壓在抽屜底三個月后,從此腰桿再也沒直起來過。
父親前年被毒蛇咬傷的小腿,每逢陰雨天就鉆心疼,家里只能靠著幾畝薄田和母親喂的豬雞苦熬。
想起父親,張道德的喉嚨就發(fā)緊。
初中三年,他沒在學校食堂買過一份菜。
食堂窗口飄出的肉香勾得人心發(fā)慌。
一角錢一份的炒青菜,他只是在打飯時看上一眼。
而每天正午的飯點,青獅口的土路總會碾過自行車的吱呀聲。
父親弓著背騎行五公里,膝蓋舊傷的隱痛順著車鏈顛簸,卻把車籃里的鋁飯盒護得穩(wěn)穩(wěn)當當。
粗布巾還帶著灶膛余溫,裹著母親剛出鍋的青菜,葉片邊緣凝著透亮的油星,是飯盒里盛不下的煙火氣。
當父親把尚溫的飯盒塞進他凍紅的手里,袖口磨出的毛邊掃過他手腕時,他總不敢抬頭看父親額角滾落的汗珠,只把臉埋進菜香里,讓那點咸澀悄悄融在蒸汽中。
那是前年冬天的事了,雪下得特別大,父親的蛇傷腿凍得發(fā)紫。
張道德在教室門口看見他時,他正扶著自行車喘氣,棉褲膝蓋處滲著血——是下坡時摔的。
"爸,這么大雪咋還來了?"
張道德沖過去時,指尖剛觸到父親褲腿就猛地一顫——
那寒氣像塊冰砣子嵌進掌心。
父親卻咧開嘴笑,被煙熏黃的牙縫漏出白氣:
"給你送點咸菜炒肉,天寒地凍的吃了扛餓。"
打開飯盒,糙米飯上鋪著幾片肥豬肉,混著青紅辣椒,油星在雪里閃著亮光。
父親蹲在教室前面的走廊,看著他狼吞虎咽的樣子,自己卻從懷里摸出個凍硬的紅薯啃。
“慢點吃,沒人跟你搶?!?/p>
他說話時哈出的白氣凝在眉梢,褲腳邊滲出的暗紅正沿著褲管往下爬——
那是毒蛇咬傷后留下的老傷,每逢陰雨雪就從皮肉里泛出潰爛的腥氣。
等父親推著自行車走遠,張道德才發(fā)現走廊地下落著幾片血痂,像撒開的枸杞籽。
此刻崇文鄉(xiāng)中學的水杉樹在七月午后投下濃蔭,蟬鳴混著風響,襯得校園格外寂靜。
張道德把自行車倚在斑駁的紅磚墻旁。手心沁著汗,他在褲腿上蹭了又蹭。
他想起一個月前的模擬考試,自己數學考了滿分120分,高老師在課堂上表揚他,說“張道德同學是咱們學校這屆學生考取師范學校的希望”。
那時他偷偷看了一眼坐在左排的賈鵬程,對方正用鋼筆頭戳前排女生的辮子,嘴角還沾著一片瓜子殼。
班主任高老師是剛畢業(yè)兩年的大學生,鏡片后的眼睛總透著股書卷氣的嚴肅。
此刻他把張道德拉到辦公室角落,喉結滾動著,聲音低得像怕被風吹散:
“賈鵬程他爸……是鄉(xiāng)武裝部長……找了人,把檔案換了?!?/p>
“換了?”
張道德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竄頭頂,像被人兜頭澆了盆冰水。
窗外的蟬鳴突然變得尖銳,高老師的嘴唇在動:
“頂替”
“名額”
“沒辦法”
幾個詞像碎玻璃片,扎得他耳膜生疼。
他盯著成績單副本上自己的名字——“張道德 652分”,排在首位,下面是何朝輝,再下面才是賈鵬程的名字,比何朝輝還少三分。
夠了,明明夠了。
(本書作者天行健6729。番茄首發(fā),嚴禁轉載。書中人名,純系虛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他突然想起初二那年夏天,為了省燈油,他躲在柴火棚里用手電筒背書,被蚊子叮得滿腿是包;
想起母親把唯一的雞蛋煮給他,說“讀書人費腦子”;想起父親送菜時,褲腿下滲出的血漬在雪地上暈開,像朵絕望的花。
那些熬紅的眼、磨破的指尖,那些在煤油燈下抄了十遍的英語單詞,那些用舊作業(yè)本演算的數學題,在“找了人”三個字面前,碎成了曬裂的田埂上的泥塵。
他沒哭,只是后背貼著斑駁的石灰墻,慢慢滑坐下去。
校服褲腿蹭過墻根的青苔,濕冷的觸感透過布料滲進皮膚,像誰在暗處輕輕掐了他一把。
高老師的聲音從頭頂飄下來,混著窗外的蟬鳴:
"以后還有機會......"
"條條大路通羅馬。"
這句話在空氣里打了個旋,像片輕飄飄的羽毛,落不到實處。
張道德盯著自己磨破的球鞋尖,鞋幫上還沾著昨天幫家里插秧時的泥點。
他在心里默數著:父親的蛇傷藥欠了何坪村藥鋪七塊二毛錢,藥鋪老板用指甲在賬本上劃了三道橫線;姐姐這個月領的債券,要去交"農業(yè)稅”;家里五畝薄田,交完公糧后只剩半倉稻谷,去年冬天向外公借了三百斤谷子,至今沒還上——
那些黃澄澄的谷粒,堆在外公老家的糧倉里,每一粒都壓著母親去借糧時彎下的腰。
哪還有機會呢?他想。
機會像供銷社櫥窗里的水果糖,隔著玻璃看著甜,伸手指去夠,卻只摸到冰涼的玻璃。
高老師的皮鞋在水泥地上蹭了蹭,想說什么,最終只化作一聲嘆息。
墻根的青苔在陰影里泛著幽綠,像極了父親蛇傷腿上那片永遠消不掉的淤痕。
路過鄉(xiāng)政府碼頭的飯店時,玻璃窗里飄出劃拳聲和杯盤碰撞聲。
賈鵬程穿著嶄新的的確良襯衫,袖口還留著熨燙的折痕,坐在主位上扒拉著紅燒肉,油湯順著嘴角流到襯衫上。
他父親——那個腰挎手槍皮套的武裝部長,正紅光滿面地給鄉(xiāng)干部們斟酒,酒瓶碰撞聲像刻意敲出的嘲笑。
張道德想起父親送菜時凍裂的手,想起自己初中三年的學習時光,想起那些在柴火棚里熬過的長夜……
那聲音像根銹鐵釘,狠狠楔進他的太陽穴。
他攥緊車把,指甲嵌進掌心,滲出血珠,卻感覺不到疼。
他只是慢慢騎車離開,影子被夕陽拉得細長,單薄得像張隨時會被風吹走的紙片。
老槐樹上的蟬還在叫,可張道德只覺得這夏日的喧囂,都成了鈍刀子割肉的鈍響,一下下磨著他十六歲的骨頭。
四年前,他被擠出中心小學;如今,這扇通往“商品糧”的門,又在他眼前“砰”地關上了。
門后傳來的,是父親送菜時自行車鏈條“咯吱”的嘆息聲,是自己三年來在煤油燈下翻書的沙沙聲,此刻都碎在了1991年這個滾燙的夏天里。
(本書作者天行健6729。番茄首發(fā),嚴禁轉載。書中人名,純系虛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