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棄實驗樓的鐵腥味像是凝固在空氣里的陳年淤血。雪球縮著身子蹲在扭曲變形的鋼架上，一身白毛在暮色里格外扎眼。它那雙冰藍色的眼睛死死盯著二樓氣窗的裂縫，尾巴尖緊張地微微抽動。蘇喬也跟著爬了上去，生銹的支架發(fā)出痛苦的“吱呀”聲，紅褐色的銹片撲簌簌往下掉，嘩啦啦直掉渣。
工具間光線昏沉，只有那扇破氣窗透進來幾縷掙扎的光束，照得空氣里浮塵亂舞。江哲弓著背，全身的力氣都壓在一根撬棍上，正跟墻角那個銹死的鐵盒子較勁。汗水把他洗得發(fā)白的藍校服后背浸透了一大片，緊貼著繃緊的脊梁骨。撬棍楔進盒子和水泥墻的縫里，每一次他憋著勁往下壓，都發(fā)出那種讓人牙酸的“嘎吱”聲，聽著像有東西在骨頭縫里磨。
“喲，江大學霸！躲這犄角旮旯尋寶呢？”門口突然響起戲謔的笑聲，帶著回音。三個穿著熒光籃球背心、個子高壯的男生堵住了門框，領(lǐng)頭那個嬉皮笑臉地晃進來，光柱里的灰塵被他攪得瘋狂打旋?！巴诘绞裁春猛嬉鈨毫?？也讓哥幾個開開眼？”
江哲的動作猛地僵住。他沒回頭，但蘇喬看見他握著撬棍的手背上，青筋像小蛇一樣根根暴起。
“出去?！?他沒抬眼皮，聲音壓得低低的，像塊沉甸甸的石頭砸在鐵皮上。
“切，裝什么犢子？”領(lǐng)頭那小子吊兒郎當?shù)卣f著，一只手就大大咧咧地往墻角的鐵盒夠過去，“兄弟又不搶你的，看看都不行——”
話音沒落——
“砰！”一聲悶響！
一塊裂開個口子的厚木板子，裹著風從破窗洞砸進來，結(jié)結(jié)實實拍在他后背上！
“啊呀我操！”他吃痛地往前趔趄一步，捂著后腦勺，齜牙咧嘴地轉(zhuǎn)過身。
蘇喬就站在外面架子上一塊搖搖欲墜的水泥板上，逆著光，身上校服的輪廓像剪影。她手里還攥著剩下半截板子的斷裂茬口。她沒管那個跳腳罵娘的家伙，灼灼的目光越過揚塵，死死釘在聞聲猛回頭的江哲臉上。
江哲猝然扭身?？辞迨撬囊粍x那，他眼底明顯閃過一絲錯愕，但立刻就被一種更深的、蘇喬看不懂的情緒壓了下去。他緊抿著唇，眉頭擰成了疙瘩，左邊眉骨上那道舊疤在昏暗的光線里像一道沉靜的刻痕。
“出去”蘇喬的聲音不高，穿過浮塵，每個字都像小釘子，砸得地上的鐵屑都似乎顫了一下。
像是往滾油鍋里潑了瓢冷水，瞬間炸開了鍋！
“你他媽找死！”挨了一板子的家伙眼睛都紅了，吼著就朝蘇喬撲過來。其他兩個也跟著罵罵咧咧地圍上來，拳頭帶風。
混亂一下子爆發(fā)了！咒罵聲、拳頭砸在硬物上的悶響、鐵架子被撞得晃蕩的吱嘎聲攪成一團爛泥。蘇喬只覺得眼前人影亂晃，灰塵直往鼻子里鉆。江哲像堵墻一樣攔在她前面，橫起胳膊硬生生替她挨了一記，反手干脆利落地一個肘擊把沖她來的家伙頂?shù)弥备蓢I。蘇喬也豁出去了，抓緊手里半截木板往前掄，逼開另一個逼上來的黑影。
就在蘇喬喘著氣，側(cè)身避開一記揮拳時——
“轟隆隆——嘎吱嘣——?。?！”
一陣撕心裂肺的金屬撕裂聲炸響！
靠近墻角的巨大鐵架子，像被抽了筋，猛然發(fā)出垂死的哀嚎！銹蝕的支架關(guān)節(jié)在巨大的拉扯下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轟然解體！扭曲變形的鋼筋像喝醉了的巨蟒相互纏繞著砸落下來！一根足有手腕粗、帶著猙獰鋒利斷口的黑鐵管，被這崩塌的力量甩得飛起！帶著破風的尖嘯，直愣愣刺向角落里那個剛剛彎腰、似乎還在懵圈的男生后背！
時間在蘇喬眼里猛地拖慢。鐵管表面的污垢、飛濺的鐵銹渣子在渾濁的光線里劃過清晰的軌跡。那閃著寒光的金屬獠牙，正一點點啃噬上目標——下一秒就要貫穿！
鐵銹味的尖峰緊貼布料——
一抹藍色的校服殘影蠻橫地撞開了這道死亡的路徑！
“呃——！”
身體被蠻力撞開的悶響！緊接著是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布料撕裂聲！
江哲！他用整個背，硬生生將那個嚇呆的男生狠狠撞開，甩向相對安全的墻根！而他自己的身體，卻沒能完全避開——
“嗤啦——！”
肩峰處那抹洗薄的藍色校服裂開一道參差的豁口！暗紅血液迅速在破口邊緣洇染開一片猙獰的星圖，濕透布料。鋸齒狀的傷口血肉模糊，但皮肉之下未見肌理的猩紅深痕。劇痛讓江哲悶哼著矮身，單膝重重砸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煞白的臉上冷汗如瀑。
“盒子——！！”他猛地抬頭，眼底血絲炸裂，嘶吼沖破耳鳴！
蘇喬腦子“嗡”一聲！血！江哲肩上那片迅速擴大的暗紅刺得她眼球生疼！她看到他摔倒前挪動的角度——分明是用身體護著那個該死的、幾乎被雜物掩埋的鐵盒子！
一股混雜著恐懼、憤怒和被點爆的滾燙情緒轟然席卷全身！她像顆被撞出的炮彈，不管不顧地撲向那片鋼鐵與塵土的墳場！碎玻璃、木頭碴子扎破褲腳、劃破皮膚（腳踝和腿上火辣辣地疼），但她全感覺不到，眼睛里只有那鐵盒子！她撲跪在盒子旁邊，沾滿灰泥和不知誰血的手，死死攥住那根還卡在縫隙里的冰冷撬棍！
“江哲！”她扭過頭，聲音嘶啞變形，“需要一起??！”
隔著漫天翻滾的煙塵，江哲血紅的眼睛狠狠撞上她的。那一刻，蘇喬清楚地看到了他眉骨舊疤下翻涌的劇烈痛苦和一種近乎毀滅的狠戾決心。那道冰殼徹徹底底碎了。
他牙關(guān)咬得死緊，下唇被咬破滲出血絲，用那只沒傷的右臂猛地拄地，踉蹌著撲到盒子另一邊，把半邊身體的重量狠狠壓在了撬棍末端！
“一！二！三！”
兩股力量沿著冰冷的鋼棍猛地聚合、擰成一股！他肩上不斷涌出的溫熱液體順著撬棍坑洼的紋路往下淌，一部分糊在了蘇喬同樣死死攥著棍柄的手指上。
撬棍發(fā)出了令人心悸的“咯吱”呻吟，彎出一個極其危險的弧度！
“嘎嘣！鏘啷啷——?。。 ?/p>
一聲尖銳到刺穿耳膜的金屬斷裂聲！那嚴絲合縫、焊死了不知多少年的厚實鐵盒蓋，在扭曲變形到極限后被悍然掀飛！帶著沉重的風聲翻滾著砸進遠處的雜物堆里，激起一片灰黑的煙塵！
被囚禁在黑暗中的真相終于暴露——一疊顏色發(fā)黃、卷了邊的舊紙片，靜靜地躺在盒底骯臟的淤泥和鐵屑中。脆弱，卻重逾千鈞。
死寂。只有灰塵緩慢地打著旋，在幾束殘光里無聲地飄落。江哲脫力地單膝跪在鐵盒子旁，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像拉風箱，扯得他肩膀那道裂開的傷口劇痛抽搐，剛剛結(jié)痂邊緣又開始滲血。他那只沾滿暗紅血痂和深褐色鐵銹的手，顫抖著卻異常堅定地伸進盒子里，沾著血和塵土的指頭緊緊扣住那疊粗糙發(fā)脆的紙頁，狠狠抽出。
第一頁：《新安市東風路67#危舊住宅樓結(jié)構(gòu)安全檢測暨應力位移最終調(diào)查報告》。落款處鮮紅的印戳像凝固的血——新安市建筑設(shè)計研究院。而旁邊另一個同樣刺眼的印章——“遠帆地產(chǎn)股份有限公司”！報告正文一堆冰冷數(shù)字和數(shù)據(jù)之后，結(jié)論欄的血色大字像一把燒紅的烙鐵：
“毗鄰在建項目‘遠帆新城三期’因違規(guī)進行超深基坑開挖作業(yè)，導致地層應力場嚴重失衡，實測沉降速率遠超安全閾值！臨近建筑體已存在結(jié)構(gòu)性破壞先兆！強烈建議：立即緊急疏散67號樓全體住戶！同步實施應急支護加固措施！”
報告最后一行：抄送單位：遠帆地產(chǎn)股份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趙志雄。
第二頁：一張模糊發(fā)黃、裁剪下來的報紙豆腐塊。黑體小標題刺痛眼睛——《工地防護欄倒塌致女童重傷》。下方是一行小字報道，字體糊得幾乎看不清，但底下的日期卻像刀刻一樣清楚：2002年3月14日?。ㄌK喬的心狠狠一墜?。┻@張報紙剪報的旁邊，用一枚銹跡斑斑的訂書釘，歪歪扭扭地釘著一張小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帶著黃色安全帽的中年男人，站在建筑垃圾堆旁邊，背景是簡陋的藍色工棚。歲月和風霜讓他的面容顯得模糊而疲憊，眉頭緊鎖，深刻的溝壑堆在眉心間。但讓蘇喬全身血液瞬間冰涼的是他身上的那件衣服——一件深藍色的、洗得泛白起毛的舊工裝！胸前蹭著大片洗不掉的機油污漬，袖口磨損得起了毛邊！在廢棄泳池底部的浮標幻象里，那個年輕的李導師懷里抱著的恒溫箱旁邊，抱著嬰兒的江父，穿的就是這件！
第三頁：這張紙一看就不是復印件。它是一張折疊起來的薄紙，米黃色的，質(zhì)地粗糙，有點粗糙的毛邊，就像是當年單位里最便宜的再生稿紙。字跡是手寫的，墨水早已暈染開，一些筆畫糊成了藍灰色的團塊，但那筆鋒卻像刀子劃過紙面一樣尖利、急促、帶著一股豁出去的狠勁——
蘇喬認得！是她媽媽的筆跡！
“3月14日凌晨復測數(shù)據(jù)確認，工地西側(cè)邊坡深層位移速率峰值已達預警值四倍以上！趙志雄今晨親自指令項目負責人王強，責令其篡改原始遠程監(jiān)測系統(tǒng)日志數(shù)據(jù)，并銷毀手動備份?，F(xiàn)原始監(jiān)測記錄憑證正本（附本人親攝土層深層裂縫照片及錄像坐標記錄）……證據(jù)鏈完整確鑿。決意于明晨八時攜帶全部材料前往市建委質(zhì)監(jiān)站及安全生產(chǎn)監(jiān)督管理局實名舉報。
楊雪梅 手書
2002.3.13 22:17”
落款的名字寫得很用力，墨水深深沁入紙背，在“梅”字的最后一點，甚至留下了一個小而深重的墨團印記。那日期，牢牢地釘在2002年3月13日那絕望的一夜。一切都太遲了。
第四頁：一張巴掌大的彩色照片。顏色嚴重褪去，泛著陳舊的黃，邊角都卷翹磨損了。照片里，是年輕時的媽媽——楊雪梅。她穿著一件明顯不太合身的寬大白色舊實驗服（像是臨時從實驗室抓來的），人倚著舊天文臺那標志性的拱形門框站著，臉上掛著濃重的黑眼圈，嘴唇緊抿著，顯得疲憊不堪，但那雙眼睛！那雙看著鏡頭的眼睛，卻亮得驚人，像燒著火！她正把一個被文件撐得鼓鼓囊囊、幾乎要裂開的牛皮紙文件袋，遞給站在她面前的一個人——
那人穿著一身沾滿油污、洗得發(fā)白、同樣磨損嚴重的深藍色工裝褲和外套。是江哲爸爸！他微微低著頭，表情嚴肅得嚇人，兩只手僵硬地抬起，像是要去接那個文件袋，動作里透著一種無比沉重的感覺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猶豫。
而整張照片最驚悚的地方，在右下角的角落！就在那拱形門廊外的樹影里，有一個穿著挺括深色羊絨大衣、微胖的側(cè)影，無意識地被框進了構(gòu)圖！那人戴著深色墨鏡，臉正對著楊雪梅和江父的方向，下巴微微抬著，嘴角的線條向下繃得很緊，形成一條冷酷無比的直線——盡管看不到眼睛，但整個姿態(tài)清晰無比地傳遞出一種居高臨下、充滿審視意味的陰鷙感！
蘇喬全身的血都在這一瞬間沖上頭頂，又迅速凍結(jié)！她認得那副派頭！是趙志雄！他就在現(xiàn)場！他在看著！
照片的邊角已經(jīng)被磨破了幾處。翻到背面，上面有一行用藍色圓珠筆留下的字跡，同樣熟悉的媽媽筆鋒，字跡有些潦草：
“關(guān)鍵影像負片及原始工程日志全本備份，已密存于本校天文臺舊址地下設(shè)備存儲區(qū)7號鎖柜（柜號標識為7）。
此拍立得照片可作為關(guān)鍵旁證。如本人遭遇不測，請務必復洗，交予我女兒蘇喬。
雪梅 字”
“媽媽……” 蘇喬聽到自己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破碎的氣音?？諝庀袷悄痰谋鶋?，堵得她無法呼吸。原來……媽媽摔傷的地方根本不是意外！她是去送那把能捅破天、也能引來殺身之禍的證據(jù)！她早就是人家眼中的獵物了！那只暗中窺伺的眼睛，冰冷如毒蛇！
巨大的荒謬感和被撕裂的疼痛讓她眼前發(fā)黑，膝蓋一軟，重重跪倒在地！冰冷的碎石硌疼了她的膝蓋骨，但遠不及心口那股窒息般的絕望。
門外，保安瘋狂的叫罵和沉重的撞擊聲已經(jīng)如同實質(zhì)般撞進耳膜！鐵門劇烈地呻吟、變形，門鎖的金屬發(fā)出不堪重負的悲鳴！下一秒就要土崩瓦解！
“快！”江哲的眼睛也徹底紅了，那里面翻涌著她從未見過的濃烈血光和近乎毀滅的狠戾！他幾乎是粗暴地一把扯下那張母親的手稿和至關(guān)重要的照片，直接塞進了蘇喬校服貼胸的暗袋！冰冷硌人的紙片緊貼著皮膚，像一塊寒冰！他另一只手在滿是灰塵的褲兜里猛掏——
一枚金屬鑰匙沉甸甸地落入掌心，棱角分明的齒紋深深硌著皮肉。一個指甲蓋大小、拴著褪色紅繩的舊U盤，上面沾染著暗紅的血點和銹跡。
時間壓縮到極限！他根本不給蘇喬任何反應的機會，甚至沒再多看一眼，就把這帶著他體溫和血銹的東西一把摁進蘇喬的掌中！
“天文臺！舊地下存儲區(qū)！第七個柜子！就標著‘7’的那個！”他急促地說著，“這鑰匙開鎖！那U盤！里面有路線！怎么走！李導師跑路之前只！給！了！我！” 門外的撞擊聲震耳欲聾！“這條路！一步踏出去！就沒！有！退！路?。 ?/p>
轟——哐啷啷——?。。?！
工具間的破舊鐵門像是紙糊的一樣，被外面巨大的力量暴力轟開！扭曲變形的門板向內(nèi)猛烈翻卷！保安粗糲的吼叫聲如同野獸的咆哮，徹底撕碎了短暫的死寂！
“快——?。 碧K喬感到腰側(cè)猛地一緊！江哲那只完好的右臂如同鐵箍一般死死鎖住了她！一股強大的力量拖拽著她向后面那片垮塌鋼架的狹窄縫隙沖了過去！碎石和尖銳的木渣刮擦著腳踝和小腿，帶來火辣辣的刺痛感，蘇喬幾乎是側(cè)著身子，拼命地在鋼鐵縫隙中擠動！就在她大半個身子剛探出去的瞬間——
“呃——！”
身后突然傳來一聲壓抑到極點的悶哼！帶著劇烈痛苦的顫音！
她猛一回頭，縫隙實在太逼仄，江哲的身體緊隨其后擠進來的瞬間，兩個人被死死擠壓在一起！幾乎沒有一絲空隙！一根從旁邊翹起的、帶著新鮮斷口的生銹鋼筋，正蹭到他左肩的創(chuàng)口！
蘇喬猛地爆發(fā)出全身的力氣，用腳向前猛蹬鋼架斷口， 兩人終于掙扎出來。
面前紅褐色磚塊的圍墻，干枯深綠的苔蘚像銅綠一樣長進了磚縫里。
蘇喬將最后殘存的全部力氣灌注在腿上！身體像離弦之箭沖出，腳尖狠狠蹬踏在墻體上一處剝落露出凹陷的磚坑！借著沖力和蹬踏的反彈力，身體盡力向上引！
幾乎是同時——
一只手！猛地從高高在上的墻頭探下！徑直伸到了她眼前！
——是江哲！他竟然已經(jīng)翻騎在了墻頭之上！他那整個左肩染開的暗紅在夕照下如一片觸目驚心的暗紅色污跡，血順著肩峰流暢的肌肉線條向下淌。
蘇喬的心臟幾乎跳出胸膛！她看到了他因劇痛而毫無血色的側(cè)臉，看到了他汗?jié)耩ぴ陬~角的黑發(fā)，更看到了他那雙在強光中依然鎖定自己、充滿了不容置疑焦灼的眼睛！
兩只手握住的那一刻，江哲猛地向上提拽，一股磅礴的力量！蘇喬感到自己的身體不可思議地一輕！雙腳瞬間離開了蹬踏的墻壁，那股向上的牽引力如此強大！她本能地屈膝收腿，腳尖順勢在墻面上一蹬——整個身體像一片被風卷起的落葉，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猛然拋起！向上飛掠！
辮子在驟然加速的氣流中呼嘯揚起，幾縷發(fā)絲飄散——
柔軟的發(fā)梢，在身體急速上升離地騰躍的瞬間，帶著一絲暮風微涼的觸感，在氣流拂動中，極其輕柔卻又無比必然地，掃過了江哲因強忍劇痛和全力提拽而微微側(cè)向左邊、低垂下來的眉弓區(qū)域——
輕柔地掠過了那道存在了十五年、鐫刻著過往、如同封印著孤寂冰川的——舊疤痕。
那道刻痕，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毫無遮蔽地暴露在暮色與晚風的撫觸里。微涼的、帶著少女洗發(fā)水干凈氣息的發(fā)絲拂過，像某種溫柔的秘語，像一道細微卻堅定的暖流，穿透了厚重的寒冰封層。
“噗通！”一聲悶響！
雙腳重重地跺在圍墻外松軟的草地上！巨大的沖擊力讓蘇喬膝蓋一軟，一個趔趄才勉強穩(wěn)住，腳踝傳來一陣酸麻。緊隨其后的是“咚”的一聲悶響，江哲也緊跟著翻落下來，狼狽地向前撲跌兩步才站穩(wěn)，左肩傷口又在震動中滲出更鮮明的血色，豆大的汗珠瞬間布滿慘白的額頭。
蘇喬站穩(wěn)身體，眼神有些發(fā)直，手心汗津津的。她下意識地攤開手想看看被墻磚磨破的掌心，卻在手心那片刺目的擦傷和小小的血漬邊上，看到一片翠綠的心形三葉草不知何時粘在了那里。
這小東西青翠欲滴，葉尖恰好貼在她蹭破皮的傷口邊緣，像大自然隨手撕下的一片創(chuàng)可貼，硬生生按在了這幅瘋狂混亂的圖景上。
她甚至能清晰感覺到它葉脈的觸感。
但現(xiàn)在根本沒工夫管這個！她猛地回過神，一步上前，手飛快地抓住了江哲那只垂在身側(cè)、微微發(fā)抖的手腕（隔著濕透的校服布料都能清晰感受到他手臂肌肉在發(fā)力后的抽搐和僵硬）?！白撸?！”她只吐出一個字，扯著他就朝著圍墻陰影深處、那片枝葉茂密的梧桐林狂奔！兩人緊緊攥在一起的手，掌心傷口相互摩擦擠壓帶來的刺痛，此刻反而像灼燒的引信，催動著灌了鉛的雙腿，也傳遞著一種血脈重新連接般、奔流不息的力量感！
“喵——嗚——”
一聲拖長的貓叫。雪球不知何時已經(jīng)輕盈地蹲在前方幾步遠、一棵老梧桐虬結(jié)的樹根陰影里。夕陽的余暉在它潔白的皮毛邊緣鍍上了一層淺淡的、近乎透明的金色光暈。它驀地回頭，朝他們望來。
那雙冰藍色的貓瞳，在梧桐樹巨大的陰影和流瀉的光斑中，緩緩收束成兩條幽邃的豎線。雪球輕盈地轉(zhuǎn)過身，尾巴尖掃過潮濕的苔蘚，化作一道靈動的白光，鉆進了梧桐林深處那條被層層墨綠枝葉徹底包裹的、幽暗小路。
夕陽掙扎著穿過頭頂層層疊疊的梧桐巨葉，碎裂成億萬片滾燙跳動的光斑，劈頭蓋臉地灑在兩個相互攙扶、踉蹌奔逃的身影上。汗水混著干涸的血跡弄臟了江哲的左肩和兩人的手，緊緊黏貼著少年手臂緊繃的肌肉線條和少女同樣沾滿塵土的掌心。
他們甚至沒有去擦拭的念頭。蘇喬的手死死扣著江哲的手腕（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江哲也下意識地回握著她（盡管動作牽扯著傷口帶來劇痛），兩人十指緊扣，凝固的血痂和溫熱的汗液已經(jīng)在緊握中重新濕潤、彼此滲透、分不開彼此。
他們緊緊跟著前方那道在暮色光影中時隱時現(xiàn)的純白身影，拖著疲憊的身軀和沉重的心，一頭撞進了被無盡深綠枝葉掩映的、未知的小徑深處。
那些肩膀上、掌心的傷痕，此刻如同他們交換的契約，沉甸甸地印刻在年輕的皮膚上。
消失的方向，只剩下被風吹動的濃密樹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