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的光芒在洞穴的石壁上跳躍不定,映照著顧寒江臉上凝固的震驚。蘇檀復述的那句話,如同帶著父親氣息的烙印,狠狠燙在他的靈魂深處。
“山河破碎,鼎圖歸一,方是一線生機……”顧寒江喃喃重復著,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父親在十年前,身受重傷逃入此間,留下劍痕和預言……他早已預料到名劍山莊會有今日之劫?他口中的“一線生機”,指的就是這散落天下的“山河鼎”殘圖?
十年前……那時自己才多大?父親又遭遇了什么?為何從未聽他提起?這盲女蘇檀,與父親又是什么關(guān)系?為何父親會說“可信此間主人”?
無數(shù)疑問如同沸騰的巖漿,在他腦海中翻涌沖撞。然而,看著蘇檀那張平靜得近乎漠然的臉龐,感受著她身上那股與世隔絕的疏離氣息,顧寒江知道,追問是徒勞的。這個神秘的女子,如同這山腹中的幽蘭,她的根扎在無人知曉的過去,她的秘密藏在永恒的黑夜之中。
他將目光再次投向那塊刻著“一劍斷江”痕跡的黑色石板,仿佛能感受到父親當年留下這道劍痕時的決絕與悲愴。胸中的恨意與悲痛,在父親跨越十年的警示下,漸漸沉淀、凝聚,化為一種更加冰冷、更加堅韌的東西。
活下去!找到所有的殘圖!揭開山河鼎的秘密!為名劍山莊三百七十二條人命,討回血債!無論是外部的司禮監(jiān),還是內(nèi)部的……叛徒!
他小心翼翼地收起那塊染著血與火的焦黑絹布,將變形的銅匣貼身藏好。這兩樣東西,如今是他背負的血仇,也是他唯一的希望。
“多謝……蘇姑娘救命之恩?!鳖櫤瓛暝?,對著蘇檀的方向,深深一揖。這一次,他的聲音不再嘶啞,而是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破釜沉舟般的平靜。
蘇檀空洞的眼眸轉(zhuǎn)向他,臉上沒有任何表示。她只是默默地走到藥爐旁,從旁邊一個藤條編成的藥簍里,拿出幾個用油紙包好的藥包,放在顧寒江面前的茅草上。
“這是七日的‘九陽續(xù)命散’。每日一包,溫水沖服,可暫時壓制寒毒與余毒,減緩發(fā)作時的痛苦。無法根治,只能續(xù)命?!彼穆曇粢琅f清冷平淡,仿佛在交代一件尋常小事。“你的筋骨之傷,至少需要靜養(yǎng)三月。此地……不宜久留?!?/p>
顧寒江看著那幾包不起眼的藥散,心頭五味雜陳。這藥散,是他目前活下去的倚仗。他鄭重地將藥包收起,如同收起最后的救命稻草。
“我明白?!彼谅暤?。姑蘇已是天羅地網(wǎng),司禮監(jiān)的爪牙、官府的力量,甚至那些覬覦“山河鼎”秘密的江湖宵小,都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留在這里,只會連累這個救了他的神秘女子。
他需要離開,需要蟄伏,需要積蓄力量,需要……一個足以讓他接近真相核心的身份!
京城!紫禁城!那個盤踞著猩紅陰影的地方!
一個模糊而危險的計劃,在他心中悄然成型。病弱謀士……或許,這是唯一能避開無數(shù)明槍暗箭,又能接近權(quán)力中心的身份!
“蘇姑娘,”顧寒江再次開口,聲音帶著一絲決然,“今日之恩,顧寒江銘記于心。若他日……顧某不死,必當厚報!”
蘇檀沒有回應他的承諾。她只是緩緩轉(zhuǎn)過身,面對著洞穴入口的方向,仿佛在感知著外面世界的風雨。灰布衣裙在篝火映照下顯得有些單薄,背影透著一股遺世獨立的孤寂。
“外面的風雨很大?!彼p輕地說了一句,聲音飄忽得如同嘆息,“活下去?!?/p>
這三個字,像是一句祝福,又像是一句冰冷的預言。
顧寒江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似乎要將這山腹幽谷,將這神秘的盲女,將父親留下的劍痕,都烙印在心底。然后,他不再猶豫,強忍著傷痛,咬著牙,一步步走向那狹窄、黑暗、通往未知風雨的裂隙出口。每一步,都帶著刻骨的痛楚和沉重的決心。
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的甬道之中,只留下篝火在空寂的洞穴里,孤獨地燃燒。
……
秦淮河,畫舫“攬月”。
夜已深沉,河面上的喧囂漸漸沉寂,只余下畫舫船艙內(nèi)幾盞琉璃宮燈散發(fā)出柔和卻略顯清冷的光暈。謝紅藥并未安寢,她穿著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寢衣,外罩一件薄薄的紺青色紗袍,坐在臨窗的軟榻上。窗外,是倒映著點點星火的沉沉河水。
她手中沒有刀,只有一枚小小的、邊緣在燈光下反射著冷硬光澤的銅牌。牌面中央,那個繁復扭曲的“內(nèi)”字徽記,如同毒蛇盤踞,散發(fā)著陰冷的氣息。
啞婆無聲地侍立在一旁,如同融入陰影的雕像。
謝紅藥纖細的指尖緩緩摩挲著銅牌冰冷的表面,桃花眼中一片深潭般的寒意。名劍山莊覆滅,顧寒江被冠以“弒父”污名亡命天涯,司禮監(jiān)內(nèi)廠高手折戟姑蘇城外……這一樁樁一件件,如同投入深水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冰冷的漣漪。那個盤踞在紫禁城深處的陰影,動作越來越快,也越來越肆無忌憚了。
“啞婆,”謝紅藥的聲音很輕,打破了船艙的寂靜,“你說,他下一步……會落子何處?”她的目光依舊落在銅牌上,仿佛在問啞婆,又像是在問自己。
啞婆渾濁的老眼抬起,看向謝紅藥。她沒有在掌心寫字,只是用枯瘦的手指,緩慢而堅定地,指向了北方——紫禁城的方向。然后,她的手指在空中虛劃,勾勒出一個模糊的、如同鼎爐般的形狀。
謝紅藥的眼神驟然一凝!山河鼎!啞婆的意思再明顯不過!沈千山的目標,從來都是那傳說中的山河鼎!名劍山莊,只是他染指九鼎殘圖的其中一步!顧寒江的生死,不過是他棋盤上一顆隨時可以舍棄的棋子!
一股冰冷的怒意和更深的忌憚在謝紅藥心中升騰。這個閹宦,他的野心……究竟有多大?
就在這時,船艙外傳來極其輕微、如同貍貓?zhí)み^船板的腳步聲。一個穿著水綠色侍女衣裙、面容伶俐的少女悄無聲息地掀簾進來,正是謝紅藥的心腹侍女,綠漪。她手中捧著一個用火漆密封的細長竹筒。
“小姐,”綠漪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鷂子’從京城傳回的急訊?!?/p>
謝紅藥眸光一閃,伸手接過竹筒。指尖微一用力,脆弱的火漆應聲而碎。她從中抽出一卷薄如蟬翼的桑皮紙,在燈下展開。
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楷,記錄著數(shù)日來京城發(fā)生的幾件看似尋常、實則暗流洶涌的大事:
其一,兵部左侍郎王崇煥因“貪墨軍餉、貽誤邊事”獲罪下獄,家產(chǎn)抄沒,王黨官員人人自危。
其二,戶部尚書年邁乞骸骨,皇帝已準,接任人選懸而未決,各方勢力暗中角力。
其三,北境傳來急報,金帳王庭有異動,似有大規(guī)模騎兵調(diào)動跡象,邊關(guān)告急文書雪片般飛入京城。
其四,欽天監(jiān)夜觀天象,奏稱“帝星晦暗,客星犯紫微”,朝野議論紛紛。
其五,司禮監(jiān)掌印沈千山于三日前,秘密召見新科榜眼、翰林院編修林墨白,密談近一個時辰,內(nèi)容不詳。
謝紅藥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前四條信息,最終牢牢地定格在最后一條上!
林墨白!新科榜眼!翰林院編修!一個清貴卻并無實權(quán)的文官!沈千山為何要秘密召見他?還密談一個時辰?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那個名字,桃花眼中寒光流轉(zhuǎn)。沈千山從不做無謂之舉。他看中林墨白什么?是此人的才學?背景?還是……他背后所代表的勢力?或者,此人本身就是沈千山布下的一顆重要棋子?
一個清流文官,如何與司禮監(jiān)的滔天權(quán)勢扯上關(guān)系?沈千山將他推向前臺,意欲何為?攪動朝局?還是……另有所圖?
謝紅藥放下密報,走到窗邊,推開一扇雕花木窗。冰冷的夜風裹挾著水汽撲面而來,吹動她鬢角的碎發(fā)。她望著北方那一片被重重宮闕遮蔽的、象征著至高權(quán)力的天空,眼神銳利如刀。
京城的風,已經(jīng)開始亂了。而那個猩紅的陰影,正穩(wěn)坐釣魚臺,悄然撥弄著風云。
“林墨白……”她輕聲念出這個名字,仿佛要將它刻入骨髓?;蛟S,這就是沈千山落下的下一步棋?一個看似不起眼,卻可能撬動整個棋局的關(guān)鍵支點?
……
紫禁城,司禮監(jiān)值房。
燭火通明,將堆積如山的奏章映照得如同沉默的士兵。
沈千山依舊端坐在巨大的紫檀書案后。猩紅的蟒袍在燭光下流淌著粘稠的血色光澤。他手中并未執(zhí)筆,而是捏著一份薄薄的卷宗。
卷宗封皮上,只有三個墨色淋漓的小字:**謝紅藥**。
他蒼白修長的手指,一頁一頁,緩慢地翻動著卷宗。紙張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在寂靜的值房里異常清晰。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如同戴著一張玉石雕琢的面具,只有那雙深不見底的寒潭眼眸,在跳躍的燭光下,映著紙上的文字,偶爾閃過一絲極其細微的、冰冷的漣漪。
卷宗記載詳細:
謝紅藥,年約雙十。來歷不詳,約五年前現(xiàn)身秦淮河畔,以一曲《驚鴻舞》及神秘莫測的刀法驚絕四座,迅速成為秦淮河上最炙手可熱的清倌人。性情孤冷,極少與人深交。善舞,尤擅刀,其刀法迅疾詭譎,如新月流轉(zhuǎn),疑與失傳已久的“月影流觴”有淵源。身邊僅有一啞仆,形影不離。畫舫“攬月”為其所有,背景成謎。曾于姑蘇城外,格殺內(nèi)廠番役數(shù)名……
當翻到記載其刀法疑似“月影流觴”的段落時,沈千山翻動紙張的手指,極其輕微地停頓了一瞬。深潭般的眸底,那點冰冷的漣漪似乎擴大了一絲。
“月影流觴……”他無聲地咀嚼著這四個字,薄唇抿成一條更冷的直線。
他繼續(xù)翻動。卷宗后面,是幾張用細密工筆描繪的畫像。畫中人眉眼如畫,身姿窈窕,正是謝紅藥。其中一張,是她身著月白舞衣,手持新月彎刀起舞的瞬間,刀光如練,身姿驚鴻。畫師技藝精湛,將那份冷冽與妖異的美感捕捉得淋漓盡致。
沈千山冰冷的目光落在畫中謝紅藥那雙桃花眼上。那眼睛,在畫師的筆下,瀲滟多情,深處卻藏著化不開的寒冰。這眼神……他似乎在某個久遠的、早已被刻意遺忘的角落見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波動,在他冰冷的心湖深處,極其短暫地漾開,隨即被更深的冰寒吞噬。
他面無表情地合上卷宗,將其隨手放在書案一角,與那些關(guān)乎國計民生的奏章堆放在一起,仿佛這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插曲。
“林墨白那邊,如何了?”沈千山的聲音響起,冰冷平直,毫無波瀾,仿佛剛才看的只是一份尋常的邸報。
侍立在一旁陰影中的魏忠立刻躬身,聲音帶著十二分的恭謹:“回老祖宗,林編修天資聰穎,一點即透。奴才已將老祖宗教誨的‘為官之道’、‘制衡之術(shù)’悉數(shù)轉(zhuǎn)達。他感恩戴德,言必稱老祖宗再造之恩。只是……”魏忠的聲音微不可察地遲疑了一下,“此人畢竟初入官場,清流習氣未脫,對某些‘非?!侄?,似乎……尚存疑慮?!?/p>
“疑慮?”沈千山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一個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一絲溫度,只有居高臨下的漠然,“雛鷹離巢,總要經(jīng)歷風雨。見慣了血,自然就懂了。清流……呵。”一聲意義不明的輕嗤,帶著無盡的嘲弄。
“是,奴才明白。定會讓他……盡快‘懂事’。”魏忠心領(lǐng)神會,深深垂首。
沈千山不再言語。他重新拿起朱筆,飽蘸了鮮紅如血的朱砂。目光落在桌案上一份關(guān)于北境金帳王庭異動、請求增撥軍餉的緊急奏折上。
燭火跳躍,將他蒼白的側(cè)臉和那身猩紅的蟒袍映照得如同神魔。他手腕懸停,鮮紅的墨汁在筆尖凝聚,欲滴未滴。
值房里,只有西洋座鐘“咔噠、咔噠”的走時聲,一聲聲,計算著時間,也計算著即將掀起的滔天巨浪。
風雨,已在京城上空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