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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凡穿越成小皇帝,首日上朝就搞出大新聞。

>面對祥瑞奏報,他拍案而起:“搞直播!門票十兩一張!”

>群臣嘩然未定,旱災(zāi)奏折又至:“眾籌啊!捐錢送錦旗刻石碑!”

>滿朝文武瞬間石化,楊廷和毛筆折斷,劉瑾諂笑凍在臉上。

>林小凡縮在龍椅納悶:現(xiàn)代套路不香嗎?

清晨,寅時剛過,紫禁城巨大的輪廓在濃重的夜色里蟄伏著,像一頭尚未蘇醒的洪荒巨獸。東邊天際才剛滲出一線極淡的蟹殼青,勉強勾勒出太和殿那層層疊疊、直刺幽暗蒼穹的重檐廡殿頂??諝鉂窭涞媚軘Q出水來,帶著一股子揮之不去的、深宮特有的陳腐氣息,混雜著遠處宮墻根下尚未完全熄滅的宮燈散發(fā)出的劣質(zhì)油脂味,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早起奔忙的太監(jiān)、宮女和等待上朝的官員肩頭。

林小凡,或者說,此刻頂著“正德皇帝”朱厚照這尊貴皮囊的靈魂,正陷在一場由身體本能帶來的劇烈掙扎里。

“陛下…陛下…時辰到了…” 張永那刻意壓低了、卻依舊帶著無法掩飾的尖細和急迫的聲音,隔著厚重的明黃帳幔,像一根細針,不斷刺穿著他沉淪的睡意。

眼皮沉重得像墜了兩塊鉛,每一次試圖掀開,都伴隨著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的眩暈。宿醉的威力,似乎并未因為這具年輕帝王的軀殼而有絲毫減弱,反而被這具身體對“昨夜”的放縱記憶無限放大。喉嚨里火燒火燎,胃里更是翻江倒海,殘留的酒氣混合著某種昂貴香料的氣息,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膩,頑固地盤踞在鼻腔深處。

“唔…” 他發(fā)出一聲模糊不清的呻吟,試圖翻身把自己更深地埋進那堆柔軟得能吞噬一切的錦被里,逃離這該死的現(xiàn)實。什么上朝,什么奏折,什么皇帝……他只覺得自己像被塞進了一臺高速運轉(zhuǎn)、卻又完全失控的機器里,每一根骨頭都在叫囂著散架。

“陛下!真不能誤了早朝??!劉公公…劉公公那邊…” 張永的聲音更急了,甚至帶上了一絲哭腔,仿佛天塌地陷就在眼前。

劉瑾!這個名字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入混沌的腦海。林小凡猛地一個激靈,殘余的睡意瞬間被一種尖銳的恐懼驅(qū)散。昨天那場驚心動魄的“登基首秀”,那張皮笑肉不笑、眼神卻陰冷得如同毒蛇的胖臉,還有那柄無聲無息就能要人命的短匕…所有畫面瞬間回涌,讓他后頸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求生欲壓倒了生理上的極度不適。他幾乎是憑著本能,猛地從龍床上坐起,動作僵硬得像個提線木偶。

“更…更衣!” 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宿醉的黏膩和強行壓抑的顫抖。

帳幔被無聲地撩開。張永那張慘白、布滿細密汗珠的臉出現(xiàn)在眼前,眼睛里全是驚恐后的慶幸和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幾個小太監(jiān)立刻像幽靈般圍了上來,動作迅捷而沉默,帶著一種訓練有素的麻木。冰涼的絲綢褻衣被剝下,換上沉重的、繡滿金絲團龍的明黃常服。赤金冠冕壓在頭頂,那重量幾乎讓他脆弱的脖頸不堪重負。銅盆里溫熱的水撩在臉上,稍微驅(qū)散了一點混沌,但鏡子里映出的那張年輕卻毫無血色的臉,眼下的烏青濃得化不開,眼神空洞茫然,依舊寫滿了“生不如死”四個大字。

他像個被精心打扮的木偶,被張永半攙半架著,腳步虛浮地走出了乾清宮寢殿。殿外,早已等候的龐大儀仗無聲地啟動。提爐太監(jiān)燃起名貴的龍涎香,煙氣在清冷的晨曦中裊裊升騰,試圖驅(qū)散帝王身上的頹靡氣息。掌扇、捧盂、執(zhí)拂塵的太監(jiān)們低眉順眼,步伐整齊劃一,簇擁著中間那個腳步踉蹌的年輕皇帝。冰冷的晨風帶著露水的腥氣迎面撲來,灌進他寬大的袖袍,激得他一陣哆嗦,混沌的腦子似乎又被吹醒了幾分。

通往奉天殿的御道漫長而空曠,巨大的青石板在微光中泛著濕漉漉的幽光,腳步聲在空曠中激起空洞的回響。兩側(cè)高聳的宮墻夾峙,將頭頂?shù)奶炜涨懈畛梢粭l狹窄、壓抑的深藍色帶子。遠處,奉天殿那巍峨的輪廓在漸亮的天光下逐漸清晰,沉默地矗立在須彌座臺基之上,如同一個巨大的、等待著吞噬他的怪獸口器。

一股難以言喻的渺小感和窒息感攫住了林小凡。他忍不住微微側(cè)頭,眼角的余光掃過身旁的張永。老太監(jiān)低著頭,只能看見他緊繃的下頜線和微微顫抖的嘴唇。在這深宮之中,連這唯一勉強算得上“身邊人”的老太監(jiān),也籠罩在劉瑾的巨大陰影之下,朝不保夕。

他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冰冷徹骨的空氣,強迫自己挺直那被沉重冠冕壓得生疼的脊背。不能倒,至少現(xiàn)在不能倒。他必須撐過今天,撐過這該死的早朝。腦海里只剩下一個念頭:活下去,在這吃人的地方,先活下去再說。

沉重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殿前廣場上回響。當林小凡在張永的攙扶下,幾乎是拖著腳步踏上奉天殿那高高的漢白玉丹陛時,殿內(nèi)早已是另一番景象。

巨大的殿堂空曠而森嚴。數(shù)十根需數(shù)人合抱的朱紅巨柱支撐著高聳的藻井,上面繪滿了繁復(fù)的龍鳳彩繪,在初透入殿內(nèi)的天光映照下,色彩濃烈得有些刺眼。地面是打磨得光可鑒人的金磚,冰冷堅硬,倒映著上方模糊晃動的身影??諝庵袕浡鴿庥舻奶聪?,試圖掩蓋掉百官身上帶來的、混雜著朝服熏香和人體氣息的復(fù)雜味道。

文武百官早已按品秩肅立在御道兩側(cè),身著各色補服,緋袍青袍,如兩片沉默的、凝固的彩林。人人垂首屏息,偌大的殿堂里,靜得能聽見燭火燃燒時燈芯偶爾發(fā)出的輕微“噼啪”聲,以及遠處宮門開啟關(guān)閉時傳來的、悠長而沉悶的回響。這份寂靜沉重得如同實體,壓在每一個人的胸口。

林小凡的目光幾乎是下意識地、帶著無法掩飾的驚懼,掃向御座側(cè)前方那個位置。

劉瑾站在那里。

他穿著御馬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的蟒袍,深紅色,在滿殿官員的補服中異常扎眼。蟒紋猙獰,張牙舞爪。那張保養(yǎng)得宜的胖臉上,此刻正堆砌著一種近乎完美的、無可挑剔的恭敬笑容。嘴角恰到好處地向上彎起,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來,仿佛浸透了發(fā)自肺腑的喜悅和對新帝的無限忠誠。他微微躬著身,姿態(tài)謙卑到了塵埃里。

然而,當林小凡的目光與劉瑾那雙細長的眼睛接觸的一剎那,一股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直竄頭頂。那笑容之下,那雙眼睛里沒有絲毫溫度,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潭水,平靜無波,卻又清晰地映照出林小凡此刻的倉惶與虛弱。那眼神像帶著無形的鉤子,無聲地提醒著昨日乾清宮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冰冷的刀鋒,輕描淡寫的威脅,以及那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林小凡的心臟猛地一縮,腳下不由自主地一軟,幾乎要癱倒。張永的手臂立刻傳來一股支撐的力量,將他牢牢架住。

“陛下當心?!?劉瑾的聲音適時地響起,不高不低,帶著太監(jiān)特有的柔和,卻清晰地傳遍了寂靜的大殿。他臉上的笑容加深了幾分,那笑意卻絲毫未達眼底,反而更像是一種無聲的嘲弄和警告。

林小凡強忍著劇烈的眩暈和反胃,借著張永的支撐,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上了那高高在上的御座。冰冷的金絲楠木龍椅寬大得過分,襯得他瘦小的身軀更加渺小無助。他僵硬地坐下,感覺那沉重的赤金冠冕壓得他頸椎生疼,沉重的朝服像一層層枷鎖將他束縛在這冰冷的寶座上。他努力地挺直腰背,試圖擺出一點帝王的威嚴,但指尖無法控制地深深掐進了掌心柔軟的絲綢坐墊里,留下深深的凹痕。

“有…有本早奏…無事退朝…” 司禮監(jiān)當值太監(jiān)那尖細悠長的唱喏聲打破了死寂,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一顆石子。

林小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那堆在龍書案上、昨夜被劉瑾“批閱”過的奏折,像一座沉默的小山,即將成為他今日的刑場。

“陛下?!?一個沉穩(wěn)蒼老的聲音響起,打破了唱喏聲剛落時的短暫真空。

內(nèi)閣首輔楊廷和手持象牙笏板,從文官隊列的最前方跨出一步。他身形清癯,穿著象征一品大員的緋色仙鶴補服,雪白的須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面容嚴肅刻板,如同刀削斧鑿的石像。他微微躬身,動作標準得如同教科書,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蕩在巨大的殿宇中。

“昨夜陛下初理政務(wù),批閱奏章至深夜,勤勉可嘉。然國事繁巨,非一日之功。今日早朝,臣斗膽,請陛下將昨日批閱之奏章,擇其要者,宣示于朝堂,一則明示圣意,二則令諸臣工共議其詳,拾遺補闕,以臻完善。此乃祖宗成法,亦是老臣拳拳之心,望陛下圣鑒?!?他抬起頭,目光平靜無波地望向御座上的年輕皇帝,那眼神里沒有逼迫,只有一種不容置疑的規(guī)矩和期待。

滿朝文武的目光,瞬間齊刷刷地聚焦在林小凡身上。那目光里,有探究,有好奇,有謹慎的觀望,更有楊廷和一派清流大臣毫不掩飾的審視??諝夥路鹉塘恕?/p>

林小凡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批閱奏章?那根本不是他批的!那是劉瑾的手筆!讓他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把那堆東西念出來?這無異于把他架在火上烤!他下意識地側(cè)頭,目光帶著一絲求救的意味,投向御座側(cè)前方的劉瑾。

劉瑾臉上的笑容紋絲未動,依舊是那副謙恭溫順的模樣。他甚至迎著林小凡的目光,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胖臉上肌肉牽動,眼神里卻飛快地掠過一絲極淡的、貓戲老鼠般的殘酷快意。那眼神分明在說:念吧,我的小陛下,好戲開場了。

完了。林小凡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感覺自己像一只被蛛網(wǎng)牢牢黏住、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的飛蟲,連掙扎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他僵硬地轉(zhuǎn)回頭,對上楊廷和那平靜卻極具壓迫感的目光,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陛…陛下?” 司禮太監(jiān)小心翼翼地低聲提醒,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林小凡猛地回神,慌亂地避開楊廷和的目光,視線在龍書案上那堆得整整齊齊的奏章上來回逡巡,仿佛那是什么擇人而噬的毒蛇猛獸。他胡亂地伸出手,指尖都在微微顫抖,在那堆奏折上方懸停了幾次,才終于像是豁出去一般,閉著眼,胡亂地抓起最上面的一本。

入手是光滑冰涼的緞面封皮。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睜開眼,顫抖著手指,艱難地翻開那沉重的封面。里面是工整的館閣體墨字,密密麻麻,看得他頭暈眼花。他根本看不懂那些文縐縐的辭藻在說什么,只看到最后,有幾行朱紅色的批語,字體略顯潦草,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霸道——那無疑是劉瑾的手筆。

“念!” 楊廷和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金石般的硬度,再次響起。

林小凡一個哆嗦,感覺手里的奏折重逾千斤。他清了清干澀發(fā)痛的嗓子,聲音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和虛弱,磕磕絆絆地開始念:“臣…臣云南布政使司左參議…王…王守仁…啟奏:云南曲靖府治下,宣威州土官…于…于深山之中,得…得異獸…獻…獻于州衙…”

他念得極其艱難,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喉嚨里艱難地往外摳。滿朝文武鴉雀無聲,只有他斷斷續(xù)續(xù)、毫無中氣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里孤零零地回蕩。不少官員微微皺起了眉頭,顯然對皇帝這虛弱不堪、毫無帝王威儀的表現(xiàn)感到失望甚至不滿。

林小凡的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他顧不上擦,目光死死盯著奏折上的字,生怕念錯:“…其獸…其狀如麋,頭生獨角,通體…鱗甲…隱現(xiàn)五彩毫光…州衙官吏及土民…皆…皆不識此物…或…或云乃麒麟降世…此…此實乃…祥瑞之兆…伏…伏乞陛下…圣…圣裁…” 終于念完了奏報內(nèi)容,他幾乎要虛脫。

接著,他看到了那刺目的朱批。劉瑾的字跡張狂有力:“麒麟?吉兆!著該土官好生飼養(yǎng),擇吉日送入京師,獻于御前,以彰陛下圣德,昭示天命所歸!沿途州縣一體供奉,不得有誤!欽此?!?/p>

念完這朱批,林小凡只覺得一陣荒謬。麒麟?這玩意兒真的存在?還要不遠萬里送來京城?這得耗費多少民脂民膏?他腦子里瞬間閃過現(xiàn)代那些“水猴子”、“外星生物”的炒作新聞,還有直播間里主播們聲嘶力竭的叫賣。一個極其大膽、甚至可以說是荒誕不經(jīng)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了他混沌的腦海,完全不受控制地脫口而出:

“麒麟?祥瑞?” 他的聲音因為激動和那個突然冒出的“天才”想法而陡然拔高了幾分,甚至帶上了一絲他自己都沒察覺的興奮,蓋過了之前的虛弱,“好東西啊!這可是…這可是天大的好東西!”

這話一出,滿殿皆驚!

楊廷和雪白的眉毛猛地一挑,眼中瞬間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錯愕。他身后幾位清流老臣更是倒抽一口冷氣,互相交換著驚疑不定的眼神。祥瑞之說,自古有之,但天子如此當眾、如此直白地表現(xiàn)出驚喜,甚至帶著市井商賈般的“好東西”評價,實在是有失體統(tǒng),聞所未聞!

劉瑾臉上的笑容也微微僵了一下,細長的眼睛里精光一閃,顯然沒料到這小皇帝會突然來這么一出。

林小凡卻完全沉浸在自己那個“絕妙”的點子里,根本沒注意到下方驟變的氣氛。他越想越覺得這主意簡直神來之筆,既能解決這勞民傷財?shù)摹跋槿稹眴栴},還能賺錢!他猛地一拍龍椅扶手(手心拍得生疼也顧不上了),身體前傾,眼睛放光,聲音因為激動而更加響亮,帶著一種發(fā)現(xiàn)新大陸般的亢奮:

“快!傳旨下去!讓當?shù)亍莻€宣威州!立刻組織人手,搞…呃,搭個高臺!把這麒麟…嗯,祥瑞!好生看護起來,擺在臺上!” 他揮舞著手臂,唾沫星子都快飛出來了,“然后…然后通告四方!就說天降祥瑞,麒麟現(xiàn)世!讓…讓當?shù)匕傩铡?,是官府!搞個‘直播’…呃,我是說,搭臺子展覽!對!展覽!讓全天下的人都來看看這稀罕物!”

他越說越流暢,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那人山人海、爭相購票的盛況,語速越來越快:“門票!門票得收!這可是祥瑞,千載難逢!十兩銀子…不,二十兩!對,就二十兩一張!京城的那些富商巨賈、王公貴胄,肯定搶著來看!這叫…這叫‘祥瑞帶貨’!懂不懂?既能彰顯我大明國威,又能給地方創(chuàng)收!給朝廷創(chuàng)收!一舉兩得!戶部…戶部都不用額外撥款了!妙!妙??!” 他激動得幾乎要從龍椅上站起來,臉上因為興奮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紅,宿醉的萎靡似乎都被這“天才構(gòu)想”一掃而空。

死寂。

絕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凍結(jié)了。巨大的奉天殿內(nèi),只剩下林小凡那亢奮的回音還在梁柱間嗡嗡作響,然后迅速被無邊的沉默吞噬。

楊廷和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那張嚴肅刻板的面容上,每一道皺紋都因極度的震驚和無法理解的荒謬感而扭曲、凝固。他握著象牙笏板的手指,因為用力過猛而指節(jié)發(fā)白,發(fā)出“咯吱”一聲輕微的脆響——那堅硬如鐵的笏板,竟硬生生被他捏出了一道細微的裂痕!他死死地盯著御座上那個手舞足蹈、唾沫橫飛的身影,眼神里充滿了打敗認知的茫然,仿佛看到一頭披著龍袍的怪物正在咆哮。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發(fā)出一點嗬嗬的、意義不明的氣音。

他身后那幾位須發(fā)皆白的老臣,更是如遭雷擊。禮部尚書王瓊,一個以古板方正著稱的老學究,身體猛地一晃,眼前金星亂冒,全靠旁邊同樣面無人色的吏部尚書焦芳及時扶了一把,才沒當場癱倒在地。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焦芳的胳膊,嘴唇哆嗦著,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氣聲擠出幾個字:“妖…妖言…惑…惑眾…有…有辱斯文…亡…亡國之兆…” 聲音微弱,卻充滿了絕望的恐懼。

兵部尚書劉大夏,這位曾經(jīng)歷過邊關(guān)鐵血的老臣,此刻也徹底懵了。他瞪圓了眼睛,下巴微張,臉上是一種混合了憤怒、鄙夷和一種“我是不是在做噩夢”的荒誕神情。他下意識地抬手,似乎想揉揉眼睛確認一下,動作卻僵硬在半空。

年輕的翰林院修撰們,原本還帶著幾分對新帝的好奇與期待,此刻一個個面如土色,眼神呆滯,仿佛心中某種關(guān)于圣天子、關(guān)于煌煌大義的崇高信仰,被剛才那番話擊得粉碎。其中一個年輕氣盛的,更是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才強忍住那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大逆不道的斥罵。

而勛貴武臣隊列里,反應(yīng)則更為直接。幾個脾氣火爆的侯爺、伯爺,眼珠子瞪得溜圓,看看御座,又看看身邊同樣目瞪口呆的同僚,彼此交換著“這他媽是皇帝能說出來的話?”的眼神。英國公張懋,勛貴之首,一張老臉漲成了豬肝色,濃密的胡須都在微微顫抖,鼻孔里噴著粗氣,若非最后一絲理智和對皇權(quán)的敬畏壓著,幾乎就要當場咆哮出來。

整個朝堂,陷入了一種集體性的靈魂出竅狀態(tài)。無數(shù)道目光,或震驚、或茫然、或鄙夷、或恐懼、或憤怒,如同無數(shù)無形的利箭,密密麻麻地射向御座上那個兀自沉浸在“帶或創(chuàng)收”偉大藍圖中的身影。

在這片凝固的、無聲的驚濤駭浪中心,唯有劉瑾,臉上的表情最為“精彩”。

他那標志性的、完美無缺的諂媚笑容,在林小凡喊出“二十兩一張票”的瞬間,就徹底僵死在了臉上。嘴角還維持著那個向上勾起的弧度,但臉上的肌肉卻像是被速凍了一般,完全失去了活力和控制。那笑容凝固成一個極其怪誕、極其恐怖的面具,像畫上去的一樣,僵硬地貼在肥肉上。而他細長的眼睛深處,那潭深不見底的寒水,此刻卻掀起了劇烈的波瀾——先是難以置信的錯愕,緊接著是極度的困惑(這小崽子又在發(fā)什么瘋?),隨即涌起一絲被愚弄的惱怒(這完全脫離了他預(yù)設(shè)的劇本?。詈?,所有的情緒都沉淀為一種冰冷的、帶著劇毒的審視和重新評估。

他死死地盯著林小凡,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要穿透那層年輕的皮囊,看清楚里面裝的到底是什么樣的怪物。他放在腹前的雙手,寬大的袍袖掩蓋下,手指正不受控制地微微痙攣著。那僵住的笑容,配上眼中翻滾的冰寒風暴,形成了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詭異反差。他第一次感覺到,這個看似完全掌控在手心的傀儡小皇帝,似乎…有點不對勁。這種“不對勁”,不是懦弱,不是愚蠢,而是一種完全超出他理解范疇的、徹頭徹尾的瘋狂!

整個奉天殿,只剩下林小凡那番“祥瑞帶貨”的驚世之言,如同污濁的油漬,無聲地滲透進每一塊金磚,每一根梁柱,浸染著這象征帝國最高權(quán)力的莊嚴之地??諝庹吵淼萌缤痰挠椭?,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甸甸的荒謬和冰冷。

就在這死寂幾乎要將所有人溺斃的時刻,林小凡自己似乎也終于察覺到了氣氛的極度詭異。他亢奮揮舞的手臂僵在了半空,臉上的潮紅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茫然的蒼白。他有些無措地縮了縮脖子,環(huán)顧四周,看著那一張張凝固的、寫滿了驚駭和無法理解的臉,尤其是劉瑾那張凍住的諂笑面具和楊廷和手中那裂開的象牙笏板…一股強烈的不安和困惑瞬間攫住了他。

“呃…” 他喉嚨發(fā)緊,干咳了一聲,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聲音帶著明顯的心虛和底氣不足,“這…這個…祥瑞的事…就先…先這么議著?” 他幾乎是求助般地,下意識地又想去翻動龍書案上那堆該死的奏折,仿佛想用下一個議題來掩蓋眼前的尷尬和失控。

他的手指在奏折堆上慌亂地劃拉著,指尖冰涼。一份奏折的封皮似乎格外粗糙,墨跡也略顯潦草,在一堆工整的緞面奏章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幾乎是出于一種逃離當前窘境的本能,一把將它抓了起來,動作快得甚至帶倒了旁邊的一本。

翻開。撲面而來的字跡遠不如上一份工整,帶著一種倉促和焦慮的氣息。他定了定神,強壓下心頭的慌亂,目光艱難地聚焦在那些跳躍的墨字上:

“臣…臣陜西布政使司…延安府知府…張…張瀚…萬…萬死泣血頓首…謹奏:今歲入夏以來,府治膚施、甘泉、安塞…安塞等縣…滴雨未降…赤地…赤地千里…麥苗盡枯…河水斷流…井泉…井泉干涸…百姓…百姓取樹皮草根…聊以充饑…餓殍…餓殍已現(xiàn)于道…流民…流民日增…惶惶…惶惶不可終日…州府倉廩…存糧…存糧告罄…杯水…杯水車薪…懇…懇請陛下…天恩浩蕩…速…速撥錢糧…賑…賑濟災(zāi)民…緩…緩則…恐…恐生大變…臣…臣萬死…叩首…再…再叩首…”

字字泣血,句句驚心??v然林小凡古文功底再差,那“赤地千里”、“餓殍已現(xiàn)”、“恐生大變”幾個詞,也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他的神經(jīng)上。他眼前仿佛瞬間浮現(xiàn)出干裂焦黃的土地,枯槁倒伏的莊稼,面黃肌瘦、眼神空洞的災(zāi)民,還有倒在路邊、被烈日炙烤著的尸體……一股沉重的、帶著血腥味的悲涼感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然而,就在這份沉重感剛剛升起,還沒來得及在他心中沉淀的剎那,另一個念頭如同條件反射般、以更快的速度、更加強勢的姿態(tài),猛地躥了上來!

錢糧!要錢要糧!找戶部撥款?那得多麻煩!層層審批,盤剝克扣,等糧食真到了災(zāi)區(qū),怕是人都餓死大半了!而且…國庫有錢嗎?昨天劉瑾那“批閱”的奏折里,似乎就有哭窮的……不行,這效率太低了!得用現(xiàn)代方法!

“災(zāi)情?旱災(zāi)?” 林小凡猛地抬起頭,臉上那份因祥瑞而起的亢奮雖然消失了,卻又被一種新的、混雜著焦灼和“靈光閃現(xiàn)”的急切所取代。他完全忘記了剛才滿朝石化的尷尬,也顧不上細看奏折后面劉瑾那潦草的朱批(無非是“著戶部酌議”、“體察民情”之類的套話),只覺得一個更“高效”、“更創(chuàng)新”的點子在他腦海里瞬間成型,并且迫不及待地要噴薄而出。

他再次用力一拍扶手(這次拍得更響了),聲音因為急切而顯得有些尖利,甚至蓋過了之前殘留的虛弱:“讓戶部撥款?多麻煩!程序繁瑣,遠水解不了近渴!”

這話一出,剛剛從“祥瑞帶貨”沖擊波中勉強找回一絲神智的群臣,心臟再次集體驟停!楊廷和捏著裂開笏板的手猛地一顫。劉瑾僵在臉上的笑容,眼角極其細微地抽搐了一下。

林小凡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妙計”之中,他語速飛快,帶著一種發(fā)現(xiàn)新大陸般的興奮,仿佛眼前不是生靈涂炭的災(zāi)情,而是一個亟待開發(fā)的巨大商機:

“咱們搞個‘大明眾籌’!對!眾籌!” 他大聲宣布,仿佛這是什么驚天動地的創(chuàng)舉,“立刻!讓…讓通政司發(fā)個告示…不!那太慢了,覆蓋面不夠!” 他眼睛一亮,像是想到了更好的渠道,“在朕的…呃,朝廷的邸報上!對!在邸報的頭版頭條,用最大號的字寫清楚!”

他越說越激動,身體前傾,幾乎要探出御座,雙手在空中比劃著,描繪著他宏偉的藍圖:“就寫:陜西大旱!百姓嗷嗷待哺!朝廷號召全國富戶鄉(xiāng)紳、行商坐賈,踴躍捐款救災(zāi)!一方有難,八方支援!這是積德行善的大好事!” 他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種“我真是太聰明了”的自得笑容,拋出了他認為最具吸引力的“餌”:

“捐得多的人,朕…朕親自給他發(fā)個‘愛心大使’的錦旗!用最好的綢緞,繡上金字!嗯…再加個‘大明慈善之星’的稱號!保證光宗耀祖!名揚天下!” 他想了想,覺得這還不夠刺激,又猛地補充道,“還有!在災(zāi)區(qū)…在受災(zāi)最重的縣城,找個風水寶地,立個大大的功德碑!把捐款最多的前十位…不,前二十位富商的名字,用斗大的字刻上去!流芳百世!讓后世子孫都記得他們的善舉!這叫…這叫‘名利雙收’!那些有錢人,肯定打破頭搶著捐!”

他唾沫橫飛,一口氣說完,感覺胸中濁氣盡吐,暢快無比。他甚至想象著邸報一出,各地富商爭相解囊,銀子像流水一樣涌入災(zāi)區(qū),災(zāi)民們感激涕零,而他這個皇帝,不用花國庫一分錢就解決了大問題,還樹立了朝廷的“仁德”形象,順便開創(chuàng)了“大明慈善事業(yè)”的新紀元!簡直完美!

“怎么樣?” 他帶著一絲期待,一絲炫耀,還有一絲“快夸我”的急切,看向下方,目光掃過楊廷和、劉瑾,以及那一片黑壓壓的官員,“這主意…比戶部撥款快多了吧?也…也更有效吧?”

然而,他看到的,卻是一片比剛才更加徹底、更加絕望的石化景象。

如果說剛才“祥瑞帶貨”的提議,像一塊巨石砸進了古井,激起了驚濤駭浪般的錯愕和憤怒。那么此刻這“大明眾籌”、“錦旗”、“刻碑”的組合拳,則如同九天之上降下的一道滅世玄冰,瞬間將整個奉天殿,連同里面所有的生靈,徹底凍結(jié)!

時間,空間,思維,呼吸,心跳……一切的一切,都停滯了。

楊廷和的身體猛地一晃,這次再無人攙扶。他手中那早已裂開的象牙笏板,終于承受不住主人無意識間施加的、足以捏碎磐石的巨力,伴隨著一聲清晰刺耳的“咔嚓”脆響,竟生生斷為兩截!上半截笏板脫手飛出,“啪嗒”一聲,摔落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面上,滾了兩圈,停在一位御史的腳邊,聲音在死寂的大殿里如同驚雷炸響!

這位以定力著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三朝元老,此刻臉上所有的血色都已褪盡,只剩下一片駭人的死灰。他那雙閱盡滄桑、深邃如淵的眼眸,此刻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潭,翻涌著前所未有的、足以打敗畢生信念的驚濤駭浪——極致的荒謬,滔天的憤怒,以及一種眼睜睜看著煌煌天朝禮法、帝王尊嚴被踐踏成泥、被市儈銅臭徹底玷污的、深入骨髓的絕望!他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雪白的胡須劇烈地顫抖著,整個人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挺拔如松的脊背第一次顯出了佝僂的跡象。

“噗通!” 一聲悶響從文官隊列后方傳來。一位年紀很大的給事中,大概是承受不住這接二連三的精神沖擊,雙眼翻白,身體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被旁邊同樣面無人色的同僚手忙腳亂地接住,才沒直接摔在地上。一陣壓抑的、帶著哭腔的驚呼在極小的范圍內(nèi)響起,又迅速被更大的死寂吞沒。

兵部尚書劉大夏,這位曾在邊關(guān)浴血、見慣生死的老臣,此刻臉上的肌肉扭曲著,呈現(xiàn)出一種極其復(fù)雜的表情——像是想怒吼,又像是想狂笑,最終卻都凝固成一種無法言喻的悲愴和荒謬感。他死死盯著御座上那個還在等待“表揚”的年輕皇帝,眼神里最后一絲對皇權(quán)的敬畏似乎也在寸寸碎裂,只剩下赤裸裸的、近乎野獸般的憤怒和鄙夷。他寬厚的胸膛劇烈起伏著,如同拉破的風箱,卻硬是咬著牙,沒發(fā)出一點聲音。

年輕的翰林們徹底崩潰了。有人死死地閉上了眼睛,仿佛不忍再看這褻瀆圣殿的一幕;有人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無聲地念著“禮崩樂壞…禮崩樂壞…”。那個之前咬破嘴唇的年輕修撰,此刻身體篩糠般抖動著,淚水無法控制地涌出眼眶,混合著唇邊的血絲,在慘白的臉上留下觸目驚心的痕跡,那是理想徹底崩塌的無聲慟哭。

勛貴隊列里,英國公張懋猛地抬手,用他那蒲扇般的大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似乎生怕下一秒就會控制不住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話來。他身旁一位侯爺,則用力地、反復(fù)地揉搓著自己的太陽穴,仿佛要確認自己并非身處一個荒誕絕倫的噩夢之中。

整個朝堂,陷入了一種徹底的、萬籟俱寂的真空狀態(tài)。連空氣都仿佛凝固成了堅冰。燭火似乎也畏懼了這死寂,光芒變得微弱而搖曳。陽光從高高的窗欞斜射進來,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道道光柱,光柱里,無數(shù)細微的塵埃懸浮著,也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動不動。

在這片絕對的、令人靈魂都為之凍結(jié)的死寂中心,唯有劉瑾的反應(yīng),再次成為最詭異的存在。

他臉上那副徹底僵死的諂媚笑容面具,在聽到“愛心大使錦旗”和“刻碑留念”時,終于徹底崩裂了!嘴角那個完美的弧度如同冰面開裂,瞬間垮塌下來,變成一種極其難看的、向下耷拉的線條。整張胖臉像是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所有的肌肉都扭曲、抽搐著,呈現(xiàn)出一種混合了震驚、錯愕、極度荒謬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愚弄的狂怒!那雙細長的眼睛里,不再是深潭寒水,而是燃起了兩簇幽暗的、近乎實質(zhì)的怒火!這怒火并非針對災(zāi)情,而是針對御座上那個完全脫離掌控、不斷拋出驚世駭俗言論、將莊嚴朝堂變成荒謬劇場的傀儡!

他放在腹前的雙手,在寬大袍袖的掩蓋下,已經(jīng)緊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這刺痛提醒著他,眼前這一幕絕非幻覺。這個小皇帝…瘋了!徹頭徹尾地瘋了!這已經(jīng)不是愚蠢或懦弱,這根本是一種無法用常理揣度的、毀滅性的瘋狂!他第一次感到一種事情徹底失控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他死死地盯著林小凡,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匕首,充滿了冰冷的殺機和重新審視的殘酷光芒——這個傀儡,或許比他想象的要“麻煩”得多!

絕對的死寂,如同深海的寒流,無聲地席卷、滲透著奉天殿的每一個角落。這死寂不再僅僅是聲音的消失,它已經(jīng)凝固成一種沉重粘稠的實體,帶著冰冷的觸感,緊緊包裹住殿內(nèi)每一個人的身體,堵塞住他們的口鼻,凍結(jié)了他們的血液和思維。

林小凡臉上那點因“妙計”而生的興奮和期待,如同投入冰水的火星,迅速熄滅,只留下慘淡的灰燼。他僵在寬大的龍椅上,身體微微前傾的姿勢顯得無比突兀和尷尬。他茫然地睜大眼睛,目光像受驚的兔子,倉惶地掃視著下方。

他看到了楊廷和手中斷裂的笏板,那刺目的斷口如同一個無聲的、充滿控訴的傷口。他看到老首輔那死灰般的臉色和劇烈顫抖的胡須,那雙曾經(jīng)深邃銳利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空洞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悲涼,正直勾勾地、失神地望著殿頂那繁復(fù)的藻井彩繪,仿佛靈魂已經(jīng)抽離了軀殼。

他看到了那位暈厥過去的老臣被同僚七手八腳地抬到柱子邊,掐著人中,臉色蠟黃,氣息微弱。他看到了兵部尚書劉大夏那幾乎要噴出火來的、帶著赤裸裸鄙夷的眼神,以及英國公張懋捂嘴強忍的、如同便秘般的痛苦表情。

他還看到了…劉瑾。

那張胖臉上,曾經(jīng)完美無缺的諂媚笑容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難看的、肌肉扭曲的僵滯。那雙細長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在他身上,目光里翻涌著驚愕、憤怒、荒謬,以及一種讓林小凡瞬間汗毛倒豎的、冰冷刺骨的審視和重新評估。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突然出現(xiàn)致命瑕疵、需要立刻銷毀的工具。

沒有預(yù)想中的贊嘆,沒有恍然大悟的欽佩,甚至連一絲一毫的認可都沒有。有的只是鋪天蓋地的死寂,和死寂之下洶涌的、幾乎要將他撕碎的驚濤駭浪——震驚、憤怒、鄙夷、恐懼、荒謬……無數(shù)種情緒如同實質(zhì)的利箭,穿透那凝固的空氣,狠狠扎在他的身上。

一股強烈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林小凡,從尾椎骨直沖頭頂,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他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了還指著下方、試圖尋求認同的手,身體下意識地往后縮,緊緊貼住了冰涼的龍椅靠背,仿佛那堅硬的楠木能給他一絲微不足道的安全感。寬大的龍袍下擺被他無意識地攥緊,揉成了一團。

巨大的困惑和不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

他縮在冰冷的龍椅里,像個闖下大禍后茫然無措的孩子,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在瘋狂地、反復(fù)地盤旋、撞擊,帶著巨大的委屈和無法理解:

“難道…這主意…不香嗎?”

“現(xiàn)代…不都這么搞的嗎?”

“直播帶貨…眾籌救災(zāi)…錦旗表彰…名人效應(yīng)…名利雙收…多好的模式啊!效率高,傳播快,還能調(diào)動社會力量…這…到底哪里不對了?”

林小凡縮在冰冷的龍椅深處,那沉重的赤金冠冕仿佛有千鈞重,壓得他頸椎嘎吱作響,幾乎要斷裂。寬大的龍袍此刻不再是威嚴的象征,而是成了束縛他的沉重枷鎖,內(nèi)里單薄的褻衣早已被冷汗浸透,冰涼地貼在皮膚上,激起一陣陣細微的戰(zhàn)栗。

他像個被扒光了衣服、暴露在數(shù)九寒天風雪中的乞丐,又像一只誤入猛獸巢穴、被無數(shù)雙冰冷獸瞳鎖定的兔子。巨大的困惑和強烈的不安如同兩只冰冷的手,一只扼住他的喉嚨,讓他窒息,另一只攥緊他的心臟,每一次跳動都帶來尖銳的刺痛。

為什么?為什么?!

他腦子里只剩下這個念頭在瘋狂地、歇斯底里地吶喊、沖撞。

“直播帶貨…眾籌救災(zāi)…錦旗表彰…刻碑留念…” 每一個詞在他現(xiàn)代的認知里都金光閃閃,代表著高效、創(chuàng)新、調(diào)動社會力量、名利雙贏的完美解決方案!在信息爆炸的時代,哪個熱點事件不是這么操作的?哪個企業(yè)危機公關(guān)不是這么玩的?效果立竿見影!明星捐款能上熱搜,企業(yè)冠名能刷屏,愛心榜單能激發(fā)攀比心…這難道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嗎?

“祥瑞?天降祥瑞??!麒麟??!擱在哪個時代不是超級大IP?不搞個盛大展覽,不賣票創(chuàng)收,難道讓它爛在山溝里?二十兩銀子貴嗎?對京城那些揮金如土的富豪來說,灑灑水啦!既能彰顯國威,又能充盈地方甚至國庫,雙贏!這有什么不對?!”

“旱災(zāi)!赤地千里!餓殍遍野!等戶部那幫官僚走完流程,黃花菜都涼了!眾籌多快!利用邸報這個‘國家級媒體平臺’(雖然簡陋點),精準投放給最有消費力的群體——富商地主!給他們最渴望的東西:名!錦旗是官方認證的榮譽勛章,‘愛心大使’、‘慈善之星’是官方背書的社會地位!刻碑更是流芳百世,光宗耀祖!名利雙收的誘惑,誰能抵擋?銀子嘩嘩來,災(zāi)民嗷嗷待哺的嘴就能堵上!效率!懂不懂什么叫效率?!”

委屈,巨大的委屈如同滾燙的巖漿,在他胸腔里翻騰。他覺得自己明明拿出了超越時代的“先進理念”、“創(chuàng)新思維”,是為了解決問題,是為了大明好!可換來的,卻是這滿殿死寂,是楊廷和手中斷裂的笏板,是劉瑾那淬毒般的審視目光,是群臣眼中毫不掩飾的鄙夷、憤怒和……恐懼?

恐懼?他們恐懼什么?恐懼朕的主意太好,顯得他們無能嗎?

他努力地瞪大眼睛,試圖從下方那一張張凝固的臉上找到一絲認同,哪怕是一絲困惑之后的思考也好。然而,沒有。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令人絕望的寒冰。那寒冰凍結(jié)了聲音,凍結(jié)了動作,也凍結(jié)了他心頭最后一絲僥幸的火焰。

他茫然地轉(zhuǎn)動著僵硬的脖子,目光掠過一張張或蒼老或年輕、此刻卻同樣寫滿驚駭與不解的面孔。他看到了楊廷和那雙失焦的、仿佛靈魂出竅般望著藻井的眼睛,看到了劉瑾袍袖下緊握的、指節(jié)發(fā)白的拳頭,看到了英國公張懋捂在嘴上的、青筋畢露的巨手,看到了年輕翰林臉上無聲滑落的、混合著血絲的淚水……

時間,在極致的死寂中仿佛被無限拉長、扭曲。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充斥著令人窒息的尷尬、荒謬和無聲的指責。林小凡感覺自己的意識在這片凝固的海洋中一點點下沉,冰冷的海水灌入口鼻,帶來滅頂?shù)慕^望。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瘋了?還是說,這個所謂的“大明”,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無法理喻的瘋狂世界?

就在林小凡感覺自己快要被這無邊的死寂和巨大的心理壓力徹底壓垮,精神瀕臨崩潰的邊緣時——

“咳…咳咳…”

一聲刻意壓低的、帶著太監(jiān)特有的尖細與沙啞的咳嗽聲,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驟然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絕對寂靜。

聲音來自御座側(cè)前方。

是劉瑾。

這聲咳嗽,仿佛帶著某種無形的魔力。滿殿文武那幾乎要凝固成石雕的身體,集體極其輕微地、不易察覺地晃動了一下。被凍結(jié)的血液似乎重新開始極其緩慢地流動,停滯的思維也如同生銹的齒輪,發(fā)出艱澀的“嘎吱”聲,開始極其勉強地轉(zhuǎn)動。無數(shù)道目光,帶著劫后余生的茫然和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從御座上那個“瘋癲”的年輕皇帝身上,緩緩地、小心翼翼地移開,聚焦到了發(fā)出聲音的源頭——那位剛剛被小皇帝驚世言論同樣“震懾”住的司禮監(jiān)掌印、御馬監(jiān)提督太監(jiān)身上。

劉瑾臉上的肌肉,經(jīng)過一番極其微妙的、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細微調(diào)整。那徹底垮塌的、向下耷拉的嘴角線條被強行拉回,重新勾勒出一個向上彎曲的弧度。只是這弧度顯得異常僵硬,如同用刻刀在凍硬的油脂上生鑿出來的一般,毫無生氣,更無半分暖意。他那雙細長的眼睛,深處翻涌的冰寒風暴和殺機被強行壓下,覆蓋上一層渾濁的、深不見底的平靜。但這平靜之下,卻潛藏著比剛才的憤怒更加令人心悸的東西——一種冰冷的、如同毒蛇般重新審視和評估獵物的耐心。

他向前挪了一小步,動作依舊保持著應(yīng)有的恭謹,但細微之處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他微微躬身,臉上掛著那副重新拼湊起來的、比哭還難看的諂媚笑容,用一種刻意放得輕柔、卻足以讓殿內(nèi)每個人都聽清的語調(diào)開口:

“陛下…”

僅僅兩個字,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在下方凝固的“石林”中激起一片壓抑到極致的騷動!楊廷和死灰般的臉上,眼皮極其劇烈地抽搐了一下,斷裂的笏板茬口深深刺入他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感,卻無法喚醒他眼中的空洞。劉大夏猛地攥緊了拳頭,骨節(jié)發(fā)出爆響。英國公張懋捂嘴的手背上青筋暴跳。年輕的翰林們更是屏住了呼吸,仿佛等待著最終的宣判。

劉瑾的聲音繼續(xù)響起,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強行擠出來的“慈愛”和“理解”:

“陛下…陛下今日初理朝政,心憂國事,殫精竭慮,所思所想…呃…天馬行空,實乃…實乃…” 他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一個足夠“恰當”又不會太離譜的詞,最終艱難地吐出,“…童心未泯,赤子之心可嘉啊!”

“童心未泯?!” “赤子之心?!”

下方好幾個大臣的身體猛地一晃,差點再次栽倒。楊廷和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其壓抑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嗬嗬”聲。這評價,對一個剛剛發(fā)表了“賣票看麒麟”、“眾籌換錦旗”言論的皇帝來說,簡直比直接斥罵“昏聵”更具侮辱性!將關(guān)乎國計民生的朝堂議政,輕飄飄地歸結(jié)為孩童的胡鬧!

劉瑾仿佛沒看到下方群臣幾乎要噴火的眼神,或者說,他根本不在乎。他臉上的笑容加深了一分,那僵硬感卻更加明顯,像一副搖搖欲墜的面具:

“陛下所提…所提‘祥瑞帶貨’、‘大明眾籌’…嗯…確乎…確乎是聞所未聞之…奇思妙想!足見陛下心系黎庶,欲為朝廷開源、為災(zāi)民解困之…拳拳盛意!”

他巧妙地避開了直接評價這些“奇思妙想”的可行性,只強調(diào)皇帝的心意是“好”的。但這“心系黎庶”、“開源解困”的贊語,配上那“奇思妙想”的定語,聽在滿朝飽讀詩書、恪守禮法的臣子耳中,無異于最辛辣的諷刺!簡直是將帝王的尊嚴按在地上反復(fù)摩擦!

劉瑾話鋒一轉(zhuǎn),語氣變得“語重心長”,帶著一種老成謀國的“無奈”:

“然則…祖宗法度,朝廷體制,乃國之根本,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陛下初登大寶,勵精圖治之心,老奴與諸位大人皆感佩萬分!只是…這治國理政,如同烹小鮮,火候、佐料、時機,樣樣都需拿捏精準,萬萬急不得,也…萬萬亂不得??!”

他將林小凡的“創(chuàng)新”直接定性為“亂”。同時,不著痕跡地將自己和“諸位大人”綁在一起,站在了“祖宗法度”、“朝廷體制”的制高點上,隱晦地批評皇帝的“急躁”和“混亂”。

“陛下今日勞神過甚,龍體欠安,老奴看在眼里,痛在心頭!” 劉瑾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帶著一種夸張的心疼,“這祥瑞如何處置,災(zāi)情如何賑濟,皆是國之大事,非一時可決。陛下不如…暫歇圣慮,保重龍體為要!待陛下精神養(yǎng)足,再召內(nèi)閣、戶部、禮部相關(guān)臣工,于…于御書房細細參詳,從長計議,務(wù)求穩(wěn)妥周全,豈不更好?”

他圖窮匕見!核心目的只有一個:立刻結(jié)束這場已經(jīng)完全失控、讓所有人都下不來臺、更可能暴露更多問題的荒唐早朝!把小皇帝弄回后宮,脫離這眾目睽睽之地,關(guān)起門來,一切才好重新掌控!

他微微側(cè)身,目光如同無形的鞭子,掃過下方依舊處于震驚和混亂狀態(tài)的群臣,尤其在楊廷和身上停留了一瞬,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

“諸位大人…以為如何?” 聲音依舊柔和,但其中蘊含的冰冷威脅,如同實質(zhì)的寒氣,瞬間讓幾個想開口反駁的官員噤若寒蟬。

死寂再次降臨,但這一次,不再是純粹的震驚和荒謬,而是多了一種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妥協(xié)和無力感。

楊廷和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他死死地盯著劉瑾那張?zhí)搨蔚綐O致的胖臉,又看向御座上那個縮成一團、眼神茫然空洞的年輕皇帝。一股巨大的悲憤和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畢生的堅持和驕傲。他知道,劉瑾贏了。這個閹豎,利用小皇帝的荒唐言論,不僅成功地打壓了本可能借機進諫的清流,更是在滿朝文武面前,以一種近乎羞辱的方式,再次宣示了他對皇權(quán)、對朝堂的絕對掌控!而他楊廷和,三朝元老,內(nèi)閣首輔,此刻卻只能眼睜睜看著煌煌朝堂淪為笑柄,看著帝王尊嚴被肆意踐踏,看著國事被當成兒戲…而他,無能為力!

巨大的屈辱和深沉的悲哀,讓這位以剛直著稱的老臣,喉頭一甜,一股腥氣猛地涌了上來。他死死咬住牙關(guān),硬生生將那股逆血咽了回去。蒼老的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褪盡了,只剩下一種心如死灰的慘白。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閉上了那雙飽含了太多情緒的眼睛。再睜開時,里面只剩下了一片冰冷的、毫無生氣的漠然。他微微躬身,動作僵硬得如同提線木偶,用盡全身力氣,才從干澀的喉嚨里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

“臣…附議。陛下…保重…龍體?!?聲音嘶啞微弱,如同風中殘燭,每一個字都耗盡了他的心力。說完,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頭,只是憑著最后一點本能,才沒有癱倒在地。

楊廷和一表態(tài),如同推倒了第一塊多米諾骨牌。文官隊列中,那些依附于劉瑾或本就明哲保身的官員,立刻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紛紛躬身:

“臣等附議!陛下保重龍體!”

“陛下為國操勞,實當靜養(yǎng)!”

“劉公公所言甚是,國事從長計議為妥!”

聲音此起彼伏,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急切和迫不及待的敷衍。剛才的震驚、憤怒、鄙夷,仿佛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體面”臺階迅速掩蓋了下去,只剩下盡快逃離這噩夢般朝堂的渴望。

勛貴那邊,英國公張懋重重地哼了一聲,如同悶雷,卻也終究沒再多說什么,只是極其粗魯?shù)毓傲斯笆郑闶潜響B(tài)。

整個朝堂,在劉瑾一番巧舌如簧的“解圍”和楊廷和屈辱的妥協(xié)下,迅速達成了一致——結(jié)束這場鬧??!

林小凡縮在龍椅里,茫然地看著眼前這急轉(zhuǎn)直下的局面。他還沒完全從自己“妙計”被徹底否定的巨大失落和委屈中緩過神來,就看到剛才還石化的群臣,在劉瑾幾句話之后,竟然紛紛“附議”,同意散朝?而且,他們看自己的眼神…好像更復(fù)雜了?有隱忍的憤怒,有深深的無奈,還有一種…看傻子般的憐憫?尤其是楊廷和最后看他的那一眼,那里面深不見底的悲涼和漠然,讓他心頭莫名地一揪。

“童心未泯”?“赤子之心”?劉瑾是在夸我?可為什么聽起來那么刺耳?還有“從長計議”…意思是我的主意不行?還是說…他們根本就沒聽懂?

巨大的困惑再次淹沒了他。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比如“眾籌真的很快”、“錦旗成本很低的”……但看著下方群臣那急于逃離的眼神,看著劉瑾轉(zhuǎn)回身、臉上那副虛偽得讓他頭皮發(fā)麻的“恭順”笑容,再聯(lián)想到昨天那把冰冷的匕首……一股強烈的寒意瞬間澆滅了他最后一點試圖辯解的勇氣。

他像個做錯了事卻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的孩子,只能茫然地、被動地點了點頭,喉嚨里發(fā)出一個干澀的、微不可聞的單音:“…嗯?!?/p>

劉瑾臉上的笑容瞬間“生動”了幾分,仿佛得到了莫大的恩典。他立刻轉(zhuǎn)向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聲音恢復(fù)了慣常的尖利和不容置疑:“陛下有旨!退——朝——!”

“退——朝——!”

尖細悠長的唱喏聲再次響徹大殿,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解脫感,也帶著一種深沉的、令人壓抑的無力感。

沉重的殿門被緩緩?fù)崎_,發(fā)出悠長而沉悶的摩擦聲。外面強烈的天光猛地涌入,刺得殿內(nèi)眾人幾乎睜不開眼。那光線如同冰冷的瀑布,沖刷著殿內(nèi)凝固的荒謬與死寂,也照亮了每一張臉上殘留的驚悸、麻木、鄙夷和深深的疲憊。

文官隊列如同解凍的冰河,開始緩慢而沉重地移動。緋袍青袍匯成一片沉默的潮水,向著殿外涌去。沒有人交談,甚至連眼神的交流都極少??諝饫飶浡环N劫后余生的虛脫感,以及一種更深沉的、對未來的茫然與不安。腳步聲在金磚地面上拖沓地回響,失去了早朝伊始的肅穆,只剩下散亂和沉重。

楊廷和站在文官隊列的最前端,身形依舊挺直,如同風化的礁石。但他離開的步伐卻異常緩慢、沉重,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泥濘之中。他沒有看任何人,只是低垂著眼瞼,目光空洞地望著腳下光可鑒人的金磚,那上面模糊地倒映著他自己失魂落魄的身影。斷裂的象牙笏板茬口依舊被他死死攥在手心,鋒利的邊緣刺破了皮膚,滲出殷紅的血珠,順著他枯瘦的手指蜿蜒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綻開幾朵微小的、刺目的紅梅。他恍若未覺。這位三朝元老、內(nèi)閣首輔,此刻的背影,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蒼涼和孤寂,仿佛一座轟然倒塌的豐碑,只余下滿地無聲的狼藉。

勛貴們則走得相對快些,但氣氛同樣壓抑。英國公張懋臉色鐵青,濃密的胡須無風自動,鼻孔里噴著粗氣,像一頭被強行按住的暴怒公牛。他身邊幾位侯爺伯爺,也是面色難看,彼此交換著眼神,那眼神里充滿了對朝堂荒唐的憤怒,對劉瑾跋扈的忌憚,以及對那位“童心未泯”小皇帝難以掩飾的輕蔑。

年輕的翰林們幾乎是互相攙扶著離去的。有人臉色慘白,眼神渙散,仿佛三魂丟了七魄;有人眼眶通紅,無聲地抽噎著,用袖口胡亂擦拭著臉頰;還有人死死咬著牙,眼神里充滿了不甘和一種信仰崩塌后的巨大空洞。他們曾是帝國未來的希望,滿腹經(jīng)綸,心懷天下,憧憬著輔佐圣君,開創(chuàng)盛世。然而今天這場早朝,如同最殘酷的冰水,將他們所有的熱情和理想澆得透心涼。

林小凡依舊僵硬地坐在冰冷的龍椅上,像個被遺忘的布偶。他看著下方迅速變得空曠的大殿,看著那些離去的、帶著各種復(fù)雜情緒的背影,心頭那股巨大的茫然和委屈非但沒有消散,反而更加洶涌。他感覺自己像個局外人,一個闖入了不屬于自己世界的怪物,他聽不懂他們的語言,理解不了他們的規(guī)則,他自認為掏心掏肺拿出的“好東西”,卻被所有人當成了垃圾和毒藥。

“陛下,朝議已畢,該起駕回宮了。” 劉瑾那刻意放得柔和、卻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聲音在身側(cè)響起。

林小凡猛地一哆嗦,如同受驚的兔子,慌亂地抬起頭。

劉瑾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在了御座旁,那張重新掛上完美諂媚笑容的胖臉近在咫尺。那笑容依舊僵硬,眼底深處卻是一片冰冷的、審視的深淵。他微微躬著身,姿態(tài)謙卑,但那種無形的壓迫感,卻比剛才在朝堂上更加直接、更加令人窒息!仿佛一條冰冷的巨蟒,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纏上了獵物的身體。

林小凡只覺得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直沖頭頂,宿醉的眩暈和剛才的委屈瞬間被強烈的求生欲驅(qū)散。他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寬大的龍椅上滑了下來,動作狼狽不堪,沉重的冠冕歪斜著,差點掉落。

“走…走…” 他聲音干澀嘶啞,帶著無法掩飾的恐懼,目光甚至不敢與劉瑾對視。

張永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住搖搖欲墜的皇帝。他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龐大的儀仗再次無聲地啟動。提爐太監(jiān)點燃了新的龍涎香,煙氣裊裊,卻再也無法驅(qū)散林小凡心頭的陰霾。他像個提線木偶,被張永半攙半架著,腳步虛浮地走下丹陛,穿過空曠得令人心慌的殿前廣場。

來時,他心中充滿了對未知的恐懼和對劉瑾的忌憚。而此刻離去,除了那依舊盤踞心頭的恐懼,更多了一種巨大的、無處排解的困惑和強烈的自我懷疑。沉重的宮門在他身后緩緩合攏,發(fā)出沉悶的巨響,仿佛隔絕了兩個世界。

宮墻夾峙的漫長御道,此刻顯得更加幽深壓抑。兩側(cè)高聳的紅墻如同巨大的棺槨,將頭頂?shù)奶炜涨懈畛梢粭l狹窄的、令人窒息的縫隙。冰冷的晨風依舊,帶著深宮特有的腐朽氣息,吹在臉上,如同刀割。

林小凡縮著脖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他腦子里一片混亂,各種念頭瘋狂地沖撞:

“為什么不行?為什么?”

“劉瑾剛才…是在幫我解圍?還是…在嘲笑我?”

“楊閣老…他好像…很難過?”

“那個旱災(zāi)…那些災(zāi)民…怎么辦?我的眾籌…真的不行嗎?”

“錦旗…刻碑…成本真的很低啊…現(xiàn)代不都這樣表彰好人好事嗎…”

巨大的困惑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得他喘不過氣。委屈的情緒再次翻涌上來,幾乎要沖破喉嚨。他感覺鼻子發(fā)酸,眼眶發(fā)熱,一種強烈的、想哭的沖動涌了上來。但殘存的理智和強烈的恐懼死死地壓制著這股沖動——他不敢哭,尤其是在劉瑾的“護送”下。他只能死死地咬著下唇,直到嘴里嘗到一絲淡淡的血腥味。

他下意識地微微側(cè)頭,用眼角的余光,飛快地瞥了一眼身旁半步之后的劉瑾。

劉瑾臉上依舊掛著那副無懈可擊的諂媚笑容,步伐平穩(wěn),目不斜視,仿佛剛才朝堂上那場驚心動魄的鬧劇從未發(fā)生。然而,林小凡卻敏銳地捕捉到,在劉瑾那看似平靜的、微微低垂的眼瞼下,那細長的眼縫里,正閃爍著一種極其隱晦、卻又冰冷刺骨的幽光。那光芒銳利如刀,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算計,以及一絲…剛剛被點燃的、更加濃烈的興趣(或者說,是發(fā)現(xiàn)獵物有意外價值的興趣)和更深沉的掌控欲。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似乎要穿透林小凡的皮囊,直刺他靈魂深處那與現(xiàn)代世界格格不入的、荒誕不經(jīng)的思維核心。

林小凡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墜入冰窟。他慌忙收回目光,再也不敢多看。一種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冰冷的預(yù)感,如同毒蛇般纏繞上他的心臟:剛才在奉天殿,或許只是噩夢的開始。真正的風暴,恐怕才剛剛醞釀。而風暴的中心,就在那座看似平靜的乾清宮,在劉瑾那副永遠不變的諂媚笑容之下。

他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只想快點回到那個相對封閉的空間,哪怕那里同樣危機四伏。至少,可以暫時避開這無數(shù)道令他如芒在背的目光,可以暫時不用面對這無法理解的巨大困惑和那如影隨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懼。

儀仗沉默地行進在幽深的宮巷中,只有腳步聲在空曠中回響。林小凡的心,卻比這深宮的甬道更加幽暗,更加迷茫。他縮在龍袍里,像個迷路的孩子,在這座名為“紫禁城”的巨大迷宮中,徹底迷失了方向。

乾清宮沉重的殿門在身后無聲合攏,隔絕了外面最后一絲天光和喧囂。那一聲沉悶的撞擊,如同重錘敲在林小凡的心口,將他最后一點殘存的僥幸徹底碾碎。門軸轉(zhuǎn)動時細微的呻吟,像是這座宮殿本身發(fā)出的、對闖入者的嘲弄。

殿內(nèi),依舊是熟悉的昏暗、壓抑和揮之不去的陳腐氣息。昂貴的龍涎香似乎也無法完全掩蓋那股深植于梁柱磚石間的、混合著權(quán)力傾軋和人性腐朽的霉味。光線從高窗的雕花欞格里艱難地透進來,被切割成一道道慘白的光柱,斜斜地投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面上。光柱里,無數(shù)細微的塵埃懸浮著,無聲無息地翻滾、沉浮,如同命運本身般不可捉摸。

林小凡幾乎是踉蹌著被張永攙扶到那張巨大的、鋪著明黃軟墊的紫檀木御榻前。沉重的赤金冠冕被張永小心翼翼地取下,放在一旁的紫檀托架上。當那沉重的束縛離開頭頂?shù)膭x那,一陣尖銳的刺痛才遲滯地傳來,提醒著他剛才承受了怎樣的壓力。但他顧不上這些。

他像一攤爛泥,或者說像一只被抽走了所有骨頭的軟體動物,頹然癱倒在冰冷的御榻上。身體深深陷入柔軟得如同沼澤的錦緞和絲絨之中,卻感覺不到絲毫溫暖,只有刺骨的冰冷從四面八方滲透進來,鉆入骨髓。

朝堂上那一幕幕如同最恐怖的默片,在他腦海里瘋狂地循環(huán)播放:滿朝文武石化的臉,楊廷和斷裂的笏板,劉瑾那凍僵的諂笑,還有他自己那番慷慨激昂、自以為是的“帶貨”和“眾籌”宣言……每一個畫面都清晰無比,每一個無聲的驚愕和鄙夷的眼神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神經(jīng)上。

“為什么…為什么不行?” 他蜷縮起身體,把臉深深埋進帶著龍涎香和宿夜酒氣的冰冷錦緞里,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嗚咽。巨大的困惑和委屈如同滔天巨浪,將他徹底淹沒。他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直播帶貨…信息時代最有效的變現(xiàn)手段!麒麟啊!超級IP!二十兩門票貴嗎?京城的富豪一頓飯都不止這個數(shù)!既能創(chuàng)收又能宣傳,雙贏!他們憑什么像看瘋子一樣看我?”

“眾籌救災(zāi)!多快啊!精準投放給有錢人,給點虛名就能換來真金白銀!錦旗成本才幾個錢?刻塊碑能用多少石料?效率!效率懂不懂?等戶部那幫官老爺磨磨蹭蹭批下錢糧,陜西都成無人區(qū)了!我這才是真正救民于水火!他們懂什么?!”

委屈的淚水再也無法抑制,洶涌而出,迅速浸濕了身下的錦緞。他不敢放聲大哭,只能死死咬著嘴唇,肩膀劇烈地、無聲地聳動著。那混合著酒氣、汗味和淚水的酸澀氣息,縈繞在鼻端,更添凄涼。他覺得自己像一個滿腔熱情卻被全世界誤解、拋棄的異類,孤獨地困在這座金碧輝煌的牢籠里,無人理解,也無人訴說。

就在他沉浸在這巨大的自憐和悲憤中無法自拔時,一個細微的、如同毒蛇在草叢中游弋的腳步聲,極其清晰地鉆入了他的耳膜。

林小凡的身體瞬間僵住,如同被瞬間凍結(jié)的冰雕。所有的嗚咽和抽噎都死死卡在了喉嚨里,連呼吸都停滯了。一股比剛才在朝堂上更加冰冷、更加直接的恐懼,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狠狠刺穿了他脆弱的脊椎。

他不敢抬頭,甚至不敢轉(zhuǎn)動眼珠,只能僵硬地保持著那個蜷縮的姿勢,將臉更深地埋進錦緞,試圖隔絕那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腳步聲停在了御榻前不遠處。沒有行禮,沒有請安。只有一片令人心膽俱裂的、死一般的沉寂。林小凡甚至能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聲音,咚咚咚,如同密集的鼓點,震得他耳膜生疼。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褻衣,粘膩冰涼地貼在皮膚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那無聲的凝視,如同有形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背上,幾乎要將他碾碎??諝庹吵淼萌缤痰哪z水,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和絕望。

終于,那個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聲音響了起來,不高,甚至帶著刻意的柔和,卻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扎進林小凡的耳膜:

“陛下…今日在朝堂之上,可真是…語出驚人,風采卓然啊?!?/p>

林小凡的身體猛地一顫,如同被電流擊中。

“老奴伺候過三位先帝,也算見過些世面。” 劉瑾的聲音繼續(xù)響起,語調(diào)平穩(wěn),甚至帶著一絲虛偽的“贊嘆”,“可像陛下這般…嗯…別出心裁、石破天驚的治國方略…當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開千古未有之先河啊!”

那“石破天驚”、“千古未有”的字眼,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林小凡的羞恥心上。他知道,這是最惡毒的諷刺!他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柔軟的皮肉里,帶來尖銳的刺痛,卻絲毫無法緩解那滅頂?shù)男呷韪小?/p>

腳步聲再次響起,不疾不徐,繞著寬大的御榻,如同猛獸在審視掉入陷阱的獵物。林小凡能感覺到那冰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在他蜷縮的身體上來回掃視,試圖穿透那層薄薄的龍袍,窺探他靈魂深處的恐懼和混亂。

“老奴愚鈍,見識淺薄?!?劉瑾的聲音似乎更近了些,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假裝的困惑,“方才在朝堂之上,陛下金口玉言,說什么…‘直播’?‘帶貨’?‘眾籌’?還有那‘愛心大使’、‘慈善之星’的錦旗…這些詞兒,聽著…著實新鮮。老奴活了這把年紀,竟是從未在圣賢書中讀過,也未在朝堂奏對中聽過…”

他的聲音頓了頓,仿佛在給林小凡消化這“困惑”的時間,隨即,那刻意放低的、如同耳語般的聲音陡然帶上了一絲冰冷的、不容回避的探究:

“老奴斗膽…敢問陛下…” 他的語調(diào)拉長,每一個字都充滿了危險的試探,“這些…這些個‘新詞兒’,陛下…是從何處習得?又是…作何解啊?”

來了!終于來了!

林小凡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不規(guī)則地亂撞起來,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沖垮了剛才所有的委屈和自憐,只剩下滅頂?shù)慕^望!

他知道了!劉瑾起疑了!這個老狐貍,這個掌控著生殺大權(quán)的惡魔,他敏銳地捕捉到了異常!他在懷疑!他在試探!他在挖掘自己身上這最大的、足以致命的秘密——穿越者的身份和那套格格不入的現(xiàn)代思維!

怎么辦?怎么辦?!

林小凡的大腦一片空白,如同被暴風雪席卷過的荒原。冷汗如同溪流般從額角、鬢邊瘋狂涌出,瞬間浸濕了鬢角的碎發(fā),冰冷的汗珠沿著太陽穴滑落,帶來一陣陣刺癢和更深的寒意。身體因為極度的恐懼而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帶動著身下的御榻都發(fā)出極其細微的、如同篩糠般的震動。

他死死地閉著眼睛,眼球在眼皮下瘋狂地轉(zhuǎn)動,試圖在混亂和恐懼的泥沼中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說夢到的?神仙托夢?不行!太扯了!劉瑾這種老奸巨猾的人精根本不會信!而且“神仙”之說本身就充滿了不可控的危險!說古籍孤本?什么古籍會記載“直播帶貨”?根本圓不上!裝瘋賣傻?說自己就是一時胡言亂語?可剛才在朝堂上自己那亢奮的樣子,哪里像瘋子?分明是“真知灼見”的模樣!

每一個念頭升起,都被更深的恐懼和邏輯漏洞瞬間擊碎。巨大的壓力幾乎要將他逼瘋!他感覺自己的靈魂正在被那雙冰冷的眼睛一寸寸地剝開、審視!

就在他感覺自己快要窒息、精神防線即將徹底崩潰的瞬間——

“陛下…” 劉瑾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洞悉一切的平靜,甚至…還夾雜著一絲極淡的、令人更加膽寒的“了然”?

“陛下可是…近幾日龍體欠安,心神恍惚,又或是…被什么…不干凈的東西…魘著了?” 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毒蛇在耳邊嘶嘶吐信,“老奴聽聞,這深宮大內(nèi),年代久遠,難免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徘徊不去…”

林小凡的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一道閃電劈中!

睡著了?不干凈的東西?!

這個說法…這個說法雖然同樣驚悚,充滿了未知的危險,但相比于被直接戳穿“穿越者”這種完全無法理解、更無法自圓其說的身份…這似乎…竟然成了一條意想不到的、可以暫時茍延殘喘的縫隙?!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的一點微光,瞬間點燃了林小凡求生的本能!

他猛地抬起頭!動作因為急切和恐懼而顯得無比僵硬和突兀。臉上還掛著縱橫交錯的淚痕和冷汗,眼眶通紅,眼神里充滿了驚魂未定和一種抓住救命稻草般的、近乎瘋狂的急切!

“對對對!” 他幾乎是嘶喊出來,聲音因為激動和恐懼而尖銳變形,帶著濃重的哭腔和鼻音,“劉伴伴!你說得對!是魘著了!肯定是魘著了!”

他語無倫次,手舞足蹈地比劃著,試圖增加說服力:“朕…朕這幾天…老是做怪夢!光怪陸離的!夢里…夢里總有人跟朕說些…說些稀奇古怪的話!什么‘流量變現(xiàn)’、‘粉絲經(jīng)濟’、‘KPI考核’…還有…還有會飛的鐵鳥!跑得飛快的鐵盒子!人…人能在千里之外互相看見說話!跟鬼打墻似的!甩都甩不掉!”

他把自己能想到的、最離譜的現(xiàn)代詞匯和景象一股腦兒地拋了出來,臉上配合著極度的驚恐和痛苦,身體抖得更加厲害:“今天…今天在朝堂上!朕…朕也不知道怎么了!腦子一熱,那些怪夢里的胡話…就…就自己蹦出來了!根本控制不住!像…像是有東西在朕腦子里喊!在逼著朕說!”

他猛地抓住自己胸口的龍袍,用力撕扯著,仿佛要把那“魘著”他的東西揪出來,眼神渙散,充滿了被“邪祟”折磨的痛苦:“劉伴伴!朕…朕好怕!朕是不是…是不是真的被什么臟東西纏上了?!那些話…那些話不是朕的本意!真的不是!”

他聲嘶力竭地喊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形象狼狽到了極點。他一邊“坦白”著“真相”,一邊用眼角的余光,死死地、充滿恐懼和哀求地偷瞄著劉瑾的表情,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炸裂開來。他在賭!賭劉瑾雖然疑心極重,但對鬼神之說也心存忌憚;賭劉瑾寧可相信他是被“魘著了”胡言亂語,也不愿去深究一個完全無法理解的“異類”!

整個乾清宮寢殿,只剩下林小凡那帶著哭腔、語無倫次的嘶喊在回蕩,充滿了絕望的表演和真實的恐懼。香爐里的青煙裊裊升騰,在昏暗的光線下扭曲成各種詭異的形狀。窗欞透進的慘白光柱,將御榻上那個瑟瑟發(fā)抖、涕淚橫流的年輕皇帝身影,切割得支離破碎。

劉瑾靜靜地站在幾步開外,如同一尊沒有生命的石雕。他臉上那副重新掛起的諂媚笑容早已消失無蹤,只剩下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那雙細長的眼睛微微瞇起,如同最精密的探針,穿透林小凡夸張的表演和洶涌的淚水,冰冷地、一絲不茍地掃描著他每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每一次肌肉的抽搐,每一個眼神的閃爍。

林小凡那番關(guān)于“怪夢”、“鐵鳥”、“鐵盒子”、“千里傳影”的胡言亂語,如同最荒誕不經(jīng)的囈語,沖擊著劉瑾的認知。然而,當林小凡提到“魘著了”、“不干凈的東西”時,那雙冰冷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其細微地閃爍了一下。

是信了?還是…更深的懷疑?

劉瑾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只是那深潭般的眼底,翻涌起更加幽暗、更加復(fù)雜的波瀾。有對鬼神之說的本能忌憚,有對眼前這個傀儡皇帝表演痕跡的審視,但更多的,是一種對“失控”的重新評估和一種…發(fā)現(xiàn)新“價值”的、冰冷的計算。

時間,在這無聲的對峙中,再次被無限拉長、凝固。林小凡的哭喊聲漸漸弱了下去,只剩下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和無法抑制的顫抖,如同寒風中的落葉。每一秒的沉默,都像一把鈍刀,在他緊繃的神經(jīng)上反復(fù)切割。

終于,劉瑾的嘴角,極其緩慢地、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種肌肉的抽動,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詭異感。他緩緩抬起手,寬大的蟒袍袖口滑落,露出一只保養(yǎng)得極好、卻如同鷹爪般枯瘦的手。那手輕輕撫了撫自己光滑無須的下巴,動作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從容。

“哦…” 一個意味深長的、拉長的單音節(jié),如同毒蛇的嘶鳴,打破了死寂。

林小凡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渾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頂,又在瞬間凍結(jié)。他死死盯著劉瑾那張平靜得可怕的臉,等待著最終的宣判。

是生?是死?


更新時間:2025-07-09 13:07: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