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凡在連續(xù)加班72小時后眼前一黑,再睜眼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雕龍刻鳳的拔步床上。
>十幾個太監(jiān)宮女齊刷刷跪在床邊高呼“陛下萬歲”。
>他低頭看著身上繡滿金龍的明黃寢衣,又摸了摸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茬,腦中只剩下一個念頭:
>“這龍袍鑲金邊硌得慌,還有……我他媽到底是誰?”
意識像是沉在深不見底的海溝里,粘稠、冰冷、無邊無際。沒有光,沒有聲音,只有一種不斷下墜的虛空感,拉扯著林小凡殘存的感知。他最后的記憶碎片,是顯示器幽幽的藍光,鍵盤敲擊發(fā)出的噼啪聲幾乎連成一片永不停歇的白噪音,還有胃部因為過量咖啡和過期三明治傳來的、早已麻木的抽搐痛感。連續(xù)七十二小時……或者更久?時間的概念在代碼和虛求文檔的縫隙里早已模糊不清。眼前最后定格的畫面,是屏幕上密密麻麻報錯的字符,像一群扭曲蠕動的黑色蛆蟲,爬滿了視野……然后,就是一片吞噬一切的漆黑。
沒有傳說中的走馬燈,沒有天使或者惡魔來領路。只有這無休止的下沉,沉向一個連絕望都顯得奢侈的絕對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永恒。一絲微弱的光芒,刺破了厚重的黑暗,強行鉆入他緊閉的眼瞼。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古怪的壓迫感,好像有無數(shù)雙眼睛正死死地盯著他,帶著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專注。緊接著,聲音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沖進他的耳膜,瞬間擊碎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陛下……陛下龍體安泰否?”
“陛下……時辰將至……”
“陛下……該起身了……”
“陛下……”
“陛下……”
聲音重疊交織,尖細、陰柔、帶著一種刻意掐出來的恭敬,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絲線,纏繞上來,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每一個字都帶著無法理解的古韻腔調(diào),每一個“陛下”的呼喚都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他混亂不堪的神經(jīng)上。
陛下?誰他媽是陛下?
林小凡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溺水者終于浮出水面。胸膛劇烈起伏,帶來一陣真實的、帶著撕裂感的疼痛。他艱難地、一點點地掀開了沉重的眼皮。
光線有些刺眼。他下意識地想抬手遮擋,卻發(fā)現(xiàn)手臂仿佛灌了鉛,異常沉重。映入眼簾的,首先是一片刺目的明黃。不是顯示器冰冷的藍光,而是某種……織物?繡滿了繁復無比、金燦燦的圖案。視線艱難地聚焦,那是一條張牙舞爪、須發(fā)皆張的五爪金龍!它盤踞在……在他的胸口?
他猛地低頭。
身上蓋著的,是同樣明黃底色、繡滿云紋和金龍的錦被,厚重而華麗,帶著一股濃郁的、混合著名貴熏香和……某種陳舊木頭的氣息。他躺著的,不是出租屋里那張吱呀作響、彈簧都快戳出來的破電腦椅,也不是硬邦邦的折疊床。身下是難以言喻的柔軟與支撐感,觸感溫潤,像是某種頂級的木材。目光所及,床的四角是高聳的、同樣精雕細琢著龍鳳呈祥圖案的立柱,支撐起層層疊疊、垂掛著明黃色薄紗帳幔的頂蓋。這……這像極了古裝劇里那種夸張到離譜的龍床!
拔步床?這個詞毫無征兆地跳入他一片漿糊的大腦。他怎么會知道這個?
更讓他渾身汗毛倒豎的是床邊。烏壓壓地跪著一大片人!離床榻最近的地上,鋪著厚實的猩紅地毯。地毯之上,整整齊齊地跪伏著十幾個人影。他們穿著清一色的靛藍色袍子,領口袖口滾著深色的邊,頭上戴著樣式古怪的黑色紗帽。每個人都深深地低著頭,額頭幾乎要觸到地毯華麗的織金紋路,姿態(tài)謙卑到了塵埃里。在他們身后稍遠處,還跪著幾個穿著顏色稍淺、樣式略有不同的藍色袍子的人,同樣低著頭,屏息凝神。
太監(jiān)!宮女!
這兩個詞如同驚雷,帶著強烈的認知沖擊,再次狠狠砸在林小凡的意識里。他像被無形的巨錘砸中,瞬間僵直,連呼吸都停滯了。
“陛……陛下?”跪在最前面、離床榻最近的一個老太監(jiān),似乎察覺到了林小凡劇烈的呼吸變化,小心翼翼地抬起頭。那是一張布滿深刻皺紋、如同風干橘皮般的臉,皮膚松弛地耷拉著,眼袋浮腫下垂,渾濁的眼珠里卻透著一股子精明和深不見底的諂媚。他努力扯動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小心翼翼的笑容,尖細的嗓音帶著十二萬分的試探:“陛下……您……您醒了?龍體可……可還安泰?時辰快到了,該……該起身準備早朝了?!?/p>
早朝?!
林小凡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瞬間竄上天靈蓋,頭皮炸裂般發(fā)麻。他死死盯著那張諂媚的老臉,喉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下意識地抬手,不是去擋光,而是顫抖著摸向自己的下巴。光滑,沒有熟悉的、熬夜后冒出的胡茬硬茬。指尖傳來的觸感細膩得不像話,甚至帶著一種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柔軟。這絕對不是他那張因為長期熬夜、對著電腦輻射而毛孔粗大、偶爾還冒痘的IT民工臉!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他猛地掀開身上那床繡著金龍的、沉重無比的錦被,動作因為驚惶而顯得笨拙又粗暴。明黃色的寢衣暴露在空氣中,絲滑的觸感此刻卻像冰冷的蛇皮緊貼著皮膚。他低頭,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身上這件衣物——質(zhì)地是頂級的絲綢,顏色是刺眼的明黃,寬大的袖口和交疊的衣襟上,用極細的金線密密匝匝地繡滿了姿態(tài)各異的龍紋!五爪張揚,鱗片清晰,在透過帳幔的晨光下閃爍著冰冷而威嚴的光芒。
龍袍?!真的是龍袍?!雖然只是寢衣,但這顏色!這紋樣!這他媽除了皇帝,誰還敢穿?!
“我……我……”林小凡的嘴唇哆嗦著,發(fā)出破碎的氣音。他想問“這是哪里”,他想問“你們是誰”,他想怒吼“這他媽到底怎么回事”,但巨大的荒謬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懼讓他語無倫次,只能發(fā)出無意義的音節(jié)。冷汗瞬間浸透了他單薄的寢衣,黏膩冰冷地貼在背上。
“陛下!”那老太監(jiān)見林小凡臉色煞白,眼神渙散,一副驚嚇過度的樣子,臉上的諂媚瞬間被驚慌取代,聲音都劈了叉,“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可是奴婢們驚擾了圣駕?奴婢該死!奴婢該死!”他一邊說著,一邊“咚咚咚”地磕起頭來,額頭結(jié)結(jié)實實地砸在厚實的地毯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他這一帶頭,后面跪著的十幾個太監(jiān)宮女像是被按下了連鎖反應開關,立刻跟著齊刷刷地磕起頭來,嘴里不停地重復著“陛下息怒”、“奴婢該死”。
“咚咚咚”的磕頭聲和尖細惶恐的告罪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心煩意亂、頭皮發(fā)麻的噪音,在這巨大而空曠的宮殿里回蕩,更添幾分詭異和壓迫。
林小凡被這陣仗嚇得往后猛地一縮,后背重重撞在雕刻著盤龍祥云圖案的堅硬床架上,硌得生疼。這真實的痛感像是一根針,刺破了他一部分混沌的恐慌。他強迫自己大口呼吸,試圖壓下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心臟。目光越過那些不斷起伏磕頭的腦袋,投向更廣闊的四周。
宮殿……無法形容的巨大宮殿。
他躺著的這張夸張的拔步床,只是這巨大空間里一個相對私密的角落。整個寢殿挑高極高,目測至少有五六米以上,顯得異??諘?。粗大的、需要數(shù)人合抱的朱紅色殿柱如同沉默的巨人,支撐著同樣漆成朱紅色的、繪滿華麗彩畫的橫梁和藻井。地面鋪著打磨得光可鑒人的巨大金磚,冰冷堅硬,倒映著頭頂懸掛的巨大宮燈模糊的影子。窗戶是精致的雕花木欞,糊著某種半透明的、帶著細膩紋理的窗紙,此刻正透進清晨朦朧的天光??諝饫飶浡环N復雜的氣味——名貴熏香(像是龍涎香和檀木混合的味道)、陳年木料、灰塵,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屬于無數(shù)人生活痕跡卻又被強行抹去個性的、屬于權(quán)力核心的冰冷氣息。
每一處細節(jié)——從床柱上栩栩如生的蟠龍雕刻,到遠處紫檀木條案上擺放的、在晨光中流轉(zhuǎn)著溫潤光澤的玉山子擺件,再到那些太監(jiān)宮女身上統(tǒng)一得如同復制粘貼的靛藍服飾——都在無聲地、卻又無比強硬地向他宣告一個荒謬絕倫、卻又讓他無法逃避的事實:這不是片場,這不是惡作劇,這他媽是真的!他真的在一個古代皇帝的寢宮里!而那個被他們磕頭喊著“陛下”、“萬歲”的對象……是他自己!
“我是……皇帝?”林小凡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這個念頭本身就像一顆炸彈在他腦海里引爆,炸得他頭暈目眩,三觀盡碎。他,林小凡,一個二十一世紀標準的社畜、碼農(nóng)、游戲宅、外賣依賴者、母胎單身至今的普通青年,一覺醒來(或者說一“猝”醒來),成了……一個皇帝?一個住在這么大、這么空、這么冷的宮殿里,被一群自稱“奴婢”、動不動就磕頭的人伺候著的皇帝?
就在這時,一股龐大、混亂、帶著強烈撕裂感的記憶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毫無預兆地、粗暴地沖進了他的腦海!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瓦剌也先……土木堡……
大軍潰敗……朕……被俘……
南宮……七年幽禁……
奪門……復位……
誅殺……于謙……
朕……朱祁鎮(zhèn)……
……年號……天順……
無數(shù)個聲音在腦子里尖嘯、碰撞!莊嚴的宣詔聲、戰(zhàn)場上的金戈鐵馬喊殺聲、冰冷的囚禁低語、朝堂上激烈的爭論、還有……一個名字!一個如同烙印般刻入靈魂深處的名字——朱祁鎮(zhèn)!伴隨著這個名字涌來的,是更為清晰的畫面:一個穿著龍袍、眼神卻帶著驚惶和虛浮的年輕男人(那就是他自己?)在混亂的戰(zhàn)場上被如狼似虎的異族騎兵拖下馬……陰暗潮濕、散發(fā)著霉味的宮殿(南宮?)里,透過狹小的窗欞看著外面一方小小的、灰暗的天空……金碧輝煌的宮殿里,看著一個被冠以“謀逆”罪名的大臣(于謙?)被拖下去時那平靜卻沉重的眼神……還有,那無休無止的、讓人喘不過氣的繁文縟節(jié)!山呼萬歲、三跪九叩、奏折、朝會……
“呃??!”林小凡痛苦地抱住頭,那些不屬于他、卻又仿佛是他親身經(jīng)歷的記憶碎片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神經(jīng)上。劇烈的頭痛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身體不受控制地蜷縮起來,喉嚨里發(fā)出壓抑不住的、野獸般的低吼。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老太監(jiān)的尖叫聲充滿了真實的驚恐,他再也顧不上磕頭,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地上爬起來,撲到床邊,卻又不敢真的觸碰林小凡,只能手足無措地揮舞著枯瘦的手,“快!快傳太醫(yī)!陛下龍體不適!快??!”
寢殿內(nèi)頓時一片混亂??念^聲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宮女太監(jiān)們驚恐的低呼和雜亂的腳步聲。有人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去喊太醫(yī)。剩下的人跪在原地,瑟瑟發(fā)抖,頭埋得更低了,大氣都不敢出。
林小凡蜷在巨大的龍床上,身體因為劇烈的頭痛和記憶融合的沖擊而不停顫抖。汗水浸濕了他的鬢發(fā),黏在蒼白的臉頰上。他透過被汗水模糊的視線,看著頭頂那繁復華麗、象征著至高無上權(quán)力的藻井彩繪,只覺得那五彩斑斕的圖案扭曲旋轉(zhuǎn),像一個巨大的、嘲笑著他的旋渦。
朱祁鎮(zhèn)……明英宗……土木堡之變……奪門之變……誅殺于謙……天順皇帝……
這些歷史課本上冰冷的名字和事件,此刻如同帶血的枷鎖,沉重地套在了他的身上。他不是穿越到了一個普通的皇帝身上,他穿成了大明歷史上那個著名的……戰(zhàn)俘皇帝?那個引發(fā)了土木堡之變導致大明精銳盡喪、自己被俘、后來靠著政變復辟、還殺了力挽狂瀾的忠臣于謙的……朱祁鎮(zhèn)?!
“操……”一個帶著無盡絕望和荒謬感的臟字,終于從林小凡的牙縫里擠了出來,聲音微弱卻充滿了毀滅性的力量。他感覺自己像個被強行塞進劣質(zhì)戲服的蹩腳演員,被推上了歷史舞臺的最中央,扮演一個他無比熟悉其悲慘結(jié)局、卻又對其人生軌跡充滿鄙夷的角色。而這個舞臺,冰冷、空曠、充滿惡意,臺下跪滿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心思各異的“觀眾”。
他猛地閉上眼,試圖隔絕這令人窒息的一切。但眼皮合上的瞬間,腦海里翻騰的不是黑暗,而是顯示器幽幽的藍光,是鍵盤噼啪的脆響,是工位上堆積如山的零食包裝袋,是手機APP里那些等待他寵幸卻永遠也送不到的外賣圖標……黃燜雞米飯的濃香、麻辣燙的鮮辣、冰鎮(zhèn)可樂的氣泡感……這些曾經(jīng)平凡到被他忽略甚至嫌棄的滋味,此刻卻成了遙遠世界里最奢侈的渴望,帶著尖銳的鉤子,狠狠拉扯著他脆弱不堪的神經(jīng)。
龍床再大再軟,也硌得他渾身骨頭疼。這身繡滿金龍的寢衣,像一層華麗的金色荊棘,束縛著他,刺痛著他。周圍死寂中帶著壓抑惶恐的氣氛,更是讓他喘不過氣。
他只想回家?;氐剿情g小小的、亂糟糟的、卻充滿了自由和外賣香味的出租屋。而不是被困在這具名為“朱祁鎮(zhèn)”的、充滿了歷史污點和沉重枷鎖的帝王軀殼里,面對這冰冷空曠的宮殿和一群心思叵測的古人!
“陛下……陛下……”老太監(jiān)帶著哭腔的聲音在耳邊聒噪地響起,像只煩人的蒼蠅,“太醫(yī)馬上就到!您千萬保重龍體啊陛下……”
保重龍體?林小凡(或者說朱祁鎮(zhèn)的軀殼里那個名為林小凡的靈魂)只想對著這空曠華麗的金鑾殿頂棚,發(fā)出一聲歇斯底里的咆哮:
“保重個屁!老子要回現(xiàn)代!這破龍袍硌死老子了!還有……我的黃燜雞!我的可樂!我的……我的代碼還沒保存啊——?。?!”
當然,這句驚天動地的內(nèi)心OS,最終只化為他喉嚨深處一聲更加痛苦和壓抑的呻吟,淹沒在老太監(jiān)喋喋不休的惶恐勸慰和宮殿死一般的沉寂里。
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王振的日記(節(jié)選)
天順元年 正月 初X日 卯時初刻
怪哉!怪哉!
今晨侍奉陛下起身,端的是驚心動魄,險象環(huán)生。卯時未至,奴婢照例率乾清宮當值內(nèi)侍、宮婢十余人,捧盥洗、冠服諸物,屏息凝神候于龍床之外。寅時七刻,帳內(nèi)已有窸窣微響,奴婢心頭稍定。陛下自南宮回鑾,復位大寶,夙夜憂勤,偶有遲起亦在情理之中。
卯時鐘響,奴婢依制,以最和緩之聲啟奏:“陛下,卯時正刻,吉時已至,請陛下起身。” 連喚三聲,帳內(nèi)竟無絲毫回應!奴婢心頭驟緊,冷汗涔涔而下。莫非……莫非昨夜風寒侵體?抑或……南宮舊疾復發(fā)?錢皇后新喪未久,陛下哀思郁結(jié),龍體違和……奴婢不敢深想!
斗膽再喚,聲帶微顫:“陛下?陛下龍體安泰否?”
帳幔猛地一動!似有重物跌落之聲!奴婢魂飛魄散,再顧不得許多,膝行數(shù)步至榻前,顫聲疾呼:“陛下!” 掀開錦帳一角窺視,只見陛下……不,是吾皇萬歲!他竟蜷縮于龍床內(nèi)側(cè),雙目圓睜,直勾勾瞪著頂棚蟠龍藻井,眼神……那眼神絕非奴婢所識!非驚非怒,非哀非痛,倒像是……像是鄉(xiāng)野村夫驟然見了皇宮寶殿,一片茫然空蕩,深處卻翻涌著滔天駭浪!
更奇者,陛下竟抬手,以指腹反復摩挲其下頜光滑之處,面露極深之困惑驚疑,仿佛……仿佛那臉上本該長著何物!其指尖顫抖之劇,竟連奴婢在帳外亦能窺見!
“朕……朕……” 陛下喉中滾動,發(fā)出破碎氣音,如離水之魚。旋即,他猛地掀開身上那床江南織造局新貢的盤金繡五爪金龍錦被!動作之大,幾近粗魯!明黃寢衣暴露于晨光之中,陛下卻渾然不顧,只死死盯著衣襟袖口那金線密繡之龍紋,眼神直如見鬼魅!冷汗瞬間浸透輕軟絲帛,緊貼龍軀。
奴婢心中警鈴大作!此絕非尋常!陛下復位以來,雖偶有心緒不寧,然于天子威儀、龍章服飾,何曾有過半分疑懼?此乃天家根本!奴婢正欲開口勸慰,陛下目光忽如利箭,穿透帳幔,直刺殿中跪伏之眾人。那目光掃過奴婢,掃過司設監(jiān)捧盆宮女,掃過尚衣監(jiān)執(zhí)拂塵小珰……其瞳仁深處,竟無半分天子俯視奴婢的理所當然,反倒充斥著一種……一種被群獸圍觀的駭然與荒誕!仿佛吾等非是伺候圣躬之奴婢,而是什么山精野怪!
“陛……陛下?”奴婢試探再喚,聲音已抖得不成樣子。
陛下渾身劇震!如遭雷擊!他猛地抱頭,蜷縮如蝦,喉中溢出野獸般痛苦低吼!額角青筋暴起,冷汗如漿!此絕非偽裝!奴婢侍奉三朝,見過真病,亦見過裝病,此等情狀,分明是神魂遭受了莫大沖擊撕扯!
“傳太醫(yī)!速傳太醫(yī)!陛下龍體驟恙!” 奴婢聲嘶力竭,魂魄幾欲離體!乾清宮內(nèi)頓時亂作一團。小太監(jiān)連滾爬去太醫(yī)院。余者跪伏于地,抖若篩糠,頭抵金磚,噤若寒蟬。
混亂之中,奴婢斗膽近前。只見陛下蜷于龍床深處,身體猶自顫抖不息。汗水浸透烏發(fā),黏于蒼白如紙的面頰。其眼神透過凌亂發(fā)絲,死死釘在頭頂那象征九五至尊、萬民俯首的藻井彩繪上。那目光……奴婢窮盡一生詞匯亦難描摹萬一。非痛非懼,非怒非哀,倒像是……一個溺水之人,眼睜睜看著唯一浮木漂遠,絕望深處,竟生出一絲荒謬絕倫的嘲弄?
更有一聲極低、極啞,仿佛用盡全身力氣擠出的字眼,混在粗重喘息中,落入奴婢耳中:
“……操……”
奴婢如墜冰窟!此等市井穢語,污濁不堪,豈可出自圣人之口?然……然那語氣中浸透的絕望與荒誕,卻如重錘,狠狠砸在奴婢心上。龍床錦繡,天下至尊,此刻于陛下眼中,竟成了不堪忍受之桎梏?
太醫(yī)何在?!圣躬若真有失,吾等奴婢萬死難贖!今日之事,處處透著詭異兇險,絕非吉兆。錢皇后薨逝,陛下哀傷過度,莫非……莫非真有邪祟侵擾?或……南宮七年幽閉,暗疾終在此刻爆發(fā)?
王振啊王振,你侍奉的這位主子……復位之路本就步步驚心,如履薄冰。若龍體再有不測,這剛剛穩(wěn)住的天順朝局……奴婢不敢想!不敢想??!須得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寸步不離!太醫(yī)院那幫庸才若敢怠慢,休怪咱家心狠手辣!陛下……您千萬要撐?。∵@大明江山,這乾清宮的龍椅……離不開您?。。m然您今早看他的眼神,活像在看一口燒紅的鐵鍋……)
林小凡——或者說,頂著明英宗朱祁鎮(zhèn)殼子的林小凡——被那一聲石破天驚的“操”震得自己耳膜嗡嗡作響。不是幻覺,那充滿絕望、荒謬和二十一世紀市井氣息的粗口,千真萬確是從他自己嘴里蹦出來的。盡管聲音微弱嘶啞,但在死寂一片、落針可聞的寢殿里,這聲音不啻于平地驚雷。
老太監(jiān)王振那雙渾濁的老眼瞬間瞪得溜圓,眼珠子差點從松弛的眼眶里掉出來。他撲在床邊的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施了定身咒。那張橘皮老臉先是血色盡褪,慘白如紙,隨即又因極度的驚恐和難以置信而漲成了豬肝色。他嘴唇哆嗦著,翕動了半天,才從喉嚨深處擠出一絲變了調(diào)的、瀕死般的抽氣聲。
“陛……陛……” 后面那個“下”字卡在喉嚨里,徹底失了聲。他侍奉過宣宗,經(jīng)歷過正統(tǒng)朝的風云,更在南宮幽暗歲月里不離不棄(或者說別無選擇),自詡見慣了天家威儀與深沉心術(shù),何曾聽過、何曾敢想,這位自幼被儒家禮法浸透、登基數(shù)載的“真龍?zhí)熳印?,會從金口玉牙中迸出如此……如此污濁不堪、大逆不道的市井穢語?!這比陛下突然拔劍砍人還要驚悚百倍!這絕不是錢皇后新喪的哀毀過度能解釋的!這……這定是邪祟入體!是失魂之癥!是祖宗震怒!
“咚!” 王振再也支撐不住,身體一軟,額頭重重砸回猩紅的地毯上,整個人伏在那里篩糠般抖著,連告罪的力氣都沒了。他身后那些原本就抖如秋葉的太監(jiān)宮女,更是嚇得魂飛魄散,有幾個膽子小的宮女,直接白眼一翻,軟軟地癱倒在地,無聲無息地暈了過去。殿內(nèi)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慌,比剛才林小凡抱頭低吼時更甚,那是一種信仰崩塌、天威莫測帶來的、源自骨髓的寒意。
林小凡也被自己這聲“操”嚇了一跳,隨即涌上來的卻是更深的無力感和荒誕??粗矍斑@群古人因一個字就嚇得魂不附體的模樣,他只覺得胸口堵得發(fā)慌,像是被塞進了一團浸透冰水的棉絮,又冷又悶。他張了張嘴,想解釋,想說“我不是故意的”,想說“這他媽到底怎么回事”,可最終只化作喉嚨里一聲更加嘶啞的、近乎嗚咽的嘆息。
算了,跟一群磕頭蟲有什么好解釋的?他們眼里只有“陛下”,沒有林小凡。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恐慌蔓延之時,殿外傳來一陣急促而略顯凌亂的腳步聲,伴隨著一個刻意壓低卻難掩緊張的通報聲:“太醫(yī)院院判李時珍,奉旨覲見!”
“快!快宣!快!” 王振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抬起頭,嘶聲喊道,老淚縱橫也顧不上了,臉上的皺紋因激動而扭曲著。
殿門被小心翼翼地推開一道縫,清晨微冷的空氣裹挾著外面庭院草木的氣息涌入,稍稍沖淡了殿內(nèi)濃郁的熏香和恐慌味道。一個穿著深青色官袍、須發(fā)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挎著一個沉重的藥箱,在兩名同樣穿著青色官袍的年輕太醫(yī)(應該是助手)陪同下,低著頭,腳步匆匆卻又帶著醫(yī)者特有的沉穩(wěn),快步走了進來。正是太醫(yī)院院判李時珍。
李時珍進殿后目不斜視,徑直走到距離龍床約莫一丈遠的地方,撩起官袍前襟,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禮:“臣太醫(yī)院院判李時珍,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音洪亮清晰,帶著一種職業(yè)性的冷靜。
“免……免禮?!?林小凡艱難地擠出兩個字,聲音依舊嘶啞得厲害。他努力調(diào)整了一下蜷縮的姿勢,讓自己看起來……稍微像個皇帝一點?至少別再抱著頭縮成一團了。
“謝陛下?!?李時珍從容起身,目光這才謹慎地抬起,投向龍床。當他的視線落在林小凡臉上時,饒是這位見慣了宮廷貴胄、疑難雜癥的老太醫(yī),眼底也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異。只見龍床上那位年輕的天子,面色蒼白如金紙,額角鬢發(fā)被冷汗浸透,一縷縷黏在皮膚上。眼神渙散,帶著一種驚魂未定、茫然無措的空洞,嘴唇微微哆嗦著,呼吸急促而淺薄。這絕非尋常的龍體欠安,更非沉疴舊疾復發(fā)之象,倒像是……神魂遭受了巨大的驚嚇沖擊?
“陛下,” 李時珍定了定神,上前一步,聲音放得更緩更低,“臣斗膽,請為陛下請脈。不知陛下龍體何處不適?可有眩暈、心悸、胸悶、惡寒發(fā)熱之癥?” 他一邊說,一邊示意身后助手打開藥箱,取出脈枕。
林小凡看著那精致的脈枕,再看看李時珍那雙飽經(jīng)世事、沉淀著智慧與探究的眼睛,內(nèi)心天人交戰(zhàn)。說?還是不說?說“我懷疑我穿越了,成了你們那個倒霉皇帝朱祁鎮(zhèn)”?怕不是下一秒就要被當成失心瘋關進更深的宮殿,或者直接被一碗藥送走!可不說……這頭痛欲裂、記憶混亂、渾身發(fā)冷的癥狀又是實實在在的。
他深吸一口氣,決定用一個模糊的、古人大概能理解的萬能理由搪塞過去。他抬起依舊有些發(fā)顫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又指了指心口,聲音虛弱:“頭……頭疼得厲害,像要炸開……心也慌,跳得很快……渾身發(fā)冷……” 他頓了頓,想起了剛才那些不屬于自己的記憶碎片帶來的強烈不適感,補充道:“還……還做了些光怪陸離、極其不好的夢魘,醒來后……更覺恍惚,仿佛……仿佛身在夢中,不知今夕何夕……” 最后這句,倒是帶上了幾分真實的茫然和恐懼。
李時珍聞言,眉頭微蹙。頭痛、心悸、惡寒、神思恍惚、噩夢驚悸……這些癥狀組合起來,在中醫(yī)看來,頗似“驚悸怔忡”、“心神失養(yǎng)”之癥,常由大驚大恐、憂思過度所致。聯(lián)系到陛下復位不久,錢皇后新喪,朝局暗流涌動……倒也說得通。只是陛下形容之慘淡,眼神之渙散,似乎比尋常“驚悸”更甚幾分。
“臣明白了。請陛下安心,容臣為陛下請脈。” 李時珍示意助手將脈枕放在床邊一個早已準備好的小幾上,自己則恭敬地跪坐在床前猩紅的地毯上,伸出三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搭在了林小凡伸出的手腕寸關尺上。
當那三根帶著薄繭、微涼的手指搭上自己手腕的瞬間,林小凡的身體難以自抑地又僵了一下。他強忍著抽回手的沖動,內(nèi)心瘋狂吐槽:“號脈!真·中醫(yī)號脈!我居然能享受到太醫(yī)院院判的VIP號脈服務?這擱現(xiàn)代得掛多少專家號排多久隊?。】衫献蝇F(xiàn)在只想掛個急診看看腦子有沒有被那些記憶碎片撐爆!”
李時珍的手指沉穩(wěn)有力,指腹下的觸感清晰地傳遞著林小凡此刻的身體狀況。脈象弦細而數(shù),如按琴弦,繃緊而快速,跳動間帶著一種虛浮不寧的躁動感。寸脈尤顯浮滑,關脈稍澀,尺脈沉弱。這脈象……李時珍的眉頭鎖得更緊了。弦主驚悸、主痛,數(shù)主熱主虛,細主氣血虧虛。浮滑于寸,乃心神受擾,痰熱上擾清竅之兆;關澀則肝氣郁結(jié)不暢;尺沉弱乃腎元虧損,精血不足之象。再結(jié)合陛下所言噩夢連連、神思恍惚、惡寒……這絕非簡單的“驚悸”,倒像是神魂受創(chuàng)、陰陽失調(diào)、臟腑之氣紊亂的危重之兆!尤其是那“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感……
李時珍心中掀起驚濤駭浪。陛下正值盛年,復位后雖顯清瘦,但素來體魄尚可,何至于此?南宮七年幽禁,錢皇后之喪,復位后朝堂傾軋……這些重壓,竟將龍體摧折至此?!還是說……真如王振公公之前暗示,有邪祟作祟?
他不敢怠慢,凝神屏息,指下運力,細細體察著那紛亂急促的脈動,試圖捕捉更深層的病理信息。時間一點點流逝,寢殿內(nèi)靜得可怕,只剩下林小凡略顯粗重的呼吸聲和王振等人壓抑的啜泣聲(主要是嚇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地面金磚上投下越來越清晰明亮的光斑,時間在無聲地流逝,早朝的時辰,早已過了。
林小凡被這凝重的氣氛壓得喘不過氣,手腕被李時珍按著,動彈不得,只能任由那三根手指在自己脈搏上感受著他靈魂深處的驚濤駭浪。他眼神放空地掃過殿頂那些繁復得讓人眼暈的彩繪藻井,掃過殿柱上張牙舞爪的金龍,掃過遠處紫檀木條案上那尊在晨光中流轉(zhuǎn)著溫潤光澤的玉山子……目光最終落在了跪在床前地毯上,那個穿著深青色官袍、須發(fā)花白、閉目凝神、仿佛與外界隔絕的老太醫(yī)身上。
李時珍……李時珍?!
這個名字如同第二道驚雷,再次在林小凡混亂不堪的腦海里炸響!《本草綱目》!那個被后世奉為藥圣的男人!他居然……他居然現(xiàn)在就跪在自己面前,給自己號脈?!這歷史課本上光芒萬丈的名字,此刻如此真實又如此卑微地出現(xiàn)在眼前,帶來的沖擊絲毫不亞于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朱祁鎮(zhèn)!
林小凡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比剛才發(fā)現(xiàn)自己穿越時還要驚悚。他穿成了朱祁鎮(zhèn),一個歷史評價極其負面的皇帝。而現(xiàn)在,給他看病的,是李時珍!一個注定名垂青史、萬世敬仰的藥圣!這強烈的、荒誕到極致的反差,讓他幾乎要控制不住臉上的表情。他想笑,又想哭,最終只能死死咬住下唇,把所有的驚濤駭浪都憋在喉嚨里,憋得眼眶發(fā)酸。
他仿佛看到歷史的車輪正以一種極其詭異的姿態(tài),從他身上,從眼前這位跪著的老人身上,轟隆隆地碾過。而他,是被車輪碾在下面的那個倒霉蛋朱祁鎮(zhèn),李時珍,則是站在路邊,即將寫下《本草綱目》的旁觀者……不,現(xiàn)在他成了朱祁鎮(zhèn)的“私人醫(yī)生”?這他媽是什么地獄級笑話?!
就在林小凡內(nèi)心瘋狂上演荒誕劇時,李時珍終于緩緩收回了手指。他睜開眼,眼神異常凝重,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駭然。他再次深深叩首:“陛下……”
“如何?” 林小凡和王振幾乎同時開口問道,一個聲音嘶啞虛弱,一個聲音尖利急切。
李時珍深吸一口氣,組織著語言。這脈象兇險異常,但他不能直言,恐驚圣駕,更恐引來殺身之禍。他斟酌著詞句,緩緩道:“啟奏陛下。陛下龍脈弦細而數(shù),寸部浮滑,尺部沉弱。此乃……驚悸過度,心膽氣虛;憂思郁結(jié),肝氣不舒;加之……精血暗耗,心神失養(yǎng)所致。邪熱乘虛上擾清竅,故有劇烈頭痛、神思恍惚、噩夢驚悸、惡寒心慌之癥。至于……至于那‘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乃神魂受擾,陰陽之氣暫時離決之兆,萬……萬不可再受驚擾!需靜養(yǎng)!亟需靜養(yǎng)!”
他每說一個詞,王振的臉色就白一分。驚悸過度?憂思郁結(jié)?精血暗耗?心神失養(yǎng)?!邪熱擾神?!神魂受擾?!陰陽離決?!這些詞組合在一起,在王振聽來無異于宣告陛下龍體已至油盡燈枯、神魂離體之境!他眼前一黑,差點跟著暈過去。
“那……那該如何醫(yī)治?李院判!無論如何,務必保住陛下龍體?。 ?王振的聲音帶著哭腔和破音。
李時珍沉聲道:“當務之急,需鎮(zhèn)驚安神,疏肝解郁,清熱化痰,滋養(yǎng)心腎。臣斗膽,請陛下暫停早朝,移駕靜室,萬勿再勞心傷神!臣即刻開具方藥,以朱砂安神丸合柴胡疏肝散加減,佐以牛黃清心丸以滌痰開竅,再加六味地黃丸化裁以滋腎填精。同時,需以銀針刺百會、神庭、內(nèi)關、神門、三陰交諸穴,先定其神志,緩其頭痛心悸。” 他語速很快,卻條理清晰,顯是心中已有定計。
“準!都準!快!快為陛下施針!快開方抓藥!” 王振如蒙大赦,迭聲應道,隨即又想起什么,猛地轉(zhuǎn)向殿內(nèi)噤若寒蟬的眾人,厲聲尖嘯:“都聽見沒有?!今日早朝取消!誰敢泄露陛下龍體欠安半字,驚擾圣心,咱家活剮了他!還不快去準備靜室!備好溫湯!李院判所需一應器物,速速取來!”
殿內(nèi)又是一陣忙而不亂的騷動。太監(jiān)宮女們?nèi)缤狭税l(fā)條的木偶,在王振的厲聲指揮下快速行動起來。有人飛奔去通知外朝取消早朝;有人小心翼翼地去攙扶(或者說架起)依舊有些發(fā)懵的林小凡;有人迅速在偏殿布置靜室,鋪好軟榻,燃起安神的熏香(換成了清雅的百合香);尚藥局的小太監(jiān)則跟在李時珍助手身邊,準備筆墨紙硯和針具。
林小凡像個提線木偶般被幾個小太監(jiān)攙扶著下了那張巨大的龍床。雙腳踩在冰涼堅硬的金磚地面上,那真實的觸感讓他又是一陣恍惚。身上那件明黃色的寢衣,在晨光下依舊刺眼。他看著自己被攙扶著走向偏殿,看著李時珍指揮助手打開針囊,露出里面寒光閃閃、長短不一、細如牛毛的銀針……一股難以言喻的荒謬感和抗拒感再次涌上心頭。
針灸?喝中藥?老子只是加班猝死穿了個越,怎么就要受這皮肉之苦?還有那些黑乎乎的藥湯……想想就反胃!林小凡內(nèi)心哀嚎,身體下意識地想往后縮。
“陛下,請放松?!?李時珍的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他示意小太監(jiān)扶林小凡在靜室的軟榻上躺好。一名助手熟練地解開林小凡寢衣的領口,露出脖頸和肩膀。另一名助手點燃了艾絨,用特制的器具烘烤著銀針,進行消毒。
李時珍拿起一根細長的銀針,在艾絨的微火上掠過,針尖閃爍著一點寒芒。他目光沉靜,手指穩(wěn)如磐石,對準林小凡頭頂?shù)陌贂ǎ従彺滔隆?/p>
“嘶——” 針尖刺破皮膚的瞬間,一絲細微的刺痛傳來,并不算太難受,但林小凡還是倒吸了一口涼氣,身體瞬間繃緊。不是因為疼,而是對這種完全陌生的、將命運(或者說身體)交給幾根針和一堆草藥的原始醫(yī)療方式的……恐懼和本能排斥!他可是習慣了現(xiàn)代醫(yī)學,感冒發(fā)燒都恨不得吃特效藥的人!
“陛下,放松,此穴可安神定志,緩解頭痛?!?李時珍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手指捻動針尾,動作輕柔而精準。
緊接著是神庭穴(額頭正中)、內(nèi)關穴(手腕內(nèi)側(cè))、神門穴(手腕內(nèi)側(cè)靠小指)、三陰交(小腿內(nèi)側(cè))……一根根銀針在李時珍穩(wěn)定的操作下,精準地刺入穴位。每一次輕微的刺痛,都伴隨著李時珍溫和的解釋和安撫。漸漸地,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開始蔓延。最初的緊張和抗拒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放松感。那如同要炸裂般的頭痛,似乎真的在銀針的刺激下,被一股清涼的氣流緩緩撫平、驅(qū)散。一直狂跳不止、擂鼓般的心悸,也奇跡般地慢慢平復下來,呼吸變得綿長而平穩(wěn)。緊繃的神經(jīng)像是被一雙溫柔的手輕輕揉捏著,舒展開來。一種久違的、甚至有些奢侈的困倦感,如同溫暖的潮水,溫柔地包裹住了他驚魂未定、疲憊不堪的靈魂。
林小凡緊繃的身體終于徹底放松下來,癱軟在柔軟的錦墊上。眼皮越來越沉,越來越重。殿內(nèi)燃著的百合清香絲絲縷縷鉆入鼻腔,混合著艾灸特有的煙火氣,竟不覺得難聞。王振那張老淚縱橫、憂心忡忡的臉,在李時珍沉穩(wěn)的背影后模糊晃動。宮女太監(jiān)們放輕到極致的腳步聲,如同遙遠的海浪,一波波拍打著意識的堤岸。
在徹底沉入黑暗之前,林小凡腦中最后閃過的念頭,既不是對穿越的恐懼,也不是對未來的迷茫,而是一個極其樸素、甚至有些可笑的念頭:
“這……這老中醫(yī)……手藝……還真他媽的……有點東西……外賣……下次……點個……養(yǎng)生粥……”
最后一個模糊的“粥”字在唇邊消散,他的意識終于徹底沉淪,陷入了穿越以來第一次真正深沉、無夢的睡眠。只有頭頂、手腕、小腿上那幾根微微顫動的銀針,在透過窗紙的柔和晨光下,閃爍著微弱而穩(wěn)定的光芒,仿佛在無聲地守護著這具承載著兩個混亂靈魂的帝王之軀。
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王振的日記(續(xù))
天順元年 正月 初X日 卯時三刻至辰時初
驚魂甫定,筆墨難書!
李院判至,望聞問切,其面色之凝重,前所未見!陛下脈象,據(jù)其言,乃“弦細而數(shù),寸浮滑,尺沉弱”……奴婢不通醫(yī)理,然觀其神色,聽其“驚悸”、“郁結(jié)”、“精血暗耗”、“心神失養(yǎng)”、“邪熱擾神”、“神魂受擾”、“陰陽離決”之語,字字如刀,剜在奴婢心上!此絕非尋常小恙!李院判行醫(yī)數(shù)十載,深得先帝及太皇太后信重,其言斷不會虛!陛下龍體,竟已……竟已危殆至此?!
錢皇后?。∧谔熘`,何以忍心棄陛下而去?留他一人獨對這風雨飄搖的江山,憂思成疾,形銷骨立!南宮七載寒暑,蝕骨侵髓,今日終是……終是發(fā)作了么?奴婢恨不能以身代之!
李院判言需立時施針定神,暫停早朝,移駕靜養(yǎng)。奴婢豈敢怠慢?立傳懿旨(雖陛下未醒,然事急從權(quán)),著人速告外朝:圣躬微恙,輟朝一日!六部諸公若有急務,具本直送司禮監(jiān)!敢有喧嘩滋擾圣安者,立斃階下!
移駕偏殿靜室,李院判親持銀針。奴婢侍立一旁,心如油煎。只見針落百會、神庭、內(nèi)關、神門、三陰交……陛下初時身體緊繃,面露痛楚抗拒之色。奴婢心懸至喉!幸而李院判手法精妙,如春風化雨。不過盞茶功夫,陛下緊蹙之眉峰竟緩緩舒展,急促喘息亦漸趨平緩,那驚惶渙散的眼神,終是闔上了。雖面色依舊蒼白如雪,然氣息勻長,顯是已沉沉睡去。奴婢長舒一口胸中濁氣,幾乎軟倒!李院判真乃神乎其技!圣心暫安矣!
然李院判退下開方之時,面色依舊沉郁。其方:朱砂安神丸合柴胡疏肝散加減,牛黃清心丸滌痰開竅,六味地黃丸化裁滋腎填精……所用之藥,朱砂、牛黃皆是重鎮(zhèn)之物,六味地黃更是填補根本之方。若非龍體虧虛已極,邪入膏肓,焉能用此虎狼之劑?!奴婢看著那墨跡未干的藥方,手抖得幾乎捧不??!陛下……陛下啊!
更令奴婢五內(nèi)俱焚者,是陛下沉睡中那一聲幾不可聞的囈語,依稀辨得“粥”字……陛下貴為天子,山珍海味唾手可得,何以夢中念念不忘一碗清粥?是龍體虛不受補?還是……還是神魂深處,仍在眷戀那南宮清貧歲月里,錢皇后親手熬煮的那一碗暖粥?思及此,奴婢老淚縱橫,幾欲嚎啕!情之一字,竟能傷人至此!
太醫(yī)已去配藥煎煮。陛下安睡于靜室軟榻之上,呼吸勻長。百合清香裊裊,殿內(nèi)一片死寂。奴婢屏退左右,獨守榻前。望著陛下年輕卻毫無血色的臉,心中翻江倒海。復位之路,何其艱難!石亨、曹吉祥之輩,狼子野心,其心可誅!朝中清流,對南宮舊事、于謙之死,多有腹誹。外有瓦剌虎視眈眈,內(nèi)有權(quán)臣蠢蠢欲動……如今,陛下龍體又驟然崩壞至此!天乎!天乎!莫非真要亡我天順?!
今日陛下口中穢語,神態(tài)驚惶,絕非吉兆。奴婢雖不通玄理,然深宮數(shù)十年,亦知事出反常必有妖!陛下……怕真是撞了邪,失了魂!待龍體稍安,奴婢定要密請京畿左近有道高僧、玄門真人,入宮為陛下設壇祈福,驅(qū)邪安魂!無論耗費幾何,定要保得陛下神魂歸位,龍體康??!
這大明江山,離不得陛下!奴婢這把老骨頭,也離不得陛下!陛下,您千萬……千萬要好起來!老奴……老奴愿折壽十年,換您平安啊?。m然您今早看老奴的眼神,跟看個老妖精似的……)
那場由李時珍妙手施針帶來的、深沉無夢的睡眠,像一劑強效的鎮(zhèn)靜劑,暫時撫平了林小凡靈魂深處的驚濤駭浪。然而,平靜的水面下,暗流從未停止涌動。當他在一片溫暖的混沌中緩緩恢復意識時,首先感受到的不是身體的輕松,而是一種……被嚴密包裹的窒息感。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鉛,他艱難地掀開一條縫隙。光線柔和了許多,不再是寢殿里那種帶著空曠冰冷感的晨光,而是透過輕紗帷幔濾進來的、午后慵懶的暖陽??諝饫飶浡鴿庥舻摹е唤z清苦的藥香,混合著百合熏香清雅的氣息,形成一種奇特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安寧氛圍。
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同樣寬大舒適、鋪著厚實錦墊的軟榻上,身上蓋著的已經(jīng)不是那件刺眼的明黃寢衣,而是換上了一套質(zhì)地柔軟、顏色素雅的月白色常服。這讓他緊繃的神經(jīng)稍微放松了一點點——至少不用時刻被那象征至高皇權(quán)的金色龍紋灼傷眼睛了。
但是,這份安寧很快就被打破了。
“陛下……陛下您醒了?” 一個刻意壓低的、帶著十二萬分小心翼翼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如同鬼魅。林小凡猛地一激靈,徹底睜開了眼。映入眼簾的,正是那張如同風干橘皮般、布滿深刻皺紋的老臉——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王振。他正跪在榻邊,渾濁的老眼里混雜著濃得化不開的擔憂、恐懼,還有一絲……劫后余生的慶幸?那張老臉湊得極近,林小凡甚至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混合著陳年熏香和某種……老年人特有氣息的味道。
林小凡下意識地就想往后縮,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模糊的抗拒音節(jié)。
“陛下莫驚!奴婢在!奴婢一直在!” 王振像是被他的反應嚇到,立刻后撤了一點,但依舊保持著跪姿,臉上的諂媚幾乎要溢出來,“李院判妙手回春,陛下睡了足有兩個時辰!可嚇死奴婢了!您龍體感覺如何?頭還疼嗎?心還慌嗎?” 他連珠炮似的發(fā)問,聲音尖細急切。
頭疼?心慌?林小凡感受了一下。那仿佛要炸裂般的劇痛確實消失了,只剩下一種過度疲憊后的沉重感。心悸也平復了,只是身體依舊乏力,像被抽空了骨頭。但更讓他難受的是王振這過度關切的姿態(tài)和距離感。一個陌生的老太監(jiān),用這種近乎舔舐的眼神看著自己,讓他渾身不自在,胃里隱隱作嘔。
“水……” 他艱難地吐出一個字,聲音干澀沙啞,喉嚨火燒火燎。
“水!快!溫水!” 王振立刻像得了圣旨,轉(zhuǎn)頭對侍立在角落的宮女尖聲吩咐,隨即又轉(zhuǎn)回頭,臉上堆滿了夸張的、近乎討好的笑容,“陛下稍待,馬上就來!李院判開了安神定驚的方子,藥也煎好了,待陛下用了水,奴婢伺候您用藥。” 他一邊說,一邊極其自然地伸出手,似乎想幫林小凡掖一掖被角。
林小凡像被蝎子蟄了一樣,猛地將手臂縮回被子里,動作之大,帶得軟榻都輕微晃動了一下。他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驚惶和排斥。
“陛……陛下?” 王振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隨即被巨大的委屈和惶恐取代,眼眶瞬間又紅了,“奴婢……奴婢該死!奴婢只是想……陛下龍體虛弱,切莫再著涼了……” 他縮回手,深深地低下頭,肩膀微微聳動,仿佛承受了天大的冤屈。
林小凡看著他這副樣子,內(nèi)心簡直要崩潰。這他媽都什么事兒?他只是不想被一個陌生老太監(jiān)碰!怎么搞得像他做了什么十惡不赦的事情一樣?這皇宮里的規(guī)矩,這太監(jiān)宮女們的心思,簡直比最復雜的代碼邏輯還要讓人頭大!他現(xiàn)在只想一個人靜靜!一個人!哪怕是對著一堵墻發(fā)呆也好!
就在這時,一名宮女端著一個小巧精致的白玉碗,腳步輕得如同貓兒,小心翼翼地走了過來,在王振的示意下,跪在榻邊,將玉碗雙手舉過頭頂,奉到林小凡面前。碗里是清澈微溫的水,散發(fā)著淡淡的、若有似無的蜜香(可能是加了點蜂蜜或花露)。
林小凡看著那碗水,又看看跪在面前、頭都不敢抬的小宮女,再看看旁邊一臉“陛下您快喝點水吧求您了”表情的王振,一股強烈的無力感再次席卷而來。他想自己坐起來,自己接過碗,自己喝水!可身體軟綿綿的,手臂抬起都覺得費力。而且,看著這架勢,他要是真敢自己動手,估計王振和這小宮女下一秒就能哭給他看,或者直接磕頭磕死在他面前。
“操……” 又一個臟字在心底無聲咆哮。他認命般地閉上眼,再睜開時,眼中只剩下麻木的妥協(xié)。他微微偏過頭,就著宮女高舉的玉碗,小口啜飲起來。水溫適宜,帶著一絲清甜,確實緩解了喉嚨的干渴。但這被當成一級保護廢物、連喝水都要人喂的屈辱感,比喉嚨的干渴更讓他難受。每一口水咽下去,都像是在咽下這操蛋穿越現(xiàn)實的苦果。
喝完水,宮女無聲地退下。緊接著,另一個宮女又端著一個更大的、冒著騰騰熱氣的青瓷藥碗,以同樣的姿態(tài)跪奉上來。一股濃烈到刺鼻的、混合著各種難以名狀草木氣息的苦澀味道瞬間彌漫開來,直沖林小凡的鼻腔。
林小凡的臉色瞬間綠了。這味道……比他記憶中任何一家黑心中醫(yī)館熬出來的藥都要恐怖十倍!光是聞著,就讓他舌根發(fā)苦,胃里翻江倒海!這玩意兒能喝?!喝了不會直接把他送走嗎?!
“陛下,良藥苦口利于病,李院判再三叮囑,此藥務必趁熱服下,方能鎮(zhèn)驚安神,滌痰開竅……” 王振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勸說著,眼神里充滿了殷切的期盼。
看著那碗黑漆漆、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藥湯,再看看王振那張寫滿“陛下快喝吧喝了就好了”的老臉,林小凡的內(nèi)心防線徹底崩潰了。他猛地扭過頭,用盡全身力氣擠出兩個字:“……不喝!”
“陛下!” 王振的聲音瞬間帶上了哭腔,“陛下龍體要緊??!此藥乃李院判精心調(diào)配,耗費名貴藥材無數(shù),陛下不飲,這神魂……”
“出去!” 林小凡打斷他,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他不想再聽任何解釋,不想再看到任何人!這密不透風的“關懷”,這無處不在的跪拜,這濃烈刺鼻的藥味……這一切的一切都讓他窒息!他只想清凈!哪怕是一分鐘也好!
“陛下息怒!奴婢……” 王振還想再勸。
“都給朕出去!立刻!馬上!” 林小凡猛地提高了音量,聲音因為激動和虛弱而有些破音,但那份源自靈魂深處的煩躁和抗拒,如同實質(zhì)的利箭,狠狠刺穿了王振的諂媚。他指著靜室的門口,手指微微顫抖,眼神里是瀕臨崩潰的瘋狂,“滾出去!讓朕一個人待著!”
王振徹底僵住了。他看著龍榻上那張年輕卻蒼白如紙的臉,看著那雙布滿血絲、充斥著狂暴怒意和深不見底疲憊的眼睛,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這眼神……比早晨那聲“操”還要可怕!這絕不是他熟悉的、那個在南宮里沉默陰郁、復位后偶爾暴躁卻也易于揣摩的朱祁鎮(zhèn)!這眼神里燃燒的東西,陌生、狂躁、充滿了對整個世界的敵意和絕望!
“是……是!奴婢遵旨!奴婢這就滾!這就滾!” 王振再不敢多言一句,連滾帶爬地站起來,對著榻上深深一躬(不敢磕頭了,怕再刺激陛下),然后對著殿內(nèi)噤若寒蟬、嚇得如同鵪鶉般的宮女太監(jiān)們,用氣聲嘶吼道:“都聾了嗎?!滾!都滾出去!沒陛下旨意,誰也不準靠近靜室半步!違者杖斃!”
宮女太監(jiān)們?nèi)缑纱笊?,又驚恐萬分,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用最快的速度、最小的動靜,悄無聲息地退出了靜室,還極其小心地帶上了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門。最后離開的王振,在關門之前,又無比擔憂地、深深地望了榻上一眼,才將門輕輕合攏。
“咔噠”一聲輕響,門關上了。
世界……終于清靜了。
那令人窒息的諂媚、惶恐、藥味、熏香混合的氣息,似乎都被隔絕在了門外。午后暖洋洋的陽光透過輕薄的紗幔,在地面的金磚上投下柔和的光斑,空氣中只剩下百合香若有似無的余韻,以及……他自己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
林小凡緊繃到極限的神經(jīng),在這一刻驟然松弛。如同被拉到極限的弓弦驟然崩斷,巨大的疲憊感和虛脫感瞬間將他淹沒。他癱軟在錦墊上,像一灘爛泥,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冷汗再次浸透了內(nèi)衫,黏膩冰冷。
他睜著空洞的眼睛,望著靜室高高的、繪著淡雅花鳥圖案的頂棚。沒有藻井,沒有蟠龍,只有一片相對“樸素”的彩繪,描繪著喜鵲登梅、松鶴延年的祥瑞圖景。可這份“樸素”在此刻的林小凡眼中,依舊充滿了令人作嘔的矯飾和虛假的祥和。
“朱祁鎮(zhèn)……” 他無聲地念著這個名字,舌尖仿佛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土木堡幾十萬大軍的冤魂,于謙臨刑前平靜卻沉重的目光……這些屬于“朱祁鎮(zhèn)”的罪孽和沉重,如同冰冷的枷鎖,死死地焊在了他“林小凡”的靈魂上。他逃不開,甩不掉。
“我該怎么辦……” 絕望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他的心臟,越收越緊。裝病?裝瘋?像剛才那樣發(fā)瘋把人趕出去,能躲得了一時,能躲得了一世嗎?早朝可以逃一天,能天天逃嗎?那些堆積如山的奏折,那些虎視眈眈的朝臣(石亨、曹吉祥?那些記憶碎片里閃過的名字讓他不寒而栗),還有那個老太監(jiān)王振……他就像一個掉進了深不見底、布滿機關陷阱的黑暗迷宮里的孩子,手里連根蠟燭都沒有。
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上來,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因為巨大的無助、荒謬和深入骨髓的疲憊。他死死咬住下唇,不讓那懦弱的液體滑落。不能哭。在這個地方,在這個位置上,眼淚是最無用的東西,只會成為別人眼中軟弱可欺的把柄。
他閉上眼,試圖在混亂的思緒中抓住一絲有用的信息。朱祁鎮(zhèn)……天順……現(xiàn)在到底是哪一年?土木堡之后?奪門之后?于謙死了沒有?王振……這個老太監(jiān),歷史上不是早該在土木堡被錘死了嗎?!為什么他還活著?還在這里當司禮監(jiān)掌???!操!歷史書是盜版的嗎?!
記憶碎片混亂不堪,像一堆被打亂的拼圖。他努力回想,只捕捉到幾個模糊的片段:陰暗的南宮、錢皇后憔悴的臉、一場發(fā)生在夜里的混亂(奪門?)、一個大臣被拖下去時平靜的目光(于謙?)……時間線錯亂不堪,關鍵信息缺失嚴重。他就像個失憶癥患者,只知道自己演的是個臭名昭著的爛片主角,卻連劇本的下一頁是什么都不知道!
一股強烈的惡心感再次涌上喉嚨。這次不是因為藥味,而是對這具身體、對這個身份、對眼前這一切的生理性厭惡。他猛地翻身,趴在軟榻邊,對著榻邊一個放置香爐的紫檀木小幾下方,劇烈地干嘔起來。胃里空空如也,只有灼熱的胃酸灼燒著食道,帶來火辣辣的疼痛。他嘔得撕心裂肺,涕淚橫流,身體不受控制地痙攣著,仿佛要把不屬于自己的靈魂和那沉重的罪孽一起嘔出來。
“呃……咳咳……嘔……” 痛苦的干嘔聲在寂靜的靜室里回蕩,顯得格外清晰和凄涼。汗水、淚水、口水混雜在一起,狼狽不堪。
不知過了多久,痙攣終于平息。林小凡精疲力竭地癱回榻上,大口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眼神空洞地望著頂棚那只栩栩如生的喜鵲,那鳥兒仿佛在無聲地嘲笑他的狼狽和絕望。
靜。死一般的寂靜。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聲,還有那百合熏香,依舊不知疲倦地散發(fā)著它那虛偽的、令人作嘔的甜香。
門外,王振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將耳朵緊緊貼在冰涼厚重的雕花木門上。門內(nèi)那撕心裂肺的干嘔聲,如同重錘,一下下砸在他的心上,砸得他肝膽俱裂。每一次嘔吐的間隙,那粗重得仿佛破風箱般的喘息,都讓他心驚肉跳。他幾次抬起手,想不顧一切地推門沖進去,卻又被陛下那狂怒的“滾出去”死死釘在原地。
“佛祖啊……道祖啊……滿天神佛啊……” 王振在心里瘋狂地祈禱著,老淚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無聲滑落,“保佑陛下……千萬保佑陛下……邪祟退散……神魂歸位……只要陛下能好起來,奴婢愿減壽二十年……不!三十年!愿受那拔舌地獄之苦……”
時間在極度的煎熬中緩慢流逝。門內(nèi)的嘔吐聲終于停了,只剩下令人心焦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沉重喘息。王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幾乎要跳出來。他屏住呼吸,將耳朵貼得更緊,試圖捕捉到任何一絲代表好轉(zhuǎn)的跡象。
就在這時,門內(nèi),那嘶啞、虛弱、卻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后反而生出的、冰冷徹骨的平靜聲音,清晰地穿透了厚重的門板,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王振的耳中:
“王振……”
王振渾身劇震,如同被電擊!他猛地站直身體,雙手因為激動和恐懼而劇烈顫抖。陛下……陛下喚他了!聲音雖然虛弱,但那語氣……那不再是茫然和狂躁,而是一種……一種讓他脊背發(fā)寒的、洞悉一切的冰冷!
“奴婢在!奴婢在!陛下有何吩咐?!” 王振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和狂喜,幾乎是撲在門上嘶聲回應。
門內(nèi)沉默了片刻。那短暫的沉默,讓王振剛剛升起的一絲希望又瞬間被巨大的不安攫住。他屏住呼吸,心臟狂跳,等待著那決定命運的下文。
終于,那冰冷平靜的聲音再次響起,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金磚地面上,清晰無比:
“去……給朕找一面鏡子來。”
“要……最大的?!?/p>
“現(xiàn)在就去?!?/p>
門外的王振,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整個人僵立在原地。那一聲冰冷平靜的“王振”,像淬毒的冰錐,狠狠扎穿了他所有的惶恐與希冀。不是“王伴伴”,不是“老王”,是連名帶姓、不帶一絲溫度的“王振”!這稱呼本身,就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疏離和……審判感?
“奴婢在!奴婢在!陛下有何吩咐?!” 王振的聲音嘶啞變形,帶著哭腔和無法抑制的顫抖,幾乎是整個人撲在厚重的雕花木門上,仿佛要將門板撞開。巨大的恐懼和一絲病態(tài)的期盼在他胸腔里瘋狂撕扯。陛下叫他名字了!不再是茫然無措的嘶吼,不再是歇斯底里的“滾出去”!這冰冷,這平靜,是不是意味著……那駭人的狂躁終于過去了?那被邪祟或驚悸撕扯的神魂……終于……歸位了?!
門內(nèi)是令人窒息的沉默。這沉默比剛才那撕心裂肺的干嘔聲更讓王振煎熬。他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每一次跳動都帶著瀕死的沉重。他屏住呼吸,耳朵死死貼在冰涼的門板上,捕捉著門內(nèi)一絲一毫的動靜。只有他自己粗重如風箱的喘息,還有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轟鳴。
終于,那冰冷平靜的聲音再次穿透門板,每一個字都清晰得如同冰珠砸落玉盤:
“去……給朕找一面鏡子來?!?/p>
“要……最大的?!?/p>
“現(xiàn)在就去。”
鏡子?!最大的?!
王振的腦袋“嗡”的一聲,如同被重錘擊中!剛剛升起的一絲僥幸瞬間被更大的、難以言喻的恐慌淹沒!陛下要鏡子?剛經(jīng)歷了神魂離體、口吐穢語、嘔吐不止的劇烈沖擊,醒來第一件事……竟是要鏡子?!
這不合常理!這太詭異了!尋常人遭此大劫,醒來或驚魂未定,或虛弱不堪,誰會急著照鏡子?!除非……除非陛下真如李院判所診,神魂受擾,陰陽離決,竟至不識己身?!亦或是……那邪祟仍未驅(qū)除,附在龍體之上,欲觀其容?!
巨大的不祥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王振的心頭,越收越緊。他侍奉宮廷數(shù)十載,深知宮闈禁忌。鏡子,尤其是大鏡,在深宮之中,常與巫蠱、邪祟、窺探天機等不祥之事牽連!陛下此時索要大鏡……兇兆!大兇之兆?。?/p>
“陛……陛下……” 王振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泣音,“陛下龍體初安,神魂未定,不宜……不宜照鏡驚擾?。∨尽尽?/p>
“王振?!?門內(nèi)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度,依舊是冰冷的,卻帶上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刀鋒般的銳利,“朕的話,你聽不見嗎?還是……你想抗旨?”
“抗旨”二字,如同兩道驚雷,狠狠劈在王振的天靈蓋上!他渾身劇顫,所有勸諫的話語瞬間被凍結(jié)在喉嚨里,化作冰冷的恐懼。他猛地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冰涼堅硬的金磚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
“奴婢不敢!奴婢萬死不敢抗旨!奴婢這就去!這就去為陛下尋鏡!” 他聲嘶力竭地喊道,聲音里充滿了絕望的順從。他再不敢有半分遲疑,手腳并用地從地上爬起來,也顧不上儀態(tài),如同被惡鬼追趕一般,跌跌撞撞地朝著庫房的方向狂奔而去。靛藍色的袍角在空曠的回廊里翻飛,帶起一陣驚慌失措的風。
靜室內(nèi),再次恢復了死寂。
林小凡依舊癱軟在錦榻上,身體深處泛起的陣陣虛弱讓他連抬一下手指都覺得費力。剛才那番強撐起來的冰冷和命令,幾乎耗盡了他剛剛積蓄起的一絲氣力。冷汗再次浸濕了內(nèi)衫的領口,帶來黏膩的冰涼感。
他緩緩抬起自己的手,舉到眼前。這是一雙陌生的手。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皮膚是那種久居深宮、不見陽光的、近乎病態(tài)的蒼白。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透著一種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光澤。沒有鍵盤敲擊留下的薄繭,沒有熬夜寫代碼時被筆磨出的硬皮,更沒有沾染任何一絲外賣盒的油漬。這是一雙屬于“朱祁鎮(zhèn)”的手,一雙屬于皇帝的手。
他用指尖,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專注,輕輕劃過自己的臉頰。觸感光滑細膩,帶著年輕人肌膚特有的彈性。沒有熬夜爆出的痘痘,沒有因焦慮而冒出的胡茬。下頜的線條清晰流暢,鼻梁……似乎還挺高?他不敢確定。沒有鏡子,他對自己此刻的容貌只有一片模糊的、源自記憶碎片的混亂印象——一個年輕、蒼白、眼神帶著驚惶和虛浮的影子。
等待的時間被恐懼和未知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像在油鍋里煎熬。他聽著門外王振那跌跌撞撞遠去的腳步聲消失,聽著更遠處宮殿里偶爾傳來的、模糊不清的宮人走動聲,聽著自己胸腔里那顆心臟,在經(jīng)歷了最初的狂跳后,漸漸沉入一種麻木而沉重的搏動。
他像一個等待最終宣判的囚徒,等待著那面即將照見“真相”的鏡子。那面鏡子,會映出誰?是他熟悉的、帶著熬夜黑眼圈的林小凡?還是那個被釘在歷史恥辱柱上、名叫朱祁鎮(zhèn)的年輕皇帝?亦或是……一個兩者交融、不倫不類的怪物?
“吱呀——”
沉重的雕花木門被極其小心地推開一道縫隙。王振那張慘白如紙、布滿汗水和驚恐的老臉探了進來。他身后,四個身強力壯的小太監(jiān),正屏息凝神、極其吃力地抬著一面巨大的物事。那物事被一塊厚厚的、深紫色的絨布嚴嚴實實地覆蓋著,看不清具體形狀,但從輪廓和四個小太監(jiān)吃力的程度來看,體積和分量都相當可觀。
“陛……陛下,” 王振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般的顫抖和無法掩飾的恐懼,“鏡……鏡子……尋來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指揮著小太監(jiān)們將抬著的東西小心翼翼地、盡量不發(fā)出聲響地挪進靜室。沉重的底座落在金磚地面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輕響。
“放……放那兒?!?林小凡的聲音有些發(fā)飄,他艱難地抬了抬下巴,示意靠近軟榻前方的一片空地。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那被絨布覆蓋的巨大輪廓,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來,撞擊著脆弱的肋骨,帶來一陣陣悶痛。
小太監(jiān)們依言,將那沉重的物件在指定的位置放下,又極其迅速地、無聲地退到墻角,垂手侍立,大氣不敢出,眼神里充滿了和王振一樣的、深深的恐懼。仿佛他們搬進來的不是一面鏡子,而是一頭擇人而噬的兇獸。
王振深吸一口氣,仿佛要耗盡全身的力氣。他顫抖著伸出手,枯瘦如雞爪的手指緊緊抓住深紫色絨布的一角。他看向榻上的林小凡,眼神里充滿了哀求、恐懼和一種近乎絕望的勸阻意味。他似乎還想做最后的掙扎。
“掀開?!?林小凡的聲音冰冷得不帶一絲波瀾,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他強迫自己坐直了一些,身體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目光如同淬火的鋼針,牢牢釘在王振的手上。
王振絕望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只剩下徹底的順從和認命。他猛地一用力!
“嘩——”
深紫色的厚重絨布被一把扯下!
一面巨大的、光可鑒人的銅鏡,瞬間暴露在靜室柔和的光線下!
這面銅鏡高度近一人高,寬度也超過半丈。鏡框是用上等的紫檀木精雕細琢而成,鑲嵌著繁復的云紋和瑞獸圖案,四角包著鏨刻精美的鎏金銅角,顯得古樸而厚重。鏡身打磨得極其光滑,雖然比不上現(xiàn)代的玻璃水銀鏡,但在這個時代,這無疑是最高工藝的結(jié)晶,清晰度遠超尋常銅鏡。鏡面在午后斜照進來的陽光下,反射出一片明亮而略顯昏黃的柔光,將靜室內(nèi)的景象清晰地映照其中——輕紗帷幔、紫檀小幾、裊裊的百合香爐、墻角垂手侍立如同雕塑的小太監(jiān)……
還有……軟榻之上,那個穿著月白色常服、臉色蒼白如紙、眼神空洞而冰冷的年輕人。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林小凡的呼吸驟然停止。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識、所有的力氣,都被那面巨大的銅鏡牢牢吸??!鏡中的人影,如同一個巨大的、冰冷的旋渦,將他殘存的、屬于“林小凡”的認知,狠狠撕扯、吞噬!
鏡中的臉,年輕。甚至可以說得上英俊。眉骨清晰,鼻梁挺拔,唇形薄而線條分明,下頜的輪廓帶著一絲尚未被歲月完全磨平的銳利。皮膚是久不見光的蒼白,帶著一種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細膩。但這張臉……這張臉!沒有他熟悉的、熬夜寫代碼熬出來的黑眼圈!沒有因為焦慮而習慣性蹙起的眉心川字紋!沒有因為長期吃外賣而微微浮腫的下頜線!
這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一張屬于歷史書插圖上、那個叫朱祁鎮(zhèn)的皇帝的臉!
不!不是完全像!林小凡死死盯著鏡中的眼睛。那雙眼睛……那雙眼睛深處翻涌著的驚濤駭浪、無邊無際的茫然、深入骨髓的疲憊、以及那被逼到絕境后強行壓抑的冰冷……那是他!那是林小凡!是那個猝死在電腦前、被塞進這具帝王軀殼里的倒霉程序員的靈魂之火!這火光,在這張年輕、英俊、卻寫滿了歷史塵埃與罪孽的臉上燃燒,形成一種極其詭異、極其割裂、令人毛骨悚然的對比!
“啊……” 一聲極其壓抑、仿佛從靈魂最深處擠壓出來的、破碎的氣音,從林小凡的喉嚨里溢出。不是尖叫,不是怒吼,是一種認知被徹底粉碎后、連痛苦都顯得空洞的悲鳴。
他猛地抬起手,不是指向鏡子,而是顫抖著、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近乎神經(jīng)質(zhì)的動作,摸向自己的臉頰。指尖觸碰到鏡中映出的、同樣抬起的、屬于“朱祁鎮(zhèn)”的手。冰涼的銅鏡觸感,和他指尖的溫度,隔著鏡面,在意識里轟然相撞!
鏡里鏡外,動作同步。鏡中那張年輕帝王的臉上,眼神空洞,帶著與他指尖一樣的、細微的、無法控制的顫抖。
一股滅頂?shù)暮?,從尾椎骨瞬間席卷全身,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凍結(jié)!巨大的眩暈感如同海嘯般襲來,眼前的一切——銅鏡、帷幔、香爐、墻角的小太監(jiān)——都開始劇烈地旋轉(zhuǎn)、扭曲、變形!色彩剝離,聲音遠去,世界仿佛被投入了一個巨大的、高速旋轉(zhuǎn)的萬花筒,光怪陸離,支離破碎!
“呃……” 林小凡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柔軟的錦墊上。視線徹底被黑暗吞噬。最后的意識殘片里,沒有寢殿,沒有太監(jiān),沒有藥味,只有出租屋里那臺閃爍著幽幽藍光的顯示器,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報錯字符如同扭曲的黑色蛆蟲,爬滿了整個世界,然后……一切歸于死寂的虛無。
“陛下——!!!” 王振凄厲到變調(diào)的尖叫聲,如同瀕死野獸的最后哀嚎,刺破了靜室死一般的沉寂。他看著軟榻上那個再次失去意識、面如金紙的年輕帝王,看著那面巨大銅鏡中映出的、同樣蒼白死寂的倒影,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肝膽俱裂!
他雙腿一軟,“噗通”一聲癱跪在地,再也支撐不住。巨大的恐懼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徹底淹沒。他朝著那面冰冷的銅鏡,朝著鏡中那張年輕而充滿不祥的臉,如同最虔誠也最絕望的信徒,將額頭死死抵在冰涼刺骨的金磚地面上,發(fā)出沉悶而絕望的撞擊聲。
“咚!咚!咚!”
沉悶的磕頭聲在死寂的靜室里孤獨地回響,伴隨著王振那如同泣血般、模糊不清的、反復念叨的囈語:
“邪祟退散……神魂歸位……邪祟退散……神魂歸位……陛下……醒醒……您醒醒啊……”
墻角的小太監(jiān)們早已嚇得癱軟在地,抖若篩糠,連哭泣都忘記了。百合熏香依舊裊裊,散發(fā)著它那虛偽的、令人窒息的甜香。午后的陽光透過紗幔,在地面金磚上投下溫暖的光斑,卻絲毫無法驅(qū)散這殿內(nèi)彌漫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絕望。
那面巨大的、光可鑒人的銅鏡,靜靜地矗立在靜室中央,如同一個沉默的、冰冷的墓碑。鏡面之上,清晰地映照著軟榻上昏迷不醒的年輕帝王,映照著癱跪在地、磕頭不止的老太監(jiān),映照著角落里如同受驚鵪鶉般的小太監(jiān)們……
也映照著,一段被強行扭曲、充滿了荒謬與未知的歷史,那沉重而詭異的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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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王振的日記(終章)**
**天順元年 正月 初X日 申時**
大兇!大兇之兆!奴婢……奴婢罪該萬死!
陛下……陛下竟索要大金!宮中禁忌,大鏡通幽,易招邪祟窺探!奴婢百般勸阻,陛下……陛下竟以“抗旨”相脅!那冰冷之音,直如九幽寒風吹徹骨髓!奴婢……奴婢豈敢不從?!
庫中尋得前朝所遺紫檀鑲金邊海獸葡萄紋大銅鏡一面,高六尺余,重逾千斤。遣壯健內(nèi)侍四人,耗盡氣力方抬至靜室門外。陛下嚴令置于榻前。奴婢……奴婢手撫鏡上絨布,心如死灰。此鏡一現(xiàn),恐有大禍臨頭!
絨布掀開剎那,銅鏡昏黃之光映出陛下身影。奴婢偷眼窺之,只見陛下……只見陛下龍軀劇震,面色瞬間慘白如鬼!其雙目死死釘于鏡中己身,瞳仁深處驚濤駭浪,茫然、驚怖、絕望、冰冷……諸般情緒交織翻騰,直如惡鬼噬魂!陛下抬手撫頰,指尖顫抖如風中殘燭,與鏡中之影兩相呼應……此情此景,詭異絕倫,非言語可述其萬一!
“啊……” 陛下一聲短促悲鳴,如孤雁失群,杜鵑泣血,聞之令人心膽俱裂!旋即,龍軀后仰,重重栽倒于錦榻之上,雙目緊閉,面若金紙,氣息……氣息微弱幾不可聞!
天塌了!地陷了!奴婢眼前一黑,五臟俱焚,肝膽欲裂!癱跪于地,唯以頭撞地,叩擊金磚!“咚咚”之聲,乃奴婢心碎之音!邪祟!定是那鏡中邪祟攝了陛下神魂!奴婢愚鈍!奴婢該死!竟親手將這索命之物捧至御前!
“邪祟退散……神魂歸位……陛下醒醒……” 奴婢口中唯余此語,反復念誦,字字泣血!額角磕破,鮮血混著濁淚蜿蜒而下,染紅金磚亦渾然不覺!佛祖!道祖!諸天神佛!若真有靈,救救陛下!奴婢愿以身代之!愿受那拔舌、剜心、油鍋、刀山之苦!萬劫不復,永世不得超生!只求……只求陛下安然醒來!
靜室如墳,唯余奴婢絕望叩首之聲,與陛下微弱幾不可聞之氣息。那面妖鏡,兀自矗立,昏黃鏡面映著榻上昏迷天子,映著奴婢血淚交織之丑態(tài),冰冷無聲,如同幽冥之眼,嘲弄著這煌煌天家,昭昭日月!
陛下……陛下?。∨惧e了!奴婢不該讓您看那鏡子!您千萬……千萬要撐??!老奴……老奴這就去尋遍天下高僧真人!拆了那妖鏡!焚了它!挫骨揚灰!陛下……您聽見了嗎?您應奴婢一聲?。。ㄧR子里那張年輕的臉……為什么……為什么老奴覺得……那眼神深處……藏著個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