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又一次撕開了夢境的薄紗,冰冷地鉆進耳朵:“以光明的名義,召喚你,雷恩!
”眼前驟然炸開一片刺目的金白,仿佛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直接扎進顱骨深處。我猛地睜開眼,
心臟在肋骨后面狂跳,每一次搏動都撞得生疼,喉嚨里堵著一團滾燙的鐵銹味。
汗水浸透了亞麻襯衣,黏膩地貼在冰冷的皮膚上,
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帶著破敗風(fēng)箱般的嘶聲。又是那個召喚。圣歷九百九十七年,初春,
王都中央廣場。記憶里本該是神圣的、輝煌的、萬眾膜拜的金色光柱,
此刻在夢魘的回溯中只剩下純粹的、剝奪一切感官的灼痛。圣光?它更像一種粗暴的烙印,
硬生生將“勇者”的身份和使命焊死在我的靈魂里,不容置疑,不留余地。我甩了甩頭,
試圖驅(qū)散那殘留的眩暈和耳中尖銳的嗡鳴。身下是冰冷的巖石,粗糙的紋理硌著骨頭。
硫磺的惡臭混合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像一張浸透污穢的毯子,死死捂住了口鼻。
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每一次吸氣都無比艱難,帶著燎燒氣管的灼熱感。深淵的氣息,
魔王城堡的最深處,王座廳。到了。終點。身體沉重得如同灌滿了水銀,
每一塊肌肉都在發(fā)出瀕臨極限的呻吟。我撐著地面,
布滿豁口的圣劍“輝光”插在身前的黑曜石地磚上,成了唯一的支撐點。
劍柄上古老符文的光芒微弱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仿佛下一秒就會徹底熄滅。抬起眼皮,
視線艱難地穿透彌漫著塵埃和魔力殘渣的渾濁空氣,望向王廳的盡頭。那里,
魔王依舊端坐在骸骨與黑鐵鑄就的巨座之上。
他龐大的身軀包裹在深淵魔鐵鍛造的猙獰重甲里,厚重得如同移動的堡壘,
關(guān)節(jié)處探出尖銳的骨刺,反射著廳內(nèi)幽暗魔法火炬的冷光。頭盔遮住了整個頭顱,
只留下兩道狹長的、燃燒著地獄火的縫隙,此刻正死死地、毫無感情地鎖定在我身上。
他腳下的地面,一片粘稠的暗紅正緩緩蔓延開來,那是我一路殺穿無數(shù)魔物留下的血路,
最終匯聚于此。劇痛在左肩炸開,低頭看去,一道深可見骨的爪痕幾乎撕裂了整個肩胛,
皮肉猙獰地翻卷著,露出底下白森森的骨茬。鮮血正不受控制地汩汩涌出,
浸透了早已看不出原色的臂甲,沿著指尖滴落,
在腳下的塵埃里砸開一朵朵細(xì)小的、絕望的花。每一次心跳,
都帶來一陣劇烈的抽痛和更洶涌的血流。不能停。停下,就是永恒的黑暗。“呃…啊——!
”一聲嘶啞的咆哮從喉嚨深處擠出,帶著血沫。身體里最后殘存的力量被徹底點燃,
像一捧即將燃盡的篝火,爆發(fā)出最后的光和熱。雙腿猛地蹬地,
沉重的身體如同離弦之箭般沖出,腳下碎裂的黑曜石地磚飛濺而起!“輝光”嗡鳴著,
劍身上黯淡的符文仿佛被我的決死意志強行喚醒,驟然亮起刺目的白熾光芒!
這光芒不再溫和神圣,而是帶著一種瀕臨破碎的狂暴,撕裂了王座廳濃郁的黑暗,
在布滿污穢的墻壁上投下我扭曲而決絕的影子。魔王動了。他龐大的身軀從骸骨王座上站起,
動作帶著一種山岳移動般的沉重壓迫感。他并未拔劍,
只是抬起了那只包裹在魔鐵甲胄中的巨拳。拳鋒之上,
一團粘稠、污穢、不斷翻涌沸騰的黑暗能量瞬間凝聚,
散發(fā)出令人靈魂都為之凍結(jié)的邪惡氣息??諝獗贿@純粹的能量扭曲、壓縮,發(fā)出刺耳的尖嘯。
光與暗,兩道截然相反的力量,裹挾著彼此主人燃燒生命所爆發(fā)出的最后意志,
在王座廳的中央,毫無花哨地、狠狠地撞在了一起!“轟——?。?!”無法形容的巨響。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徹底撕裂、粉碎。純粹的能量風(fēng)暴以碰撞點為核心,
如同實質(zhì)的毀滅浪潮般瘋狂炸開、席卷!腳下的黑曜石地磚如同脆弱的餅干般寸寸碎裂,
被狂暴的能量掀起、碾成齏粉!支撐著穹頂?shù)木薮笫l(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
蛛網(wǎng)般的裂痕瞬間爬滿柱身,細(xì)小的碎石簌簌落下,整個王座廳都在劇烈震顫,
穹頂?shù)乃槭缬挈c般砸落。視野被徹底剝奪。眼前只有一片足以灼瞎雙眼的極致白熾,
與吞噬一切光線的絕對黑暗在瘋狂地絞殺、湮滅!巨大的沖擊力沿著劍身狠狠貫入雙臂,
骨骼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虎口瞬間撕裂,滾燙的鮮血染紅了劍柄。
身體像被無形的攻城錘正面轟中,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飛!“噗!
”一口滾燙的鮮血噴在冰冷的面甲內(nèi)側(cè),帶著內(nèi)臟破裂的腥甜。
后背重重撞在一根尚未完全坍塌的巨柱上,五臟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但我死死盯著前方那能量風(fēng)暴的核心,瞳孔因為強光而劇烈收縮,牙齒深深咬進下唇,
血腥味彌漫口腔。風(fēng)暴的中心,那團翻涌的黑暗能量,
在“輝光”燃燒生命般爆發(fā)的圣焰沖擊下,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遲滯,一絲微不可察的動搖!
就是現(xiàn)在!千分之一秒的間隙!身體在意志的強行驅(qū)動下,無視了骨骼的悲鳴和肌肉的撕裂,
借著撞擊巨柱的反作用力,再次如離弦之箭般射出!
目標(biāo)只有一個——風(fēng)暴中心那稍縱即逝的破綻!“輝光”拖曳著最后的、決絕的光尾,
劍尖直指魔王胸前重甲上那一道細(xì)微的、在之前戰(zhàn)斗中留下的陳舊裂痕!“給我……破——!
??!”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志,所有的憤怒與宿命,盡數(shù)灌注于這一刺!沒有聲音。
或者說,聲音被更宏大的寂靜所吞噬。劍尖精準(zhǔn)無比地刺入了那道裂痕。
包裹著最后圣焰的劍鋒,與深淵魔鐵發(fā)出了刺耳的、令人靈魂顫栗的摩擦聲。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劍鋒一寸寸艱難地撕裂那層堅不可摧的黑暗金屬,
感受到劍刃上傳來的、魔王心臟搏動的沉重阻力。“呃啊——!
”一聲非人的咆哮從魔王的頭盔下炸響,充滿了痛苦與難以置信的狂怒。
那龐大的身軀第一次劇烈地顫抖起來,不再是山岳般的穩(wěn)固,而是瀕死巨獸的掙扎?!班坂?!
”積蓄到頂點的力量終于爆發(fā)?!拜x光”徹底貫穿!劍尖從魔王的后心透出,
帶著一溜粘稠的、散發(fā)著硫磺與腐朽氣息的暗紫色血液。魔王前沖的動作戛然而止。
他巨大的身軀凝固在撲擊的半途,如同被無形的巨釘釘在了原地。
那只凝聚著恐怖黑暗能量的拳頭,帶著毀滅性的余威,
擦著我的肩甲轟然砸落在我身后的地面上!“轟?。 贝蟮卦俅蝿≌?。拳鋒落點處,
堅硬的黑曜石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面,瞬間爆開一個直徑數(shù)米的深坑,
蛛網(wǎng)般的裂痕瘋狂蔓延。碎石如同暴雨般激射,砸在四周的斷壁殘垣上,發(fā)出密集的爆響。
煙塵混合著硫磺味和血腥氣,猛地升騰而起,遮蔽了視線。我死死握著劍柄,
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上面,才勉強支撐住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劍身深深沒入魔王的胸膛,
滾燙的血液順著劍刃的放血槽涌出,灼燒著我緊握劍柄的手掌,發(fā)出滋滋的輕響,
帶來鉆心的劇痛。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劍身另一端傳來的、那顆強大心臟最后的、無力的抽搐。
結(jié)束了。沉重的喘息聲在死寂的王座廳里回蕩,每一次吸氣都扯動著撕裂的肺葉和傷口,
每一次呼氣都帶著濃重的血腥氣。我抬起頭,視線穿過彌漫的煙塵,
死死盯著近在咫尺的魔王。他依舊站立著,但那股曾經(jīng)籠罩整個深淵、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壓,
如同退潮般急速消散。龐大的身軀微微佝僂,
似乎所有的力量和生命都在順著那柄貫穿胸膛的圣劍飛速流逝。
頭盔下那兩點燃燒的地獄之火,光芒正在迅速黯淡下去,
只剩下兩團微弱、搖曳、隨時可能熄滅的余燼。
“嗬…嗬…”沉重的、如同破舊風(fēng)箱般的聲音從頭盔深處傳出,帶著血沫翻涌的粘稠感。
那聲音里,似乎有一絲…難以置信的疲憊?一絲解脫?
甚至……一絲我無法理解的、極其微弱的溫和?我猛地?fù)u頭,將這荒謬的念頭甩出腦海。
惡魔的低語!只能是惡魔臨死前的蠱惑!勝利的狂喜夾雜著透支生命的巨大疲憊,
如同冰與火在體內(nèi)沖撞。我咬緊牙關(guān),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手腕猛地發(fā)力,
想要徹底攪碎這萬惡之源的心臟!“咔…嚓嚓!”就在我手腕發(fā)力的瞬間,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異常清晰的碎裂聲,突兀地響起。魔王那猙獰、覆蓋著厚重魔鐵的頭盔,
正前方,被我劍柄末端撞擊的位置,一道細(xì)小的裂紋突然出現(xiàn)。緊接著,
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冰面,裂紋瞬間蔓延開來,變得密密麻麻,縱橫交錯!“啪啦!
”一聲脆響。一大塊覆蓋著扭曲惡魔浮雕的頭盔碎片,帶著金屬撕裂的刺耳噪音,
猛地崩飛出去,旋轉(zhuǎn)著砸落在不遠(yuǎn)處布滿碎石和污血的地面上。頭盔下隱藏的面容,
暴露在王座廳昏暗搖曳的火光之下。時間,在這一刻徹底凍結(jié)了。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動,
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窒息感扼住了喉嚨。
所有的聲音——遠(yuǎn)處柱子崩塌的余音、碎石滾落的輕響、自己沉重的喘息——都消失了,
被一片無邊無際的死寂所取代。我死死地盯著那張臉。
一張棱角分明、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中年男人的臉。深刻的法令紋刻在嘴角,如同刀鑿斧劈。
下巴上殘留著稀疏的、未經(jīng)打理的胡茬,沾滿了暗紫色的血污。臉色是失血過多的慘白,
皮膚粗糙,布滿了戰(zhàn)斗留下的細(xì)小疤痕。但這張臉……這張臉!記憶深處,
塵封了十年的圣殿壁畫,轟然崩塌!
被圣歌環(huán)繞、被王國史官用最華麗的辭藻贊頌的、以生命封印魔域裂隙的英雄肖像——羅蘭!
被譽為“光明壁壘”的圣騎士長羅蘭!怎么會……怎么可能?!大腦一片空白,
思維徹底停滯。握劍的手,那剛剛還在試圖攪碎敵人心臟的手,此刻僵硬得如同凍結(jié)的石頭,
無法移動分毫。身體所有的力量仿佛都在這一刻被抽空,
只剩下無邊的冰冷順著脊柱瘋狂蔓延。“呃…咳…”羅蘭,或者說魔王,
又咳出一大口暗紫色的血,粘稠的血沫順著慘白的嘴角淌下,滴落在我緊握劍柄的手背上,
帶著一種怪異的溫?zé)岣?。那溫?zé)釁s讓我如墜冰窟。他黯淡的眼眸艱難地轉(zhuǎn)動著,
視線終于聚焦在我臉上。那眼神……沒有暴戾,沒有瘋狂,沒有屬于深淵魔王的絲毫邪惡。
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一種濃得化不開的悲傷,一種……近乎于慈祥的溫和?
如同一個迷途已久、終于看到歸家之路的旅人。
“……孩…子……”他的聲音嘶啞得幾乎無法分辨,
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是從破碎的肺葉里擠出來,帶著血沫翻涌的咕嚕聲。
那聲音微弱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卻像驚雷般炸響在我混亂的意識里。他沾滿污血的手指,
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極其艱難地、顫抖地移動著。指甲在布滿碎石和塵土的地面上刮擦,
發(fā)出細(xì)微而刺耳的聲響。他用盡最后一絲殘存的氣力,極其緩慢地,
勾勒出一個歪歪扭扭、卻無比清晰的符號。一個簡單的三角,頂端畫著一個圓圈。
仿佛有一道無形的閃電,帶著十年前的記憶碎片,狠狠劈開了我混沌的腦海!
陰暗潮濕的孤兒院小閣樓,唯一的窗玻璃永遠(yuǎn)蒙著厚厚的灰塵。
角落里那張吱呀作響的破木床。床頭……就在冰冷的石墻角落,
不知被哪個頑皮的孩子用燒焦的木炭,
歪歪扭扭地畫著一個同樣的標(biāo)記——一個三角頂著圓圈。它像個沉默的守衛(wèi),
陪伴了我無數(shù)個孤獨的夜晚,是我童年最深的烙印之一。
這個標(biāo)記……這個只屬于那個狹小、陰暗閣樓的標(biāo)記……一個深淵的魔王,怎么可能知道?!
“搖……搖籃曲……”羅蘭的聲音更低了,氣若游絲,每一個字都帶著生命流逝的沙啞,
“……你還……記得嗎……?”嗡——!顱骨深處仿佛有什么東西炸開了!
眩暈感排山倒海般襲來,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旋轉(zhuǎn)、模糊。孤兒院那破舊的小閣樓,
窗外陰沉的天空,還有……一個模糊卻溫暖的輪廓,坐在吱呀作響的破木床邊,
用低沉而沙啞、帶著明顯疲憊卻異常溫柔的嗓音,哼唱著一支不成調(diào)的小曲。
…“睡吧……小鷹……風(fēng)暴……終將過去……”斷斷續(xù)續(xù)、完全不成調(diào)的、沙啞低沉的哼唱,
夾雜著劇烈的咳嗽和血沫翻涌的咕嚕聲,如同最拙劣的夢囈,卻像一把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了我的記憶深處!是他!
硬邦邦的黑麥面包、然后坐在我床邊用難聽的調(diào)子哼著不成曲小調(diào)的、沉默寡言的獨臂老兵!
是他!那個在我發(fā)高燒時,
用僅剩的粗糙大手笨拙地替我擦拭額頭的、被其他孩子嘲笑是“沒用的老瘸狗”的怪人!
那個模糊的面容,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沉默寡言的臉,
此刻與眼前這張蒼白染血、屬于“光明壁壘”羅蘭的臉,在眩暈和劇痛中,
一點點、一點點地重疊起來!那個哼著跑調(diào)搖籃曲的沙啞嗓音,與此刻這垂死的氣聲,
完美地重合!“你……你是……”喉嚨像是被粗糙的砂紙堵住,只能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
巨大的荒謬感和撕裂感幾乎要將我的意識撕成碎片。圣劍刺穿的是魔王的心臟,
但此刻劇痛欲裂的,卻是我自己的頭顱!仿佛有什么冰冷的東西正在里面瘋狂攪動、挖掘!
被召喚時的金色圣光?廣場上國王威嚴(yán)而仁慈的宣告?人民狂熱的歡呼?
這些畫面在腦海中劇烈地閃爍、扭曲,如同被打碎的鏡子,
每一片碎片都折射出刺眼的、令人作嘔的光芒!
“容器……都是……容器……”羅蘭的嘴唇翕動著,聲音微弱得幾乎被心跳聲淹沒,
眼神里的光芒如同即將熄滅的油燈,只剩下最后一點執(zhí)念,
“……他……在……看……”他沾滿血污的手指,極其艱難地、顫抖地抬起一點點,
指向王座廳的盡頭——那尊由骸骨和黑鐵鑄就的巨大王座。就在他指尖抬起的剎那!
“嗡——!”一聲低沉而宏大的嗡鳴毫無征兆地響起,瞬間充斥了整個死寂的王座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