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半，南城老城區(qū)一棟有些年頭的居民樓里，陽光還未能完全穿透薄霧，樓道里彌漫著淡淡的油煙味和鄰里早起洗漱的聲響。三樓東戶的門被輕輕推開，殷曦月探出頭來，像一株汲取了晨露、準備舒展枝葉的含羞草。
“曦曦，東西都帶齊了嗎？新校服熨好了，穿著精神！”
母親溫慧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帶著鍋鏟碰撞的叮當聲和一種溫暖的煙火氣。她系著洗得有些發(fā)白的圍裙，正麻利地將煎好的荷包蛋盛進女兒印著小草莓的便當盒里，旁邊還碼著幾塊金黃的炸饅頭片和一小撮翠綠的腌黃瓜——這是曦曦從小吃到大的、充滿家的味道的早餐。
“都帶齊啦，媽！”殷曦月應著，聲音清甜軟糯。她轉(zhuǎn)身將門帶上，動作輕快。身上嶄新的南城一中校服——白襯衫配淺藍色百褶裙，雖然并非什么昂貴面料，卻洗熨得格外平整服帖，襯得她身形纖細玲瓏。烏黑柔順的長發(fā)被一絲不茍地扎成一個清爽的高馬尾，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和線條優(yōu)美的天鵝頸。她的皮膚是那種常年待在室內(nèi)讀書養(yǎng)成的、細膩瑩潤的白皙，此刻在樓道有些昏暗的光線下，仿佛自帶柔光。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清澈的琥珀色瞳仁，像浸在溪水里的暖玉，純凈得不染塵埃，此刻因為對新學期的期待而亮晶晶的，眼睫又長又密，撲閃時帶著一種天然的嬌憨。
“曦曦，路上小心車！放學早點回來，爸今天下班給你帶糖炒栗子！”
父親殷建國從陽臺探出半個身子，手里還拿著給女兒自行車打氣的氣筒。他是個普通的工廠技術員，身材敦實，笑容憨厚，看向女兒的目光里滿是藏不住的寵愛。
“知道啦，爸！謝謝爸！”
殷曦月甜甜地笑著回應，嘴角漾開兩個淺淺的、盛滿蜜糖似的梨渦。她彎腰扶起停放在樓道里的那輛半舊但擦拭得锃亮的粉色自行車。這輛車陪她度過了整個初中，車筐里還放著一個母親親手縫制的、印著向日葵圖案的坐墊套。
這個家不大，陳設簡單甚至有些陳舊，卻處處透著用心打理過的整潔和溫馨。墻上掛著殷曦月從小到大的獎狀，玻璃柜里擺著父母結婚時買的、現(xiàn)在看起來有點過時的擺件?？諝饫锍Ｄ觑h散著飯菜香、洗衣粉的干凈味道，以及一種無形的、名為“愛”的暖流。溫慧和殷建國都是最普通的工薪階層，收入勉強維持這個小家的運轉(zhuǎn)，供女兒讀書已是他們最大的心愿和驕傲。他們給不了女兒錦衣玉食，卻給了她毫無保留的愛、踏實的陪伴和正直善良的家教。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長大的殷曦月，像一株被精心呵護在溫室里的月光花，嬌美、純凈，帶著不諳世事的柔軟和對世界天然的善意。她的優(yōu)秀成績，是她回報這份愛最直接的方式。
騎上自行車，晨曦微光溫柔地落在她身上，為她柔美的側(cè)臉鍍上一層淺金色的光暈。微風拂動她額前幾縷細軟的碎發(fā)，琥珀色的眼眸里盛滿了對新校園、新生活的憧憬。她像一顆小小的、自轉(zhuǎn)的溫暖星球，帶著從那個充滿愛的小家里汲取的所有光亮，駛向未知的高中生活。
九月的風，帶著夏末未褪的燥熱和初秋一絲不易察覺的涼意，呼嘯著穿過南城一中的林蔭大道，卷起地上幾片早落的梧桐葉。高大的法國梧桐枝葉繁茂，在嶄新的塑膠跑道上投下斑駁跳躍的光影。空氣里彌漫著新漆、新書本和青春期荷爾蒙混雜的獨特氣味——那是開學季特有的、躁動不安又充滿希望的氣息。
高一（十四）班的教室里，喧囂幾乎要掀翻屋頂。一張張年輕的臉龐上，寫滿了初入重點高中的興奮、對新環(huán)境的忐忑以及對未來的無限憧憬。桌椅碰撞聲、興奮的交談聲、互相打探的詢問聲交織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浪。
“哎，你初中哪兒的？”
“聽說咱們班有中考全市前十的大神！”
“哇，你看門口那個男生，好帥?。 ?/p>
“那個穿白裙子的女生才漂亮呢，像個小仙女！”
在這片充滿生命力的嘈雜中，靠窗最后一排的位置，卻像一個被無形結界隔開的孤島。
岑以韜。
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側(cè)對著整個教室的喧囂，線條冷硬的下頜微微繃緊。一件看似簡單、質(zhì)地卻極佳的黑色T恤裹著他略顯清瘦卻隱含力量感的肩背。鼻梁上架著一副簡約的黑色細框眼鏡，鏡片后的眼眸深邃，眼神卻空茫地投向窗外，焦點似乎落在遠處操場上奔跑的模糊人影，又或者，只是穿透了虛空，落在無人知曉的某處。 陽光透過玻璃窗，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將他與周圍明亮活潑的氣氛徹底割裂開來。那副黑框眼鏡，非但沒有削弱他的冷感，反而像一層冰冷的釉質(zhì)，更添了幾分難以接近的疏離和一種奇異的、沉靜的銳利。
他周身散發(fā)著一股生人勿近的低氣壓，冷冽而疏離。即使是最活躍的同學，目光觸及他那個角落時，聲音也會不自覺地壓低幾分，帶著一絲好奇，更多的卻是本能的忌憚。關于“岑以韜”這個名字的傳聞，如同水面下的暗流，在新生們興奮的交流中悄然涌動。
“聽說了嗎？就那個，靠窗戴眼鏡的……岑家的……”
“哪個岑家？”
“嘖，還有哪個？南城那個?。∷帧?/p>
“噓！小聲點！別惹他……聽說他初中在明德，可是……嗯，你懂的?！?/p>
“校霸？看著不像啊，挺斯文的，就是不愛說話……”
“別被表象騙了！那眼鏡片后面的眼神，冷得很！這種人，背景硬，脾氣怪，離遠點準沒錯?！?/p>
低語像風一樣掠過，帶著猜測、敬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岑以韜似乎對這一切充耳不聞，或者說，他早已習慣。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轉(zhuǎn)動著一支昂貴的金屬鋼筆，筆身在光線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澤，和他眼底的漠然如出一轍。他的世界，似乎從一開始就筑起了一道無形的高墻。
就在這片喧鬧與岑以韜的孤島形成的鮮明對比中，教室前門的光線被一個嬌小的身影輕輕遮擋了一下。
殷曦月抱著一摞新領的教材，微微喘著氣，白皙的臉頰因為趕路和抱著重物而泛著健康的紅暈，像初春枝頭沾了露水的桃花瓣。她穿著整潔的白色襯衫和淺藍色百褶裙校服，領口的蝴蝶結系得一絲不茍，烏黑柔順的長發(fā)扎成一個清爽的高馬尾，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和纖細優(yōu)美的脖頸。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是清澈的琥珀色，此刻因為微微的慌亂而顯得濕漉漉的，像受驚的小鹿，帶著一種不諳世事的純真和嬌柔。
她小心翼翼地避開打鬧的同學，目光在教室里逡巡，尋找著自己的座位。她的動作帶著一種天然的輕盈和軟糯感，仿佛生怕驚擾了什么。
“同學，請問……這個位置有人嗎？”她走到中間第三排一個空位旁，聲音細細軟軟的，帶著點不確定，問旁邊一個正在整理書本的女生。
“?。颗?，沒有沒有，你坐吧！”女生抬起頭，看到殷曦月精致得如同瓷娃娃般的臉，愣了一下，隨即熱情地回答。
“謝謝?！币箨卦蚂t腆地笑了笑，嘴角漾開兩個淺淺的梨渦，那笑容干凈得仿佛能洗滌塵埃。她動作輕柔地將書本放在桌面上，仔細地碼放整齊，然后拿出一個印著可愛貓咪圖案的筆袋，抽出幾支顏色清新的筆，一一擺好。每一個動作都透著認真和一種近乎儀式感的專注。
她的出現(xiàn)，像一陣帶著清甜花香的風，悄然吹進了這個躁動的空間。周圍幾個男生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聲音，目光若有若無地飄向她。她似乎毫無所覺，或者說，她習慣了這種目光，只是安靜地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拿出一個貼著卡通貼紙的筆記本，開始記錄著什么，神情專注而恬靜，與后排那個冰封般的角落形成兩個極端。
岑以韜的目光，在她抱著書進門的那一刻，極其短暫地從窗外收回，透過那副冰冷的黑框鏡片，在她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那眼神沒有任何溫度，沒有驚艷，沒有好奇，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漠然，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背景板。隨即，他的視線又回到了那片虛無的窗外，仿佛剛才那微不可察的偏移從未發(fā)生。然而，他轉(zhuǎn)動鋼筆的指尖，卻幾不可察地停頓了零點幾秒。
開學第一天就在這種微妙而涇渭分明的氛圍中拉開了序幕。自我介紹環(huán)節(jié)，岑以韜只冷冷地吐出三個字“岑以韜”，再無下文，引得全班寂靜，班主任都尷尬地清了清嗓子。而殷曦月站起來時，聲音雖然不大，但清晰甜美，帶著點害羞：“大家好，我叫殷曦月，晨曦的曦，月亮的月。希望能和大家成為好朋友，一起努力學習?！彼f完，又露出那個標志性的、帶著梨渦的淺笑，贏得了不少善意的掌聲和目光。
整個上午，岑以韜的存在感低得如同空氣，卻又沉重得讓人無法忽視。他要么趴著睡覺，要么望著窗外，老師提問也置若罔聞，甚至有人看到他隨手在嶄新的課本空白頁上畫著意義不明的復雜幾何圖形。老師們似乎也提前得到了某種暗示，對他保持了相當程度的“寬容”。課間，他的座位周圍更是形成了一片真空地帶，沒人敢靠近。
殷曦月則很快融入了新環(huán)境。她軟萌的外表和優(yōu)異的成績（開學摸底小測輕松拿了第一）讓她迅速成為老師和同學眼中的寵兒。課間，總有女生圍過來問她問題，或者分享零食，她總是耐心地解答，聲音柔柔的，帶著笑意。她像一顆散發(fā)著溫暖微光的小行星，吸引著周圍的友善靠近。
中午，食堂人聲鼎沸，成了開學第一天最熱鬧的戰(zhàn)場。新生們擠在窗口前，興奮又略帶笨拙地打飯。
殷曦月端著一個堆得不是很滿的餐盤，小心翼翼地避讓著人流。盤子里有她愛吃的糖醋小排和清炒西蘭花，還有一小碗冬瓜排骨湯。她個子嬌小，在擁擠的人群中穿行顯得有些吃力。
就在這時，食堂入口處傳來一陣異樣的騷動。原本喧鬧的人聲像是被按下了靜音鍵，瞬間低了好幾度。擁擠的人群如同摩西分海般，自動向兩邊分開一條通道。
岑以韜走了進來。
他依舊穿著那件黑色T恤，雙手隨意地插在褲兜里，那副黑框眼鏡穩(wěn)穩(wěn)地架在鼻梁上，鏡片反射著頂燈的白光，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他步伐不快，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他微微低著頭，額前細碎的劉海和鏡框遮住了部分眉眼。他沒有看任何人，徑直朝著打飯窗口的方向走去。所過之處，空氣仿佛都凝滯了，學生們紛紛低頭或側(cè)身，連交談都變成了竊竊私語。
一個端著滿滿餐盤的男生，大概是被后面的人不小心推搡了一下，也可能是被岑以韜無形的氣場震懾得慌了神，腳下一個趔趄，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旁邊歪倒，手中的餐盤脫手飛出！
盤子里的飯菜和湯汁，在空中劃出一道狼狽的弧線，不偏不倚，正朝著剛剛走到附近的殷曦月潑去！
“啊——！”周圍響起幾聲短促的驚呼。
殷曦月完全沒料到這飛來橫禍，她只來得及睜大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里面瞬間盛滿了驚愕和無措。她下意識地想后退，但身后也是人，根本無處可退。眼看那油膩的菜湯和米飯就要兜頭蓋臉地淋在她干凈的校服和頭發(fā)上……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一道黑色的身影以極快的速度，幾乎帶著殘影，猛地從殷曦月身側(cè)掠過！不是去救她，而是——精準地、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抓住了那個眼看就要摔倒的男生的后衣領！
“呃！”男生被勒得喉嚨一緊，硬生生被這股大力拽得穩(wěn)住了身形，避免了摔個狗啃泥的慘劇。但他脫手飛出的餐盤卻無法挽回。
“哐當——嘩啦！”
餐盤結結實實地砸在殷曦月面前不到十公分的光潔地磚上，發(fā)出刺耳的碎裂聲。飯菜、湯汁、瓷盤碎片四散飛濺！
殷曦月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和近在咫尺的狼藉嚇得渾身一顫，猛地閉上了眼睛，纖長的睫毛如蝶翼般劇烈抖動。預想中的油膩和狼狽沒有降臨，但飛濺的湯汁還是不可避免地有幾滴落在了她白色的帆布鞋鞋面上，留下幾點醒目的油漬。
整個食堂這一片區(qū)域，瞬間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風暴的中心——那個出手拽人卻對飛濺的餐盤視若無睹的岑以韜，以及那個驚魂未定、小臉煞白、鞋面沾污的殷曦月。
岑以韜松開了手，那個被他救了一“摔”卻闖了大禍的男生臉色慘白，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連聲道歉都卡在喉嚨里，只剩下驚恐的眼神看著岑以韜冷漠的側(cè)臉和那副冰冷的鏡片。
岑以韜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剛才只是隨手拂開了一粒礙眼的灰塵。他的目光掠過地上的一片狼藉，鏡片后的視線似乎極其短暫地掃過殷曦月沾了油污的鞋尖， 眼神沒有絲毫波瀾，沒有歉意，沒有詢問，只有一片深沉的漠然。仿佛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他只是恰好路過，順手阻止了一個可能撞到他的障礙物摔倒。
他甚至沒有看殷曦月一眼。
做完這一切，他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徑直繞過地上那灘污穢和驚魂未定的殷曦月，繼續(xù)朝著打飯窗口走去。人群自動分開，比之前更加迅速和敬畏。
殷曦月這才緩緩睜開眼睛，長長的睫毛上似乎還沾著一點被嚇出來的生理性水汽。她低頭看著自己鞋面上的油點，又看看地上碎裂的餐盤和狼藉的飯菜，再抬起頭，目光追隨著那個冷漠離去的黑色背影，以及那副在人群中顯得格外醒目疏離的黑框眼鏡。
周圍死寂般的安靜被打破，竊竊私語如同潮水般涌來，有同情，有后怕，有對岑以韜的畏懼，也有對殷曦月遭遇的議論。
“天啊，嚇死我了……”
“岑以韜……他剛才是……？”
“他救了那個男生？還是嫌他擋路了？”
“殷曦月好可憐啊，差點被潑一身……”
“還好沒潑到身上，就是鞋子臟了……”
“岑以韜也太冷了吧？看都沒看人家一眼……”
殷曦月站在原地，心臟還在怦怦直跳。剛才那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她幾乎以為自己要狼狽收場。那個黑色的身影快得驚人，帶著一種近乎暴力的力量感，卻又冷得像一塊拒絕融化的寒冰。他阻止了那個男生的摔倒，卻任由餐盤飛向自己……這到底算什么？那副黑框眼鏡，像一道冰冷的屏障，隔絕了所有試圖探究他意圖的可能。
她低頭，看著鞋面上那幾點礙眼的油污，又抬眼望向岑以韜消失的方向。食堂窗口前，他高大的身影排在那里，周圍依舊空出一圈真空地帶。他微微低著頭，黑框眼鏡的鏡片在食堂頂燈的照射下，反射著模糊的光，讓人完全無法窺視其后那雙眼睛里的任何情緒。
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在殷曦月心底悄然滋生。有被驚嚇的后怕，有鞋子被弄臟的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種強烈的好奇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異樣感。這個叫岑以韜的男生，他的行為充滿了矛盾，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團裹在冰冷鏡片后的謎。
她輕輕吸了一口氣，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飯菜打翻的味道和一絲若有似無的冷冽氣息。她蹲下身，小心地避開碎片，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印著小雛菊的紙巾，默默地擦拭著鞋面上的油漬。動作依舊輕柔，但眼神里，那抹慣常的純真軟糯之下，第一次染上了一絲探究的微光。
開學第一天，薄暮初染時分。
孤僻的“學渣”校霸與軟萌的學霸。
未曾相識，卻已狹路相逢。
命運的齒輪，在食堂這片狼藉、飛濺的湯汁與冰冷鏡片后的漠然注視下，被一只無形的手，悄然撥動了第一格。而這只手的主人，正隱沒在人群之中，鏡片后的目光，或許正透過喧囂，鎖定著那個蹲在地上、認真擦拭鞋子的嬌小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