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有此理!”
李亨怒喝。
“是呀,當時那情景,都把人看傻眼了!誰能想到還有案中案啊!”
我一回想起來還是心有余悸。
喝口茶水緩了緩心神,誰知李亨的下一句話竟讓我無言以對。
“官府斷案,豈能與兇犯談判!”
他的語氣如刀鋒般凜冽,劃過我內(nèi)心某處,使我徹底清醒過來,剛緩下來的一口氣瞬間又提到了嗓子眼兒。
我可能是太老了,總是忘東忘西,差點忘了,伴君如伴虎。
我突然想起當年那一幕,當時大徒弟被抓的一瞬間,我分明聽到一聲清脆的撞擊聲,但當時只顧著看戲,全然沒有在意。
現(xiàn)在想來,那碰撞聲正是來自雅間的最前方,是茶碗被人用力按在桌子上才會發(fā)出的聲響。
有其父必有其子。
所謂天子,從小學的是帝王術(shù),站在上位者的角度俯視一切,決然不會允許下位者抬起頭來跟他們講條件。
可當時的我,就算注意到那響聲的來源,也無法揣度其中真意。
……
戲神樓里。
底下的聲音傳到了上頭去。
二樓天字號雅間內(nèi),有一身著灰袍卻氣質(zhì)不俗的中年郎君侍立在側(cè)。
樓下的吵鬧聲消了,灰袍郎君向那夫妻二人頷首行了一禮,隨后便悄無聲息地退到了角落。
他左右相看,招呼一人上前。
那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叉手禮,低聲問道:“高將軍有何吩咐?”
就在這時,樓下又有議論聲傳來——
“沒白來啊今天,這戲神樓可真熱鬧,我心疾都要犯了?!?/p>
“這么說來,都是大徒弟一個人干的?就為了給荔枝娘子報仇雪恨?那他擺那個懸絲傀儡的造型干啥?”
“不對吧,按時間線推算,又要殺人移尸,又要買豬血布置現(xiàn)場,他自己也忙不過來呀?!?/p>
“他還有同謀?是那個才剛自戕的陸母?”
“能嗎,那么大歲數(shù)了……”
“哎,剛才鬼吏是不是搞錯了,兩小兒怎么會死呢?多好的孩子啊!”
“兩小兒不能死,老身不同意!”
“今天這票錢是真值啊!戲里戲外都是戲!”
“事情鬧這么大,荔枝娘子的案子是不是要重新查了?”
“難道真是官府斷錯案子了,瘋娘子不是自盡,是被人害死的?!”
一石激起千層浪,滿堂客眾說紛紜,翹首以待。
等我再回過神來,高將軍已經(jīng)回到原位,而那位領命的皂衣漢子早已不知去向。
顯然,我不懂揣度圣意,但有人懂。
還不止一個。
有個年輕的后生從開始就跪坐在李相身后,此時正往前傾著身子,像是在等待指示。
“哎,那人誰呀,咋沒見過呢?”
坐在我身邊的一個低階郎官用下巴指了指那個后生。
有人回:“他你都不認識,孤陋寡聞了啊,宰相府門客,李相身邊的大紅人……”
“哦哦哦,聽說過,就是他呀,長相不錯,可是比王拾遺差了點意思?!?/p>
“嘿!哪能都那么十全十美呀,還給不給咱們留條活路了。”
“是個人才,聽說很得李相器重呢,要不能帶他來嘛!”
“人才咋不走仕途呢?”
“不是他不想走……”一個小郎官說著,用眼神示意同僚,小聲道:“天生斷指,有礙觀瞻。”
眾人這才注意到,確實,那個后生的手一直未曾露出來過。
“原來如此?!?/p>
又有人搭話:“不過話又說回來,有能耐也不一定就適合走仕途啊,王拾遺有大才,走了仕途又好到哪兒去?不也命途多舛……”
“哎,瞎說啥呢!”
身邊人急急捂住那人嘴巴,使了個眼色,那人轉(zhuǎn)頭一看,王拾遺不知何時,竟從窗邊挪到了靠近門口的位置。
“啊哈,王拾遺也在呢?!?/p>
王維禮貌微笑:“在呢?!?/p>
“……”
這時,李相該是交代完了事情,那后生點了點頭,躬身退出了雅間。
王維正要起身,冷不防一個小老頭掉到了他的懷里。
王維:“……”
是工部侍郎賀知章。
“摩詰小友!咱們來喝酒!”賀老頭從懷中掏出酒壺,很是熱情。
王維卻不太熱情,他左右看了看,身體未動,為難道:“賀老,我這里是最后一排,看戲也看不清楚,您還是往前去……”
誰知賀老頭還未等他說完,又換了個姿勢,側(cè)躺在王維懷里,飲起酒來。
王維:“……”
啞口無言。
其他郎官紛紛避讓,原本擁擠的地方寬松了不少,賀老頭心滿意足地癱著,拿起酒壺遞到王維嘴邊。
王維:“……”
再一次,啞口無言。
……
縣廨。
駿馬飛馳而來,一名身著皂衣皂靴的高壯漢子勒住韁繩。
衙役問道:“姓甚名誰,報上名來?!?/p>
高壯漢子拿出腰牌,舉到衙役眼前,問道:“縣令所在何處?”
衙役瞪大了雙眼,一時不敢相信——
千牛衛(wèi)令牌?
千牛衛(wèi)是保護皇帝陛下的,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小衙役怔愣片刻才緩過神來,磕磕絆絆道:“在……在里頭,我我我……我?guī)M去?!?/p>
“有勞?!痹硪聺h子腳步飛快,小衙役一溜小跑跟在他身后。
此時,縣令正在廂房中——
“阿彌陀佛,無上天尊,大慈大悲,愿今日兇案能順利緝拿兇犯,不要傳到圣人耳朵里去,保佑天子御駕能平安到達長安城,中途不要在此停留,不要在此停留啊,阿彌陀佛,大慈大悲……”
縣令一邊絮叨著,一邊不斷搖晃手中的迷你簽筒。
簽筒“嘩啦嘩啦”作響。
片刻后,掉落一只迷你竹簽。
上書——
“下!下!簽!”
縣令哀嚎一聲,打算趁四下無人把下下簽塞回去,再重新求一次。
“咚、咚、咚?!?/p>
敲門聲響起。
縣令做賊心虛,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破了膽子,手一哆嗦,簽筒掉落,竹簽撒了一地,縣令正要撿起,又一次被嚇得魂不附體。
目之所及,都是下下簽!
“縣令,有人手持千牛衛(wèi)腰牌到此,請您去一趟戲神樓?!?/p>
門外人低聲呼喚道。
縣令癱倒在地,大呼一聲——
“啊!天要亡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