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嘩啦啦地沖刷著城市灰蒙的軀殼。霓虹燈在濕漉漉的街道上暈染開模糊的光斑,
像垂死者渙散的瞳孔。老城區(qū)一棟破舊筒子樓的頂層,窗戶蒙著厚厚的水汽,
屋內(nèi)只亮著一盞昏黃的節(jié)能燈,光線吝嗇地照亮一小片區(qū)域。張翠芬佝僂著背,
坐在那張用了二十多年的舊木桌旁。桌上攤開著一個深藍色的存折,
塑料封皮邊緣已經(jīng)磨損卷曲。她枯瘦的手指,指節(jié)粗大變形,像嶙峋的樹枝,
正一遍又一遍地、神經(jīng)質(zhì)地摩挲著存折內(nèi)頁上那幾行打印的數(shù)字。這是她一生的積蓄。
老伴肺癌走時欠下的債,她起早貪黑掃大街、撿廢品,用了整整十年才還清。剩下的這點錢,
是她給自己預(yù)備的棺材本,是給遠嫁他鄉(xiāng)、日子也緊巴巴的女兒留的最后一點念想,
更是支撐她在這冰冷城市里活下去的最后一點念想。數(shù)字的每一次跳動,
都牽扯著她干涸心臟最深處的弦。桌上還放著一部老舊的翻蓋手機,屏幕很小,邊緣發(fā)黃。
這是她唯一的通訊工具,平時只用來接女兒每月一次報平安的電話。突然,
刺耳的鈴聲打破了死寂!在空曠的房間里顯得格外驚心。張翠芬嚇了一跳。這個時間?
誰會打來?她顫抖著拿起手機,屏幕上是一串完全陌生的本地號碼?!拔??
” 她的聲音沙啞,帶著老年人特有的遲緩?!澳?,請問是張翠芬女士嗎?
” 一個年輕、沉穩(wěn)、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感的男聲傳來,背景音似乎很安靜,
像是在某個嚴肅的辦公場所。這聲音奇異地撫平了張翠芬最初的慌亂,
甚至讓她下意識地坐直了些?!笆俏摇闶悄奈??”“張女士您好,
這里是XX市反詐騙中心預(yù)警平臺,工號9527,王建國?!?對方語速適中,吐字清晰,
每一個音節(jié)都透著專業(yè)和冷靜,
“我們監(jiān)測到您的身份證號XXXXXXXXXXXXXXX名下,于今日下午三點十七分,
在本市XX銀行解放路支行,異常開戶并關(guān)聯(lián)了一級涉案賬戶!”“啥?開……開戶?涉案?
” 張翠芬懵了,心臟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起來,“同志,我……我下午沒去過銀行??!
我就沒出過門!這……這咋回事???” 恐慌像冰冷的毒蛇,瞬間纏上了她的脖頸。
“張女士,請您冷靜!” 王建國(陳強)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嚴厲,
“這正是問題的嚴重性!您的身份信息已被不法分子盜用,
并用于一起涉及金額高達八千萬的跨國洗錢案!該案主犯已于昨日在邊境落網(wǎng),
其隨身攜帶的賬本上清晰記錄著您的身份證號和涉案賬戶信息!
目前該賬戶已被列為一級風(fēng)險賬戶,所有關(guān)聯(lián)資金都將被立即凍結(jié)并作為贓款追繳!
”“八千萬?洗錢?” 張翠芬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眼前發(fā)黑,一把抓住了桌沿才沒癱軟下去。
這些詞對她來說遙遠得如同天方夜譚,卻又被對方用如此篤定、嚴肅的口吻說出來,
帶著一種摧毀性的力量。“同志!天地良心啊!我……我就是一個掃大街的老婆子,
我哪懂什么洗錢啊!我一輩子清清白白……”“張女士!您的個人清白我們當然會調(diào)查清楚!
” 王建國打斷她,語氣緩和了一些,卻帶著更深的壓迫感,“但現(xiàn)在情況萬分緊急!
根據(jù)我們掌握的證據(jù)鏈,您的身份信息是核心突破口!
上級已經(jīng)簽發(fā)了對你的‘網(wǎng)絡(luò)通緝令’!一旦正式通緝令發(fā)出,
不僅您名下所有財產(chǎn)將被凍結(jié)、拍賣抵債,您個人也將面臨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甚至……可能會影響到您的直系親屬!”“通緝令?!坐牢?!影響我閨女?!
” 最后這句話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進了張翠芬最脆弱的地方。她唯一的女兒!
她活著的唯一指望!“不!不行!同志!求求你們!一定要查清楚啊!我是冤枉的!
我閨女是好人!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幾乎是哭喊出來,渾濁的淚水瞬間涌出,
順著臉上深刻的溝壑蜿蜒流下?!皬埮浚埬鷦?wù)必保持冷靜!配合我們工作!
” 王建國(陳強)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現(xiàn)在唯一的辦法,
就是立刻進行‘資金清查’!這是證明您清白、避免財產(chǎn)損失和牢獄之災(zāi)的唯一途徑!
時間非常緊迫!通緝令隨時可能發(fā)出!”“資金清查?怎么查?同志,你說!我都聽你的!
” 張翠芬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您立刻帶著您名下所有的銀行卡、存折,就近找一家銀行自助服務(wù)區(qū)!記住,
必須是自助區(qū),人少!避免打草驚蛇!找一個ATM機,按照我的指令操作!
我們會通過央行清算系統(tǒng),對您的資金來源進行快速核查比對!
只要證明您的資金是干凈的、與贓款無關(guān),我們就能立刻撤銷對您的風(fēng)險監(jiān)控!明白了嗎?
”“明……明白了!我這就去!這就去!” 張翠芬慌不迭地答應(yīng)著,
手忙腳亂地抓起桌上的存折和一張皺巴巴的銀行卡,那是她唯一的儲蓄卡。
她甚至來不及換掉腳上沾著泥水的舊布鞋,披上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薄外套,就沖出了家門。
冰冷的雨水打在她臉上,混合著淚水。她佝僂著身子,
在昏暗濕滑的巷子里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每一次跳動都帶著瀕死的恐懼。通緝令!坐牢!影響女兒!
這些可怕的念頭像毒蟲一樣啃噬著她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經(jīng)。終于,
她看到了街角那家銀行24小時自助服務(wù)區(qū)明亮的燈光。玻璃門內(nèi)空無一人。
她幾乎是撞開了門,沖到一臺ATM機前?!巴?!我到了!到了!
” 她顫抖著掏出手機,聲音破碎。“很好,張女士!現(xiàn)在,把卡插進去!輸入密碼!
” 王建國(陳強)的聲音如同冰冷的程序指令。張翠芬照做,
布滿老人斑的手抖得幾乎握不住卡?!艾F(xiàn)在,選擇‘轉(zhuǎn)賬’!” 指令繼續(xù)?!稗D(zhuǎn)……轉(zhuǎn)賬?
” 張翠芬一愣,“同志,不是清查嗎?怎么要轉(zhuǎn)賬?”“張女士!
這是‘資金清查’的必要流程!” 王建國的聲音帶著一絲不耐煩和嚴厲,
“我們需要將您的資金暫時轉(zhuǎn)入我們‘反詐騙中心’的‘安全賬戶’進行快速核驗!
這是央行授權(quán)、絕對安全的!核驗無誤后,一分不少立刻返還!您現(xiàn)在是在跟時間賽跑!
通緝令隨時可能發(fā)出!想想后果!”“安……安全賬戶?” 張翠芬的腦子一片混亂,
恐懼已經(jīng)完全支配了她。她看著屏幕上“轉(zhuǎn)賬”的選項,
又想起對方說的“通緝令”、“坐牢”、“影響女兒”……她不能坐牢!她不能毀了女兒!
“快!輸入賬戶!6222 ******** 8888!戶名:國家反詐中心安全賬戶!
” 王建國(陳強)的聲音急促地命令道,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十萬火急。
張翠芬的手指不聽使喚,好幾次按錯了數(shù)字。她滿頭冷汗,心臟快要跳出嗓子眼。終于,
賬號輸入完畢。“輸入金額!您賬戶里所有的錢!” 冷酷的指令如同死刑判決。
張翠芬看著屏幕上顯示的余額:這是她的命!是她棺材本!是她給女兒最后的念想!
她猶豫了,指尖懸在冰冷的按鍵上方,劇烈地顫抖著。“張翠芬!你在猶豫什么!
” 電話那頭的聲音陡然變得極其嚴厲,甚至帶著一絲猙獰,“你想被通緝嗎?你想坐牢嗎?
你想讓你女兒因為你一輩子抬不起頭嗎?!立刻!輸入金額!確認轉(zhuǎn)賬!這是你最后的機會!
”最后那聲咆哮,徹底擊潰了張翠芬最后一絲理智。她眼前浮現(xiàn)出女兒悲傷絕望的臉,
浮現(xiàn)出手銬和鐵窗……“不!不能!” 她尖叫一聲,用盡全身力氣按下了確認鍵!
又瘋狂地按下了確認轉(zhuǎn)賬的最終密碼!
屏幕上跳出一個綠色的進度條:轉(zhuǎn)賬處理中……時間仿佛凝固了。
張翠芬死死盯著那個緩慢移動的進度條,像等待宣判的囚徒。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她的內(nèi)衣,緊貼著同樣冰冷的皮膚。轉(zhuǎn)賬成功!屏幕上跳出這行字的同時,
電話那頭沉默了。死一般的寂靜。“同……同志?查……查好了嗎?
” 張翠芬的聲音帶著哭腔,小心翼翼地問,抱著一絲渺茫的希望,
“錢……什么時候能回來?”電話那頭,傳來一聲極其輕微、幾乎難以察覺的……嗤笑?
緊接著,是忙音。嘟嘟嘟……張翠芬僵在原地,像一尊瞬間被抽空了靈魂的石像。
她死死地盯著屏幕上那行“轉(zhuǎn)賬成功”的字樣,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
再抬頭看向那冰冷的、沉默的電話聽筒?!巴??”“喂?喂?!”“王同志?!
”“……”沒有任何回應(yīng)。只有忙音。一股冰冷的、足以凍結(jié)血液的寒意,
從腳底板瞬間竄上天靈蓋!她猛地明白了!徹骨的絕望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她徹底淹沒!
“啊————!?。。?!”一聲凄厲的慘嚎,猛地從張翠芬的胸腔里爆發(fā)出來!
她像一頭瀕死的野獸,瘋狂地用頭撞向冰冷的ATM機屏幕!發(fā)出“咚咚”的悶響!“騙子!
騙子!畜生!還我的錢!還我的命錢啊——?。。?!”屏幕被她撞得龜裂,
鮮紅的血順著她灰白的發(fā)際線流下,混合著淚水和雨水,在她布滿皺紋的臉上肆意橫流。
她佝僂的身體爆發(fā)出最后的力量,徒勞地捶打著堅硬的機器,
指甲在金屬面板上刮擦出刺耳的聲音。力氣耗盡了。她順著冰冷的機器滑坐到冰冷的地磚上,
蜷縮成一團。手機從她無力的手中滑落,屏幕碎裂。存折被緊緊攥在手里,褶皺不堪,
沾滿了血污和淚水。她渾濁的眼睛空洞地望著自助區(qū)慘白的燈光,
那燈光在她失焦的瞳孔里扭曲、放大。
畢生的辛勞、晚年的孤寂、對女兒最后的牽掛……所有支撐她活下去的東西,
都在剛才那幾分鐘里,被那個冰冷的謊言,碾得粉碎。她掙扎著,用盡最后一絲力氣,
扶著墻壁站起來。失魂落魄地走出自助區(qū),重新投入冰冷的雨夜。她沒有回家。
那個冰冷的、空空如也的“家”,此刻比地獄還要可怕。她像一具行尸走肉,
漫無目的地走著。雨水沖刷著她臉上的血污,卻沖不散心頭的絕望。她走過熟悉的菜市場,
走過曾經(jīng)掃過無數(shù)遍的街道,最終,停在了一棟廢棄多年的爛尾樓前。她抬頭,
望著那黑洞洞的、沒有窗戶的樓體,雨水灌進她的眼睛、鼻子、嘴巴。冰冷的,咸澀的。
“沒了……都沒了……” 她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嘆息,
“閨女……媽對不起你……媽……沒臉活了……”她開始攀爬。
雨水讓一切都變得濕滑而危險。她爬得很慢,很艱難,
像一個遲暮的登山者在挑戰(zhàn)最后的絕壁。每爬高一層,城市的燈火就離她遠一分,
絕望就向她靠近一寸。終于,她爬到了最高層。沒有護欄,只有呼嘯的夜風(fēng)和冰冷的雨點。
腳下是數(shù)十米高的虛空,城市像一個巨大的、閃著冷光的棋盤。她站在邊緣,搖搖欲墜。
手里緊緊攥著那本染血的存折,仿佛那是她與這個世界最后的、唯一的聯(lián)系。
她最后看了一眼腳下這個吞噬了她一生的城市,渾濁的眼里沒有留戀,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蕪。
然后,她閉上眼睛,身體微微前傾。墜落。時間在那一刻被拉長。風(fēng)聲在耳邊凄厲地呼嘯。
失重感攫住了她殘存的意識?!芭椤。?!”一聲沉悶的巨響,打破了雨夜的沉寂。
她的身體像一只破敗的麻袋,狠狠地砸在爛尾樓下堅硬冰冷的水泥地上。鮮血,
如同打翻的顏料桶,混合著雨水,在她身下迅速洇開。她的頭以一個極其詭異的角度歪著,
半張臉埋在血泊里,眼睛還微微睜著,花白的頭發(fā)被血水浸透,粘在冰冷的地面上。
那本染血的存折,從她松開的手中滑落,掉在不遠處的泥水里。雨還在下。城市依舊在沉睡。
那盞昏黃的節(jié)能燈,還亮在筒子樓頂層的那個空蕩蕩的房間里。
空氣里彌漫著劣質(zhì)煙草、隔夜外賣的酸餿味,
還有幾十張嘴同時吐出的、經(jīng)過變聲器扭曲后千篇一律的冰冷謊言。汗味蒸騰,
混著廉價塑料鍵盤被敲打出的油膩感,
沉淀在“鼎鑫財富”電話營銷部(他們內(nèi)部叫“話術(shù)攻堅組”)地下室的每一寸空間。
陳強把變聲器調(diào)到“中年穩(wěn)重男”檔位,熟練地撥通下一個號碼。聽筒貼在汗?jié)竦亩叄?/p>
像一塊捂餿了的抹布。他已經(jīng)記不清這是今天第幾百個電話了。麻木。只有麻木。
屏幕上跳動的不是人名,是“目標編號”。騙到錢,才有“業(yè)績”;有“業(yè)績”,
才能在這個不見天日的地下室里多喘一口氣,
才能不被“組長”王海用那根包了鋼皮的甩棍“談心”。
控制地閃過幾個小時前“9527王建國”那單成功的“業(yè)績”——那個叫張翠芬的老太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