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夾著的煙,燎得皮膚微微發(fā)燙,劣質(zhì)煙草嗆人的辛辣在喉嚨來回翻滾。出租屋的窗玻璃上蒙著一層油膩的灰,外面城市的霓虹燈管在夜色里扭曲閃爍,像一雙雙模糊的、嘲笑的眼睛。手機屏幕幽藍的光映著我枯槁的臉,上面布滿熬夜的血絲。
耳機里是激烈的團戰(zhàn)和隊友嘶啞的吼叫,我操作的英雄在峽谷里神出鬼沒,每一次精準的刺殺都帶走一個敵方英雄。隊友在頻道里狂刷“666”,對手公屏打字罵娘。但這片喧囂之外,我的世界是死寂的。眼睛總是不由自主地瞟向屏幕右下角那個小小的頭像——一個微笑的,慵懶的女生頭像。ID:lqf。我順勢也改了一個ID;五子棋。
認識她,是半個月前一場逆風翻盤的排位。她玩的是個脆皮法師,走位風騷,意識奇佳,好幾次在必死的局面下極限逃生,甚至反殺。最后團戰(zhàn),她一個刁鉆角度的大招控住對方三人,我抓住機會收割,奠定勝局。游戲結(jié)束,她主動發(fā)來好友申請。她的頭像,一個微笑的女頭,漫不經(jīng)心,卻又撓得人心癢。我點了接受,指尖竟然有點抖。
【五子棋】:剛才那波操作,絕了。
過了仿佛一個世紀,她的消息才彈出來。
【lqf】:還行。你玩得不錯。
簡單幾個字,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胸腔里激起巨大的回響。我笨拙地打字,搜腸刮肚想找點有趣的話題,手指懸在鍵盤上,遲遲按不下去。最終只憋出一句:
【五子棋】:下次有機會再一起?
【lqf】:看心情。
沒有拒絕!這成了我接下來幾天唯一的念想。每天上線,第一件事就是盯著好友列表里那個灰暗的微笑女頭,期盼它亮起來。終于,她上線了。我鼓起勇氣發(fā)出組隊邀請,心提到了嗓子眼。幾秒后,邀請被接受。那晚我們打了幾局,她話很少,偶爾指揮幾句,聲音透過電流傳來,帶著點沙啞的磁性,有種說不出的疏離感。我像個開屏的孔雀,使出渾身解數(shù),戰(zhàn)績?nèi)A麗得刺眼。結(jié)束時,我終于按捺不住。
【五子棋】:那個…能加個微信嗎?方便約時間一起玩。還想,還想看看你的朋友圈。
這次,沉默的時間更長。屏幕的光映著我忐忑的臉。就在我以為徹底沒戲時,消息來了。
【lqf】:行啊。不過,我有條件的。
我的心臟猛地一縮。
【五子棋】:你說!
【lqf】:幫我打上‘百星王者’唄。打上去,我就考慮考慮,以后多跟你聊聊天。
一百顆星!那是這個游戲段位金字塔的絕對尖頂,是無數(shù)玩家仰望的傳說。需要的時間、精力、技術(shù),都是天文數(shù)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手指快過大腦。
【五子棋】:好!一言為定!我打!我保證給你打上去!
【lqf】:呵,等你打到再說吧。
她的頭像瞬間灰了下去。我對著那個暗下去的微笑女頭,胸口卻像燃起了一團熾熱的火。百星王者?為了她,值得!我猛地掐滅煙頭,煙灰缸里劣質(zhì)煙蒂堆積如山,劣質(zhì)煙草的味道混雜著泡面湯的酸腐氣息,悶在狹小的空間里。窗外霓虹燈管發(fā)出滋滋的電流聲,像某種垂死的嘆息。從那天起,我的生活徹底壓縮成一條狹窄的隧道。隧道盡頭,只有那顆微笑女頭發(fā)出的微光。白天上班,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鉛,主管那張油膩的臉在眼前晃動,嘴唇開合,訓(xùn)斥聲嗡嗡地鉆進耳朵,又模糊地散開,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腦子里全是昨晚峽谷的地圖、敵方英雄的技能CD時間、下一波團戰(zhàn)該怎么切入。手指在屏幕上無意識地敲擊著,模擬著游戲里的操作。“這份報表你到底看沒看?錯漏百出!”主管的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我猛地回過神,茫然地看著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皩Σ黄穑习?,我馬上改……”聲音干澀?!榜R上改?你‘馬上’了多少次了?我看你是魂都讓游戲勾走了吧!再這樣,別干了!”主管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我桌上的水杯都晃了晃。辦公室里的目光像針一樣扎過來。我低下頭,盯著屏幕上那個小小的、閃爍的光標。百星……還差得遠。lqf冷淡的頭像在腦海里一閃而過。一股巨大的煩躁和決絕涌上來。“老板”我抬起頭,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連自己都陌生的平靜,“我不干了?!敝鞴茔蹲×耍k公室里一片死寂。我站起身,開始收拾桌上那點可憐的個人物品——一個印著游戲角色的馬克杯,半包皺巴巴的廉價香煙。周圍同事的目光充滿了驚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我沒有看任何人,把東西胡亂塞進一個塑料袋里,轉(zhuǎn)身走出了那間令人窒息的辦公室。玻璃門在身后合上,隔絕了那些目光。外面的空氣帶著渾濁的汽車尾氣味,但我卻覺得,離峽谷,離那顆百星,離她,似乎近了一點。代價是沉重的,我知道。但一想到打上去后,也許能換來她一句溫柔的認可,甚至一個微笑的表情包,胸腔里那點可憐的火焰就足以燒掉所有現(xiàn)實的顧慮。
出租屋成了唯一的堡壘。窗簾永遠拉著,分不清晝夜。外賣盒和泡面桶堆在墻角,散發(fā)出酸腐的味道。煙灰缸早已不堪重負,煙蒂溢出來,散落在油膩的桌面上。手機開始持續(xù)不斷的低沉嗡鳴,像是某種活物的喘息。我的手指在屏幕上飛舞,操作著那個名為“l(fā)qf”的賬號,在峽谷的刀光劍影里搏殺。每一局勝利,屏幕上彈出“Victory”的圖標,都像是向那個虛幻的終點靠近了一步。手指因為長時間操作而酸痛、僵硬,甚至微微發(fā)抖。腰背的刺痛早已成為常態(tài),像無數(shù)根細針扎在骨縫里。眼睛干澀發(fā)紅,布滿蛛網(wǎng)般的血絲,視線偶爾模糊,用力眨幾下,又死死盯住屏幕。困意如同潮水,一波波兇狠地沖擊著意志的堤壩。每當眼皮沉重得快要黏上,我就狠狠掐一把大腿內(nèi)側(cè),尖銳的疼痛瞬間驅(qū)散睡意?;蛘唿c燃一支最便宜的煙,劣質(zhì)煙草那嗆人辛辣的味道直沖腦門,強行把渙散的精神再次凝聚起來。深夜,或者凌晨,每當艱難地拿下一場關(guān)鍵勝利,屏幕上的星星數(shù)字艱難跳動一下,我會第一時間截圖,顫抖著手發(fā)給那個微笑女頭。
【五子棋】:[戰(zhàn)績截圖] 贏了!又一顆!現(xiàn)在89了!今天狀態(tài)不錯!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屏幕右下角,那個微笑女頭始終灰暗著。像一口深不見底的枯井,投入再多的石頭,也聽不到一絲回響。只有冰冷的時間在流逝。心一點點沉下去,被一種名為“等待”的鈍刀子反復(fù)切割。直到天快亮?xí)r,才可能收到一條遲來的、極其簡短的消息。
【lqf】:嗯。
一個字。像一粒冰渣,掉進滾燙的油鍋,瞬間炸開一片空虛的泡沫。巨大的疲憊感混合著難以言喻的失落,瞬間將我淹沒。我癱在吱呀作響的電競椅上,像一具被抽空了骨頭的皮囊。煙灰缸里,又多了一個用力捻滅的煙頭。窗外,城市的輪廓在灰蒙蒙的晨曦中顯露出來,冷漠而遙遠。但沒關(guān)系,還有下一顆星要打。為了那個“嗯”字之后可能存在的“以后”。
煙癮像無數(shù)只螞蟻在骨頭縫里啃噬。煙盒空了,被我揉成一團,狠狠砸在墻角那堆垃圾山上。煩躁像野草在血管里瘋長。我盯著那個灰暗的微笑女頭,猶豫再三,還是發(fā)了條消息過去。
【五子棋】:在嗎?…煙沒了,方便幫我買一包嗎?樓下便利店就有,隨便什么牌子都行,回頭給你錢。
消息發(fā)出去,石沉大海。過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根本不會理會時,手機屏幕才終于亮了一下。
【lqf】:哦。買好了,放樓下超市前臺,你自己去拿。
【lqf】:(轉(zhuǎn)賬:5.00元)
屏幕上那個冰冷的數(shù)字“5.00”,像一枚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我的眼球,順著視神經(jīng)一路灼燒到大腦深處。臉頰瞬間滾燙,像被人當眾狠狠抽了一記耳光。五塊錢……只夠買一包這個城市里最劣質(zhì)、最嗆喉的煙。便利店老板遞煙時那帶著一絲憐憫和了然的眼神,像針一樣刺著我。我?guī)缀跏菗屵^那包皺巴巴的廉價煙,逃也似的沖出便利店。樓道里昏暗骯臟,我背靠著冰冷掉皮的墻壁,哆嗦著撕開煙盒,抽出一根點上。辛辣刺鼻的煙霧涌進肺里,嗆得我劇烈咳嗽,眼淚都咳了出來。不是因為煙太沖,是因為心口那股被徹底輕視、被明碼標價的屈辱感,比這劣質(zhì)煙草更嗆人,更令人窒息。我狠狠吸了一大口,讓那灼燒感在胸腔里蔓延,仿佛只有這種自虐般的痛楚,才能稍微沖淡那份深入骨髓的難堪。煙盒上那廉價的印花,在昏暗的光線下扭曲變形,像一個無聲的嘲笑。
時間在屏幕鍵盤單調(diào)的敲擊和屏幕光影的變幻中扭曲、拉長。泡面的味道早已麻木,劣質(zhì)煙草的苦澀在舌根沉積。眼睛里的血絲連成一片,視野邊緣時常出現(xiàn)模糊的晃動。腰背的刺痛深入骨髓,每一次挪動身體都伴隨著骨節(jié)摩擦的輕響。但那個數(shù)字,像魔咒一樣驅(qū)使著我:93星…96星…98星…終于,那個歷史性的時刻在又一個不眠的黎明前降臨。屏幕中央,巨大的“Victory”圖標炸開璀璨的光效。我死死盯著賬號信息欄——段位標識下方,那顆象征著無上榮耀的星星數(shù)量,跳動了最后一下:99!99顆星!一股難以言喻的狂喜,混合著極致的疲憊和缺氧般的眩暈,如同海嘯般沖垮了我所有的理智堤壩。血液瘋狂地涌向大腦,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響。我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布滿血絲的眼睛瞪得滾圓,死死盯著那個“99”,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不似人聲的喘息。成了!就差最后一哆嗦了!明天!只要明天再贏一場!那個遙不可及的目標,那個支撐我熬過無數(shù)個日夜的虛幻承諾,近在咫尺!我仿佛已經(jīng)看到她驚訝的表情,聽到她也許帶著一絲笑意的聲音:“你還真打上去了???”
手指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幾乎握不住手機。我顫抖著按下截圖鍵,將那個金光閃閃的“99星”完整地截取下來。點開那個微笑女頭的聊天框,指尖在鍵盤上瘋狂跳躍,敲打出的字句因為激動而語無倫次,每一個字都像要蹦出屏幕:
【五子棋】:[99星戰(zhàn)績截圖] !?。?9了?。?9了??!lqf!看到?jīng)]?!明天!就明天!再贏一把!就一把!一百星!我打上去了!我他媽真打上去了!你答應(yīng)我的!答應(yīng)我的!明天!明天你就給我微信!??!等我?。。?/p>
信息發(fā)送出去,我癱倒在椅子上,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喘著粗氣,臉上卻控制不住地咧開一個近乎癲狂的笑容。汗水浸濕了后背廉價的T恤,黏膩冰冷。窗外,城市的天空泛起一種病態(tài)的魚肚白,新的一天開始了。勝利的曙光,似乎真的穿透了這骯臟的窗簾。我仿佛看見那冰冷的女頭再次對對我展露笑顏。我閉上布滿血絲的眼睛,咧著嘴,無聲地笑,干裂的嘴唇扯得生疼。明天……明天……
就在這時——嗡!手機屏幕突然毫無征兆地亮起刺眼的白光!緊接著,我面前的電腦屏幕猛地一暗!游戲界面中央,彈出一個冰冷、猩紅、帶著巨大驚嘆號的系統(tǒng)提示框,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系統(tǒng)提示】:檢測到賬號異地登錄!您已被強制下線!強制下線?!我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jié)、碎裂。一股寒意猛地從腳底板竄上天靈蓋,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大腦一片空白,嗡嗡作響。我像一尊僵硬的石雕,死死盯著屏幕上那行猩紅刺目的字。幾秒鐘后,身體里的血液才重新開始奔流,卻是帶著毀滅性的恐慌?!安?!不可能!”我失聲嘶吼出來,聲音在狹小的出租屋里顯得尖利而絕望。手指像抽筋一樣瘋狂地移動鼠標,點擊那個猩紅的提示框,試圖重新登錄!鼠標指針瘋狂地撞擊著“重新連接”的按鈕,發(fā)出噠噠噠的脆響,在死寂的房間里格外刺耳。
【系統(tǒng)提示】:賬號或密碼錯誤!錯誤?!不可能!我怎么可能記錯!我一遍遍輸入那個早已刻進骨子里的賬號名“l(fā)qf”,輸入那個我閉著眼睛都能敲出來的密碼!手指因為用力而關(guān)節(jié)發(fā)白,鍵盤被敲得噼啪作響。
【系統(tǒng)提示】:賬號或密碼錯誤!
【系統(tǒng)提示】:賬號或密碼錯誤!
……
猩紅的錯誤提示像一個個耳光,接連不斷地扇在我臉上。冷汗瞬間浸透了全身。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我猛地抓起桌上的手機,手指抖得幾乎握不住。解鎖屏幕,點開那個綠色的聊天軟件圖標,動作快得近乎痙攣。通訊錄里,置頂?shù)囊琅f是那個貓的頭像。我點進去,手指懸在輸入框上,顫抖著打出一行字:
【五子棋】:怎么回事?號怎么被頂了?密碼改了嗎?我馬上打最后一把了!就差一顆星!手指按下發(fā)送鍵。幾乎是同時,消息氣泡的前方,一個刺眼奪目的、鮮血般的紅色感嘆號,憑空出現(xiàn)!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
【消息已發(fā)出,但被對方拒收了?!?/p>
拒收?!嗡的一聲,大腦徹底空白。一股冰冷徹骨的寒意瞬間從頭頂灌到腳底,四肢百骸都僵住了。我死死盯著那個紅色感嘆號,眼球幾乎要凸出眼眶。幾秒后,身體里某種東西轟然倒塌。我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瘋了一樣點開撥號界面,憑著記憶,顫抖著輸入那個早已爛熟于心的號碼——那個我無數(shù)次想撥打卻又不敢,只在深夜一遍遍看著的數(shù)字。按下綠色的撥號鍵。聽筒里,沒有預(yù)想中的等待音。只有一片死寂。緊接著,一個冰冷、機械、毫無感情的女聲,清晰地、一字一頓地宣告:“對不起,您所撥打的號碼是空號。請查證后再撥。Sorry, the number you dialed does not exist…”
空號……空號……
那冰冷的女聲,一遍遍重復(fù)著,像一把鈍鋸子在反復(fù)切割著我的神經(jīng)。
手機從僵硬的手指間滑落,“啪”地一聲摔在油膩的桌面上,屏幕瞬間碎裂,蛛網(wǎng)般的裂痕蔓延開來,恰好覆蓋了那個刺目的紅色感嘆號。我整個人像被抽掉了脊椎骨,從那張吱呀作響的電競椅上滑落下來,重重地癱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后背撞翻了旁邊的垃圾桶,里面的泡面湯、煙灰、紙團嘩啦啦傾瀉出來,濺了我一身。刺鼻的酸腐味瞬間彌漫開來。我毫無知覺。只是癱在那里,眼睛瞪得極大,空洞地望著天花板上那盞蒙著厚厚灰塵、光線昏黃的燈泡。燈泡里,鎢絲發(fā)出滋滋的微弱電流聲,像垂死的呻吟。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動、模糊、變形。那個金光閃閃的99星,那個貓的頭像,那個紅色的感嘆號,那個“空號”的機械女聲……無數(shù)的碎片在腦海里瘋狂旋轉(zhuǎn)、撞擊,發(fā)出尖銳的噪音。心臟的位置,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掏空。留下一個巨大的、冰冷的、呼呼漏著風的窟窿。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劇痛,不是來自皮肉,而是從靈魂最深處炸裂開來,瞬間蔓延到每一根神經(jīng)末梢。喉嚨里堵著一團滾燙的硬塊,哽得我無法呼吸。我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身體在冰冷的地面上控制不住地痙攣、抽搐。過了很久,也許只是一瞬,一股無法抑制的腥甜猛地沖上喉頭。
“噗——”一口暗紅的血沫噴濺在骯臟的水泥地上,在昏黃的燈光下,像一朵迅速枯萎的、絕望的花。世界徹底安靜了。只剩下燈泡那垂死的滋滋聲,和我自己粗重、破碎、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我生活仿佛就像我的DI一樣,五子棋,五星連珠,即為破碎。
出租屋徹底沉淪。厚重的窗簾隔絕了日月,腐爛的氣息在黑暗中無聲發(fā)酵。碎裂的手機屏幕躺在油膩的桌角,蛛網(wǎng)般的裂痕里凝固著那個刺目的紅色感嘆號,像一個永不愈合的傷疤。地上那攤早已干涸發(fā)黑的血跡,是我被掏空的心臟唯一留下的印記。
白天與黑夜失去了界限。我像一具行尸走肉,唯一的活動軌跡就是電腦椅和墻角那堆散發(fā)著惡臭的垃圾山之間。餓了,就機械地撕開手邊能找到的最便宜的泡面包裝袋,滾燙的開水澆下去,升騰起帶著防腐劑氣味的白霧。困到極致,就一頭栽在滿是油水的桌面上,手機屏幕幽藍的光映著臉上壓出的紅痕和嘴角干涸的口水印。醒了,就繼續(xù)點開游戲圖標,用那個依舊叫“五子棋”的賬號,在虛擬的峽谷里瘋狂地沖殺、死亡、再沖殺。手指在鍵盤上敲擊出密集而空洞的聲響,像某種瀕死的節(jié)拍。屏幕的光刺得布滿血絲的眼睛生疼,視野里時常飄過模糊的黑影,但我毫不在意。贏了,沒有喜悅;輸了,也沒有憤怒。只有一片麻木的死寂,像厚厚的淤泥,覆蓋了感知的每一寸角落。
偶爾,在極度的疲憊和眩暈中,視線會不由自主地又飄向那個碎裂的手機屏幕。裂痕深處,那個紅色的感嘆號仿佛活了過來,無聲地嘲笑著我的愚蠢。胃部會立刻傳來一陣劇烈的、生理性的抽搐,緊接著就是翻江倒海的惡心。我沖到角落,對著那個塞滿的垃圾桶干嘔,卻只能吐出一點酸苦的膽汁。
日子在這種自我毀滅的循環(huán)中黏稠地流淌。直到那個晚上——或者說,是我混沌意識里的某個時刻。窗外似乎又響起了熟悉的、令人煩躁的雨聲。我剛剛結(jié)束一局毫無意義的匹配,屏幕上彈出“失敗”的灰色圖標。精神與肉體都到了崩潰的邊緣,太陽穴突突地跳著,視野里全是晃動的黑點。
就在我準備再次點擊“開始匹配”時——屏幕右下角,好友系統(tǒng)的小圖標,突然閃爍起一個微弱卻執(zhí)著的黃色光點。
新好友申請?我布滿血絲、干澀得幾乎無法轉(zhuǎn)動的眼球,遲鈍地聚焦過去。
申請者的ID,是簡單的四個拼音字母:FWYC。頭像是一張網(wǎng)圖,一個笑容甜美、眼睛彎彎的年輕女孩。抱著一只貓。光線柔和,帶著精心修飾過的痕跡。申請附言只有一行字,像投入死潭的石子:“哥哥,能帶我上分嗎?QAQ”“哥哥……”“帶我上分……”
這幾個字,像帶著倒刺的鉤子,猝不及防地扎進我一片死寂的神經(jīng)深處。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電流感,順著脊椎猛地竄了上來。我布滿血絲、早已麻木空洞的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釘在手機屏幕上那行字上。屏幕幽藍的光,映著我枯槁凹陷的臉頰,映著那眼睛里驟然被點燃的、一種近乎瘋狂的光亮。
窗外,城市的霓虹燈管依舊在雨幕中扭曲閃爍,變幻的光透過骯臟的玻璃,無聲地舔舐著這間絕望的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