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越成窮書生那天,被首輔千金強搶成婚。大婚夜掀開紅蓋頭,
她含淚低語:“我腹中已有他人骨肉?!痹栏负瞳|拍著我肩膀笑:“賢婿,
替老夫管管戶部賬目可好?”看著堆積如山的貪銀賬冊,我顫抖著寫下第一筆假賬。
直到黃河決堤餓殍遍野,我偷運官糧時被災(zāi)民撕碎衣袍。血書送達嘉慶帝案頭那日,
和珅在刑場嘶吼:“豎子安敢!”我撫過鍘刀輕笑:“岳父大人,賬該清了。”紅。
鋪天蓋地的紅,沉甸甸地壓下來,帶著一種近乎窒息的喜慶。嗩吶聲尖銳得能刺穿耳膜,
鑼鼓鐃鈸敲得震天響,仿佛要把人的魂魄都震出竅去。我像個提線木偶,
被兩個膀大腰圓的健仆半扶半架著,拖過一道又一道描金繪彩的門檻。
腳下是觸感冰涼、水頭極好的青玉地磚,光可鑒人,
映照出我此刻的模樣——一身簇新卻極不合身的正紅蟒袍,袍袖寬大得能塞進兩個拳頭,
襯得我愈發(fā)形銷骨立,臉色在滿堂刺目的紅燭映照下,蒼白得如同剛從墳?zāi)估锱莱鰜怼?/p>
鼻尖縈繞著一股極其濃郁的甜膩香氣,是上好的沉水香,混雜著酒肉筵席的油膩氣味,
還有賓客身上各種名貴熏香、脂粉的復(fù)雜氣息,糅雜在一起,
形成一種令人頭暈?zāi)垦5母毁F漩渦?!肮脿?,抬腳,過門檻兒了!
”一個仆役在我耳邊粗聲提醒,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我渾渾噩噩地抬腳,
目光所及,是滿堂的珠光寶氣、綾羅綢緞。賓客們穿著各色華服,
臉上堆著千篇一律的、近乎諂媚的笑容,目光卻如同無形的鉤子,在我身上來回刮擦,
帶著赤裸裸的審視、好奇,還有毫不掩飾的鄙夷。那些低聲的議論,像蒼蠅振翅的嗡嗡聲,
斷斷續(xù)續(xù)地鉆進我混亂的腦子:“……嘖嘖,和相爺?shù)那Ы?,金枝玉葉,
怎么偏就瞧上這么個窮酸?瞧那身板,風一吹就倒……”“噓——小聲點!
聽說是小姐自個兒在廟會上撞見的,死活非要嫁,和相爺拗不過掌上明珠……”“嘿,
一步登天咯!也不知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不過嘛,這福分,
怕也不是那么好消受的……”“誰說不是呢?一個寒門窮措大,
在這府里……”后面的話被更響亮的鼓樂聲淹沒。福分?我扯了扯嘴角,
牽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天知道,三天前,
我還是個在二十一世紀為畢業(yè)論文熬禿了頭的歷史系學生,
就因為對著圖書館里那本《乾隆朝貪墨案考》罵了句“和珅老賊”,眼前一黑,再睜開眼,
就成了這大清乾隆末年,
一個同名同姓、窮得叮當響、連趕考盤纏都湊不齊的倒霉書生——李墨白。更倒霉的是,
就在我對著破廟漏風的屋頂懷疑人生時,一隊如狼似虎的家丁沖了進來,
二話不說就把我架走,洗凈、剝光、套上這身扎眼的紅袍,
然后……就成了這大清第一權(quán)臣、富可敵國的大貪官和珅的——乘龍快婿!這哪里是福分?
分明是閻王爺發(fā)錯了請柬,把我直接扔進了油鍋!“新人到——!
”一個拖著長音的尖利嗓門響起,穿透鼎沸的人聲。我被粗暴地推搡著,踉蹌兩步,
站定在一個極其寬敞、燈火輝煌得如同白晝的大廳中央。地面上鋪著厚厚的猩紅波斯地毯,
踩上去軟綿綿的,毫無聲息。正前方的高臺上,端坐著一人。那一瞬間,
周遭所有的喧囂、光影、氣味,都詭異地模糊、褪色了。
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高臺上那個身影,以及他身上散發(fā)出的、令人窒息的威壓。和珅。
他并未穿著多么繁復(fù)的禮服,只是一身質(zhì)地極其精良的深紫色云紋常服,
腰間松松系著一條玉帶,上面懸著一枚龍眼大小、溫潤無瑕的羊脂白玉佩。
他看起來不過四十許人,保養(yǎng)得極好,面皮白凈,五官堪稱俊雅,尤其是一雙眼睛,
眼尾微微上挑,眸光流轉(zhuǎn)間,并非我想象中的陰鷙兇戾,反而像一泓深不見底的寒潭,平靜,
幽邃,帶著洞悉一切的銳利,偶爾閃過一絲令人心頭發(fā)冷的精芒。
他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那笑意恰到好處地掛在唇邊,卻半分也暖不進眼底,
只讓人覺得莫測高深。他并未刻意做出什么姿態(tài),
只是隨意地坐在那張寬大得能當床的紫檀木太師椅上,手邊放著一盞熱氣裊裊的雨前龍井。
然而,整個大廳里所有喧囂的聲浪,所有或明或暗投射過來的目光,
都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牢牢掌控著,以他為中心,
形成一種絕對的、令人喘不過氣的靜默與臣服。這就是權(quán)傾天下的和相爺。這就是我李墨白,
一個穿越而來的窮書生,新鮮出爐的……老丈人。我僵硬地站著,大腦一片空白,
連基本的跪拜之禮都忘了做。后背的冷汗瞬間浸透了內(nèi)衫,黏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百t婿?
”一個溫和醇厚,如同上好絲絨般滑潤的聲音響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是和珅在開口,
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仿佛長輩看待晚輩的溫和審視。
這聲音像一根冰冷的針,猛地刺醒了我。我膝蓋一軟,“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
額頭重重磕在冰涼刺骨的地磚上,聲音干澀嘶啞,
帶著無法控制的顫抖:“晚……晚生李墨白,叩……叩見岳父大人!
”“呵呵……”一聲低沉悅耳的笑聲從頭頂傳來。和珅似乎并未在意我的失態(tài),
反而顯得頗為愉悅?!捌饋戆桑袢帐悄闩c凝兒大喜之日,不必如此拘禮。
”他抬手虛扶了一下,目光在我身上那件明顯不合身的蟒袍上停留了一瞬,
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玩味,快得如同錯覺。“謝……謝岳父大人!
”我?guī)缀跏鞘帜_并用地爬起來,垂著頭,不敢再看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接下來的拜堂儀式,
我如同置身于一場荒誕不經(jīng)的噩夢中。司儀尖利的唱喏聲,賓客們虛假的恭賀聲,
交織成一片混亂的噪音。我像個被牽動的木偶,機械地彎腰、起身。每一次動作,
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四面八方射來的、那些混雜著鄙夷、嫉妒、探究的視線,
像無數(shù)根細密的針,扎在我的皮膚上。當司儀終于高喊出“送入洞房”時,
我?guī)缀跏侨缑纱笊猓粌蓚€仆役幾乎是架著胳膊,拖離了那令人窒息的大廳。身后,
和珅那低沉的笑聲似乎還在空氣中隱隱回蕩,像無形的絲線,纏繞著我的脖頸,越收越緊。
穿過一道道回廊,喧囂被層層疊疊的朱紅廊柱和雕花門窗阻隔,漸漸遠去。
夜風帶著初春的寒意,吹在滾燙的臉上,稍稍驅(qū)散了心頭的窒悶。然而,
那無處不在的沉水香依舊如影隨形,滲入骨髓,提醒著我身處何方。
我被半扶半推地送進一間屋子。門在身后無聲地合攏,隔絕了外界。世界瞬間安靜下來,
只剩下紅燭燃燒時發(fā)出的輕微“噼啪”聲,以及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洞房。
入目依舊是刺眼的紅。紅綃帳幔低垂,繡著繁復(fù)的鴛鴦戲水圖案。
巨大的拔步床上鋪著大紅的錦被,被面上金線繡的百子圖在燭光下熠熠生輝。
紫檀木的梳妝臺上,鑲嵌著螺鈿的花鳥,銅鏡光可鑒人。
房間四角立著半人高的鎏金仙鶴燭臺,臂粗的龍鳳喜燭燒得正旺,
將整個空間映照得亮如白晝,也蒸騰出融融暖意,卻暖不了我心底的寒。
空氣里彌漫著比外面更濃郁也更純粹的甜香,是名貴的龍涎香。這價值千金的芬芳,
此刻聞起來卻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膩。我的新娘,和珅的獨女,和凝,
就安靜地坐在那張巨大的、鋪著厚厚紅褥的拔步床沿上。大紅的蓋頭遮住了她的面容,
只露出一截白皙纖細的脖頸,以及擱在膝上、緊緊交握的雙手。那雙手,十指如削蔥根,
指甲上染著鮮艷的蔻丹,在紅燭的光線下泛著冷玉般的光澤,卻因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
微微顫抖著。她像一尊被精心擺放、披紅掛彩的玉雕美人,美麗,卻毫無生氣,
周身彌漫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悲戚與絕望。這絕望無聲無息,卻像房間里的沉水香一樣,
沉甸甸地彌漫開來,壓得人喘不過氣。我站在離床幾步遠的地方,
腳下是同樣繡著繁復(fù)吉祥圖案的猩紅地毯,像踩在燒紅的烙鐵上。喉嚨干得發(fā)痛,想開口,
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該說什么?“娘子”?這稱呼荒謬得可笑。問她好不好?這處境,
誰能好得了?沉默在紅燭的“噼啪”聲中無限拉長、發(fā)酵,沉重得如同凝固的蜜糖。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漫長如一個世紀。終于,
床沿上那尊“玉雕”動了一下。不是欣喜的嬌羞,而是肩膀難以抑制地、細微地抽動起來。
壓抑的、細碎的嗚咽聲,如同瀕死的小獸發(fā)出的哀鳴,極其微弱地從蓋頭下逸出,
卻像驚雷般炸響在這死寂的洞房里。她……在哭?我心頭一震,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涌了上來,混雜著荒謬、茫然,甚至還有一絲不該有的憐憫。
這哭聲,撕開了這富麗堂皇洞房虛假的喜慶外衣,露出了它冰冷殘酷的內(nèi)核。我深吸一口氣,
那濃郁的龍涎香氣嗆得我喉嚨發(fā)癢。我向前挪了一步,又一步,鞋底踩在厚厚的地毯上,
沒有發(fā)出絲毫聲響。我走到床前,站定。離得近了,
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深入骨髓的哀傷。顫抖著伸出手,
指尖觸碰到那滑膩冰涼的蓋頭邊緣。那上好的蘇繡紅緞,觸手生涼。我停頓了一瞬,
猛地一用力,將那沉重的、象征著喜慶和束縛的紅蓋頭掀了開來。燭光毫無遮擋地傾瀉而下。
一張足以令人屏息的容顏暴露在眼前。肌膚勝雪,欺霜賽雪不足以形容其剔透。
眉如遠山含黛,眼似秋水橫波,鼻梁秀挺,唇瓣小巧,天然帶著一抹嫣紅。
這是一張集合了世間所有美好想象的精致臉龐,如同畫中走出的仙子。然而,此刻這張臉上,
沒有任何新嫁娘的嬌羞或喜悅。那雙本該顧盼生輝的秋水明眸,此刻紅腫著,
里面盛滿了淚水,如同浸在寒潭中的黑曜石,破碎、絕望、冰冷。淚水無聲地滑落,
在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頰上留下蜿蜒的濕痕,一直沒入雪白的頸項。
她長長的睫毛上掛著細小的淚珠,隨著她身體的細微顫抖而輕輕顫動。她抬著頭,望著我,
眼神空洞,仿佛透過我在看另一個世界。那眼神里沒有恨,沒有怨,
只有一片死寂的灰敗和深不見底的哀慟?!袄罟印彼穆曇艉茌p,帶著濃重的鼻音,
如同被砂紙磨過,沙啞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破碎的胸腔里硬生生擠出來,
充滿了令人心碎的疲憊和決絕,“……對不住?!蔽毅蹲×?,看著她。這開場白,
完全出乎意料。她深吸了一口氣,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那纖細的身體顫抖得更加厲害,
交握在膝上的手,指節(jié)白得嚇人。她的目光垂了下去,落向自己平坦的小腹,
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卻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
狠狠扎進我的耳膜:“我……我腹中……已有他人骨肉?!鞭Z!
仿佛一道驚雷在我腦海中炸開!瞬間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維、情緒都被炸得粉碎。
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徹底凍結(jié),四肢百骸冷得失去了知覺。洞房花燭夜?
和珅的女婿?一步登天的美夢?狗屁!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怪不得!
怪不得和珅這樣權(quán)傾天下的人物,會容忍女兒“強搶”一個窮書生!
怪不得這婚禮盛大奢華得詭異!怪不得新娘子哭得如此絕望!一切荒謬的碎片,
在這一刻被這句石破天驚的話瞬間串聯(lián)起來,
拼湊出一個冰冷而殘酷的真相——我只是一個被精心挑選的、用來遮掩丑聞的“便宜父親”!
一個被迫頂缸的冤大頭!一個和珅為了保全女兒名聲和自家顏面,隨手抓來的遮羞布!
巨大的羞辱感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心上,瞬間燃起熊熊怒火,灼燒著我的理智。
我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才勉強壓制住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咆哮。我死死地盯著她,盯著她那張絕美卻毫無生氣的臉,
盯著她那雙盛滿淚水、寫滿絕望和愧疚的眼睛。胸腔劇烈起伏,
憤怒、不甘、被玩弄的屈辱感如同毒蛇般噬咬。我想質(zhì)問,想怒吼,想掀翻這滿屋刺目的紅!
“呵……”一聲低低的、帶著無盡自嘲和苦澀的冷笑,不受控制地從我喉嚨里擠了出來,
在死寂的洞房里顯得格外刺耳。和凝的身體猛地一顫,抬起淚眼,驚惶而絕望地看著我,
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解釋,卻終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有更多的淚水洶涌而出。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對峙中——“篤、篤、篤?!比暡惠p不重、節(jié)奏均勻的敲門聲,
突兀地響起。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穿透力,瞬間打破了洞房內(nèi)瀕臨爆裂的死寂。
我和和凝同時一震,目光驚疑不定地轉(zhuǎn)向那扇緊閉的、雕著繁復(fù)花鳥的楠木房門。門外,
一個沉穩(wěn)恭敬的聲音響起,不高不低,清晰地傳入:“小姐,姑爺,相爺有請,
請二位移步書房。”書房。這間屋子的氣息與剛才那充滿脂粉香和壓抑悲戚的洞房截然不同。
空氣里彌漫著另一種更為凝重的味道——干燥的、帶著歲月沉淀感的墨香,
是上好的松煙墨;清冽的、能提神醒腦的冷冽香氣,
連城的龍尾硯散發(fā)出的石氣;還有一絲極淡的、若有若無的陳舊紙張和楠木家具混合的氣息。
光線也迥異,不再是洞房那種暖融到令人昏沉的紅燭光暈,
而是來自四壁高懸的數(shù)盞巨大的、鑲嵌著透明琉璃罩的宮燈,光線明亮、均勻、冷冽,
將書房內(nèi)的一切照得纖毫畢現(xiàn)。這書房極大,頂天立地的紫檀木書架上,
密密麻麻壘滿了各種線裝書籍、卷軸和函匣,散發(fā)出浩瀚如海的知識與權(quán)力的壓迫感。
地上鋪著深色團花地毯,踏上去悄無聲息。
一張碩大無比、油光水滑的紫檀木書案占據(jù)了書房中央最顯眼的位置,
案上陳設(shè)卻出奇簡潔:一方巨大的龍尾硯,
色如漆;一只瑩潤的玉筆山;一疊雪白的宣紙;還有幾本攤開的、似乎正在處理的奏折函件。
書案后,是一張同樣寬大的紫檀木太師椅。和珅就坐在那張?zhí)珟熞紊稀?/p>
他已換下了方才觀禮時的常服,此刻穿著一身更為家常的月白色云紋直裰,
愈發(fā)顯得面如冠玉,氣度儒雅。他手里正拿著一柄小巧玲瓏的玉如意,漫不經(jīng)心地把玩著,
玉質(zhì)溫潤,在他修長的手指間流轉(zhuǎn)著柔和的光澤。聽到腳步聲,他并未抬頭,
目光依舊停留在那柄玉如意上,仿佛那才是世間最值得玩味的珍寶。
我和和凝被一個面目平凡、眼神卻銳利如鷹的中年管家引至書案前。和凝垂著頭,
肩膀微微瑟縮,極力掩飾著通紅的眼眶和未干的淚痕,那份深入骨髓的驚惶與絕望,
在父親強大的氣場下,幾乎無所遁形。我則僵硬地站著,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擊著肋骨,
發(fā)出只有自己能聽到的悶響。方才洞房里燃起的怒火和屈辱,此刻在這絕對權(quán)威的書房里,
被一種更龐大、更冰冷的恐懼所壓制,像被投入冰水的炭火,
只剩下滋滋作響的余燼和嗆人的煙。書房里并非只有我們?nèi)恕?/p>
那個引路的管家垂手侍立在門邊,如同一個沒有生命的影子。書案旁稍遠些的陰影里,
還侍立著一個身材異??唷⒋┲钋嗌珓叛b的漢子。那人抱著雙臂,眼簾微垂,
仿佛睡著了一般,但他站在那里,就像一尊沉默的鐵塔,
周身散發(fā)著一種若有若無的、令人心悸的煞氣。
我眼角的余光掃過他垂在身側(cè)、骨節(jié)粗大、布滿老繭的手,
心頭猛地一緊——這絕不是普通的家仆。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
只有玉如意偶爾與和珅指節(jié)相碰,發(fā)出極其輕微、幾不可聞的“嗒”聲。這細微的聲響,
在絕對的寂靜中被無限放大,敲打著我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和珅放下了手中的玉如意,
發(fā)出“?!钡囊宦暻屙憽K従徧鹧?,目光先落在我身上,依舊是那種深不見底的平靜,
帶著一絲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審視。那目光在我臉上停留片刻,隨即滑向一旁垂首的女兒和凝。
他并未開口斥責,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只是看著和凝那極力壓抑卻依舊控制不住顫抖的肩膀和通紅的眼眶,
幾不可聞地、輕輕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聲極輕極淡,仿佛只是呼出了一口濁氣,
卻像重錘一樣砸在和凝的心上。她的身體猛地一顫,頭垂得更低了,
一滴淚水無聲地砸落在腳下的地毯上,迅速洇開一小片深色?!澳齼海焙瞳|的聲音響起,
平靜無波,聽不出喜怒,“今日你累了,先下去歇著吧。劉嬤嬤在門外候著,送你回房。
”“是……父親。”和凝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濃重的哭腔。她飛快地抬眼看了一下父親,
又迅速低下頭,不敢有絲毫停留,幾乎是逃也似的,
由那位不知何時已無聲出現(xiàn)在門口的、面容嚴肅的老嬤嬤攙扶著,踉蹌地退出了書房。
沉重的雕花木門在她身后無聲地合攏。書房里,只剩下我、和珅,
以及陰影里的管家和那個鐵塔般的護衛(wèi)??諝馑查g變得更加粘稠、冰冷。
巨大的書案像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橫亙在我與這位帝國首輔之間。燭光映照下,
他月白色的直裰泛著清冷的光澤,那張俊雅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眼睛,
幽深如古井,清晰地映出我此刻蒼白而惶恐的倒影。我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貼在冰冷的衣料上,激起一陣陣戰(zhàn)栗。雙腿如同灌了鉛,沉重得幾乎無法支撐身體。
巨大的壓力如同實質(zhì)的水銀,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要將我碾碎。我知道,審判的時刻到了。
關(guān)于那個“骨肉”,關(guān)于我這顆棋子的命運。和珅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平靜地掃過,
卻仿佛帶著千鈞之力。他沒有立刻開口,
只是拿起書案上一柄小巧的、用整塊羊脂白玉雕成的鎮(zhèn)紙,在掌心隨意地摩挲著。
那玉質(zhì)溫潤,在他指間流轉(zhuǎn)著柔和的微光。沉默在繼續(xù)。每一息都如同一個世紀般漫長。
就在我?guī)缀跻贿@無聲的壓力壓垮時,和珅終于開口了。他的聲音依舊醇厚溫和,
如同上好的陳釀,然而說出的話語,卻讓我的血液瞬間凍結(jié):“墨白,賢婿。
”他唇邊甚至勾起一絲極淡的、堪稱和煦的笑意,目光落在我臉上,
帶著一種長輩看待晚輩的、近乎“慈祥”的期許,“凝兒年少,偶有行差踏錯,
也是我這個做父親的疏于管教之過。如今既已成一家人,些許……枝節(jié),讓它隨風而去便是。
你是個聰明人,當知如何取舍?!彼脑捳Z輕描淡寫,
將足以讓一個女子身敗名裂、讓一個家族蒙羞的驚天丑聞,輕飄飄地定性為“枝節(jié)”。
那語氣里的理所當然和不容置喙,帶著一種令人心寒的冷酷。他略作停頓,
將手中的白玉鎮(zhèn)紙輕輕放回書案上,發(fā)出“嗒”的一聲輕響。身體微微前傾,
那雙深潭般的眼睛牢牢鎖定我,唇角的那絲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許,
卻只讓我感到徹骨的寒意:“府中事務(wù)繁雜,老夫精力有時不濟。
聽聞賢婿于算學一道頗有天分?”他微微頷首,仿佛在陳述一個眾所周知的事實,
“如此甚好。戶部錢糧賬目,瑣碎龐雜,亟需一個心細、可靠之人代為梳理。
這擔子……賢婿可愿替老夫分擔一二?”戶部賬目!轟隆!仿佛又一道驚雷在腦中炸開!
我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向和珅。他那張儒雅含笑的臉,在我眼中瞬間扭曲,
變成了一個張開血盆大口的猙獰巨獸!戶部!掌管天下錢糧稅賦的戶部!
那是和珅經(jīng)營多年、貪墨成風的老巢!他所謂的“梳理”,其意昭然若揭——要我,
這個剛剛被強按上頭的便宜女婿,去替他管理那堆積如山的、沾滿了民脂民膏的貪腐賬冊!
成為他龐大貪墨帝國里,一個新鮮出爐、微不足道卻又至關(guān)重要的——賬房先生!
替他和珅做假賬!替他掩蓋那滔天的罪行!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
直沖頭頂。我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眼前發(fā)黑,幾乎站立不穩(wěn)。手腳冰涼,
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顫。我想拒絕,想嘶吼,想逃離這個魔窟!
但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連一絲聲音都發(fā)不出來。陰影里,
那個鐵塔般的護衛(wèi)似乎微微動了一下,眼皮抬了抬,
一道冰冷如實質(zhì)的目光如同刀鋒般掃過我的脖頸,帶著毫不掩飾的警告意味。
侍立在門邊的管家,眼神也銳利如鷹隼,牢牢釘在我身上。書房里死一般的寂靜。燭火跳躍,
在墻壁上投下巨大而搖曳的陰影,如同擇人而噬的鬼魅。和珅臉上那抹看似溫和的笑意,
在冷冽的燈光下,顯得無比森然。他并不催促,只是靜靜地看著我,
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叩著光滑的紫檀木桌面,發(fā)出“篤、篤、篤”的輕響,
像極了……催命的更鼓。冷汗順著我的鬢角滑落,滴入衣領(lǐng),冰冷刺骨。我張了張嘴,
喉嚨里干澀得如同火燒,發(fā)出嗬嗬的、意義不明的氣音。攥緊的拳頭里,
指甲更深地嵌進掌心,尖銳的疼痛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清醒。逃?往哪里逃?拒絕?
拿什么拒絕?這書房,這府邸,這京城,乃至這天下,
此刻都籠罩在和珅這只巨獸的陰影之下。我不過是砧板上的魚肉,生死榮辱,
全在他一念之間?!百t婿?”和珅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疑惑,
仿佛真的在等待我的答復(fù)。那聲音里的溫和,此刻聽來,充滿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虛偽和脅迫。
我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死水般的絕望和灰敗。所有的掙扎、憤怒、不甘,
在絕對的力量碾壓面前,都化為了齏粉。身體里最后一絲力氣也被抽空,膝蓋一軟,
我“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毯上,額頭重重地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聲音嘶啞破碎,
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硬生生磨出來的:“小婿……小婿……愿……為岳父大人分憂!
”說出這句話的瞬間,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和污穢感瞬間席卷全身,
仿佛靈魂都被染上了一層永遠無法洗刷的墨色。
“呵呵呵……”和珅低沉悅耳的笑聲在頭頂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滿意,“好,甚好。
識時務(wù),通情理,方為俊杰。老夫果然沒有看錯人。福管家,帶姑爺去‘賬房庫’,
熟悉熟悉。以后,那里就由墨白全權(quán)打理了?!标幱袄锏墓芗伊⒖躺锨耙徊剑?/p>
躬身應(yīng)道:“是,相爺?!彼膭幼饕唤z不茍,語氣恭敬,然而看向我的眼神,
卻如同在看一件新入庫的、需要清點的貨物。福管家引著我,穿過重重庭院。夜色已深,
偌大的和府如同蟄伏在黑暗中的巨獸,只有廊下懸掛的氣死風燈散發(fā)著昏黃的光暈,
在料峭的夜風中搖曳不定,將我們兩人沉默的身影拉長、扭曲,
投在冰冷的墻壁和光潔的石板路上,如同鬼魅。一路無話。福管家的腳步放得很輕,
幾乎聽不到聲音,只有我腳下那雙新靴子踩在石板上,發(fā)出空洞而突兀的回響,
每一步都像是踏在通往地獄的階梯上。沉水香的氣息無處不在,混合著夜晚草木的濕冷氣息,
鉆進鼻腔,帶來一種沉悶的窒息感。七拐八繞,
終于在一處位置相對偏僻、守衛(wèi)卻異常森嚴的院落前停下。院墻高聳,門樓厚重,
兩扇包著厚重鐵皮、鉚著巨大銅釘?shù)暮谄岽箝T緊閉著。門口兩側(cè),
各站著兩名身材健碩、腰挎長刀的護衛(wèi),眼神銳利如鷹,在昏暗的光線下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看到福管家,他們微微躬身行禮,目光卻依舊銳利地落在我身上,帶著審視和戒備。
福管家從袖中取出一枚沉甸甸的、造型奇特的青銅鑰匙,插入門上的大鎖。
沉重的機括聲響起,“咔噠”一聲,鎖開了。他用力推開一扇門,
側(cè)身對我做了個“請”的手勢,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姑爺,請。
”一股濃烈的、混雜著陳舊紙張、墨汁、灰塵以及金屬銹蝕的復(fù)雜氣味撲面而來,
嗆得我忍不住咳嗽了一聲。借著福管家手中提著的燈籠微弱的光線,我邁步走了進去。
眼前的一幕,讓我的呼吸瞬間停滯。這所謂的“賬房庫”,其規(guī)模遠超我的想象。
它并非一個房間,而是一整座打通了數(shù)個房間的巨大庫房!高聳的屋頂隱沒在黑暗中,
一排排巨大的、頂天立地的紫檀木架子如同沉默的巨人,整齊地排列著,一眼望不到頭。
每一排架子上,都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地堆滿了賬冊!這些賬冊,并非整齊劃一。有的簇新,
用上好的宣紙裝訂,封面是光滑的藍綾或黃綾;更多的則是陳舊的,紙張泛黃發(fā)脆,
邊角磨損卷曲,甚至沾著可疑的污漬;還有大量散亂的紙張、卷軸、函匣,
如同垃圾般堆放在架子之間預(yù)留的空地上,形成一座座小山!燈籠昏黃的光線有限,
只能照亮眼前一小片區(qū)域。那些堆積如山的賬冊和紙張,
在光影交織中投下巨大的、扭曲的、連綿不絕的陰影,如同無數(shù)沉默的墓碑,
又像無數(shù)張開的、擇人而噬的巨口??諝饫飶浡垙埡湍惛臍庀?,厚重得幾乎凝滯,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塵埃的味道。“姑爺,”福管家平淡的聲音在空曠的庫房里響起,
帶著空洞的回音,“這里便是戶部近十年,
以及相爺名下各處產(chǎn)業(yè)、田莊、當鋪、錢莊……所有錢糧往來的原始賬冊副本。相爺?shù)囊馑迹?/p>
是請您盡快梳理清楚,理出個明白的條目來?!彼D了頓,將手中的燈籠提高了一些,
照亮旁邊一張巨大紫檀木書案上堆積如山的幾本冊子,“這是近三月,
京城幾處大糧行、漕運碼頭與戶部交割的米糧細賬,相爺吩咐,此為當務(wù)之急,
請姑爺先行處理?!彼叩綍概裕闷鹱钌厦嬉槐竞窈竦?、封面寫著“漕運通州倉,
丙辰年三月”字樣的賬冊,遞到我面前。我的目光落在那深藍色的封皮上,
那上面的墨字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我僵硬地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冰涼的冊頁,
如同觸碰燒紅的烙鐵般猛地一縮?!肮脿??”福管家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催促。
我閉上眼,深吸了一口那混雜著腐朽與罪惡氣息的空氣,猛地睜開,一把接過了那本賬冊。
入手沉重,壓得我手腕發(fā)沉。“知道了?!蔽业穆曇舾蓾硢?,如同砂紙摩擦。
福管家不再多言,微微躬身:“那老奴告退。庫房鑰匙在此,門外有護衛(wèi)值守,
姑爺若有需要,可隨時吩咐?!彼麑⒛敲冻林氐那嚆~鑰匙放在書案上,
發(fā)出“當啷”一聲輕響,然后提起燈籠,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沉重的鐵門在身后緩緩合攏,
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隔絕了外面最后一絲微光。
巨大的庫房徹底陷入了無邊的黑暗與死寂之中。只有我手中的燈籠,
散發(fā)著微弱、昏黃、搖曳不定的一小團光暈,勉強照亮書案周圍方寸之地。
在這片渺小的光明之外,是無盡的黑暗,以及黑暗中那堆積如山的、沉默的賬冊輪廓,
它們?nèi)缤U伏的怪獸,隨時會撲過來將我吞噬。我像一尊泥塑木雕,僵立在書案前,
只有手中那本沉甸甸的賬冊,提醒著我身處何地。不知過了多久,
直到燈籠里的蠟燭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一滴滾燙的燭淚濺落在我手背上,帶來一陣刺痛。
我猛地一顫,仿佛從噩夢中驚醒。緩緩地,幾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氣,
我翻開手中那本深藍色封皮的賬冊。昏黃的燭光下,
一行行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映入眼簾:“三月初七,收通州碼頭漕糧,
計官斛稻米十萬石……折色銀兩入庫……”“三月初十,撥付京畿三營軍糧,
計官斛粟米五萬石……”“三月十五,發(fā)賣陳糧于南城大德昌糧行,計官斛麥三萬石,
折銀……”……賬目清晰,條理分明。然而,
我的目光卻死死地釘在“通州碼頭漕糧十萬石”和“發(fā)賣陳糧三萬石”這兩條上,
如同被毒蛇咬住。冷汗,再次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浸濕了我的鬢角和后背。
一個模糊的記憶碎片猛地刺入腦海——那是前世歷史課本上冰冷的一行字:“乾隆五十九年,
直隸通州倉大火,焚毀官糧數(shù)十萬石……”“丙辰年”……乾隆六十一年!也就是明年!
通州倉大火發(fā)生在今年之前!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眼前的字跡在燭光下扭曲、模糊,仿佛活了過來,化作了無數(shù)張貪婪的、獰笑的面孔!
這賬冊上記錄的“入庫”的十萬石漕糧,根本就是子虛烏有!
它們早已在那場“大火”中化為灰燼!或者更準確地說,那場大火,
本身就是一場精心策劃的焚尸滅跡!燒掉的不是糧食,而是無法掩蓋的虧空!
而這筆巨大的虧空,如今,正通過眼前這本賬冊,被巧妙地“抹平”了!抹平的手段,
就是這憑空記錄的“入庫”,以及那看似正常的“發(fā)賣陳糧”!發(fā)賣?賣給誰?大德昌糧行?
那恐怕也是和珅自己控制的產(chǎn)業(yè)!左手倒右手,賬面上走一圈,虧空的官糧,
就堂而皇之地變成了他和大德昌糧行的“合法”利潤!而我現(xiàn)在要做的,
就是在這本已經(jīng)充滿謊言的賬冊基礎(chǔ)上,繼續(xù)“梳理”,讓它看起來更加“明白”,
更加天衣無縫!替這個彌天大謊,蓋上屬于我李墨白的、恥辱的印章!“噗通”一聲,
我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跌坐在冰冷的紫檀木圈椅里。椅子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
手中的賬冊滑落,“啪嗒”一聲掉在書案上,攤開的紙頁在昏暗中如同張開的慘白大口。
我雙手死死抓住書案邊緣,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扭曲,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
如同秋風中的最后一片枯葉。牙齒死死咬住下唇,我死死攥著狼毫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