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張老憨,黃土埋到脖子根才撞見一樁邪事。>那天日頭毒得能曬死驢,
我在窯洞門口打盹,夢見個癩頭和尚和瘸腿老道。>和尚說:“女媧補天漏了塊通靈寶玉,
得塞進凡間滾一遭!”>老道撇嘴:“拉倒吧,那寶貝疙瘩掉陜北,頂多當(dāng)個拴驢樁!
”>醒來我婆姨抱來三歲的碎女子,粉嘟嘟像剛出鍋的白饃。>門口晃過個酸秀才賈雨村,
眼珠子粘在我家燒火丫頭身上拔不下來。>我摸出攢了半輩子的五十兩銀子:“進京趕考去,
考不上甭回來!”>誰知元宵節(jié)碎女子看燈丟了,窯洞被火燒得精光,秀才揣著銀子沒了影。
>我拄著打狗棍討飯,撞見那瘸腿老道唱:“功名是屁,金銀是灰,婆姨跟人睡!
”>我一拍大腿:“老哥,這調(diào)調(diào)我熟!”>搶過他的破褡褳,跟著唱進了漫天黃沙里。
---日頭爺發(fā)了狠,毒花花地曬,窯洞門口那棵歪脖子老榆樹的葉子都耷拉了,
蔫頭巴腦像挨了婆姨罵的漢子。我張老憨,黃土坡上刨了一輩子食,
骨頭縫里都滲著土腥味兒的老漢,靠在冰涼的土坯墻上,眼皮子沉得像墜了兩塊秤砣。
手里那本磨禿了邊的破書,滑溜一下掉在腳邊的黃土里,濺起一小撮細(xì)煙。迷糊間,
耳朵邊嗡嗡響,像是鉆進了倆綠頭蒼蠅?!岸d瓢!你把這玩意兒揣懷里,
賊眉鼠眼想往哪溜達(dá)?”一個破鑼嗓子,刮得人耳根子生疼?!胺拍隳锏墓諒澠?!
”另一個嗓子更沙啞,像砂紙磨石頭,“這可是正經(jīng)差事!
王母娘娘當(dāng)年補那漏了底的老天鍋,攏共煉了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石頭疙瘩!就手滑,
剩了這么一塊頂沒出息的‘通靈寶玉’,掉咱陜北這土坷垃地界兒了!娘娘發(fā)了話,
得讓它滾到凡間那最紅火、最富貴、脂粉堆里打滾的地界,去滾一身泥、沾一身騷!”“嘁!
拉倒吧禿驢!”破鑼嗓子嘎嘎笑起來,像只踩了脖子的老鴨,“就咱這地界,鳥不拉屎,
驢糞蛋遍地滾!你那寶貝疙瘩掉這兒,頂多讓哪個瞎眼的老漢撿回去,
拴在自家那瘸腿老叫驢的樁子上,省得驢跑了!還‘通靈’?通個驢糞蛋的靈!
”“你懂個錘子!”禿瓢像是急了,“這叫‘下凡歷練’!得沾沾人味兒,聞聞屁味兒!
”我這耳朵支棱著,心說哪來倆瘋子擱我夢里吵吵?眼皮子沉,想睜睜不開。
那禿瓢好像把手里的東西往我這邊亮了一下,白花花晃眼。緊接著就聽見“哎喲”一聲,
像是被誰踹了屁股,倆聲音罵罵咧咧,跟被狗攆似的,越來越遠(yuǎn),
最后就剩下日頭曬得土皮子發(fā)燙的味兒?!班弧?!”我自個兒嚎了一嗓子,猛地一蹬腿,
醒了。日頭爺還懸在當(dāng)空,曬得人皮疼。哪有什么禿瓢瘸子?窯洞還是那個破窯洞,
黃土還是那嗆人的黃土。我咂咂嘴,舌頭干得跟砂紙似的,剛那夢做得怪氣,王母娘娘補鍋?
通靈寶玉?還他娘拴驢樁?呸!八成是晌午那碗酸湯面吃咸了齁著了心!“憨大!憨大!
”婆姨封秀娥那大嗓門從窯里炸出來,震得房梁上的灰都往下掉,“死鬼!又挺尸!
看把娃曬的!”她抱著我那三歲的碎女子英子,風(fēng)風(fēng)火火沖出來。英子小臉曬得紅撲撲,
汗津津的,可那雙眼睛水靈得像剛洗過的黑葡萄,小胳膊小腿兒肉嘟嘟,
活脫脫一個剛出鍋的白面饃饃!看得人心尖尖都化了?!鞍ミ衔业乃閷氊惖埃?/p>
”我趕緊伸手接過來,摟在懷里,用胡子茬輕輕蹭她嫩臉蛋,“想死大(爸)了!走,
大帶你瞧熱鬧去!”那點怪夢立馬拋到了九霄云外,還是懷里這熱乎乎的小肉團實在。
剛抱著英子走到窯洞外那豁亮的土坪上,就瞅見隔壁破廟里鉆出個人影。賈雨村!這后生,
說是念過幾天書,家里遭了災(zāi),流落到咱這葫蘆廟(廟小得像個歪嘴葫蘆,
大伙都這么叫)里寄身,靠給十里八鄉(xiāng)寫個對聯(lián)、訴狀啥的混口稀的。人長得倒是周正,
大骨架,方臉盤,眉毛像兩把黑刷子,眼睛賊亮??缮砩夏羌L衫,補丁摞補丁,洗得發(fā)白,
風(fēng)一吹,空蕩蕩飄著,透著一股子窮酸氣。他正往我這邊走,眼睛卻像被鉤子勾住了,
直勾勾盯著我家燒火的丫頭——翠花。翠花正蹲在灶房門口的石墩子上,
埋頭掐剛摘的野山丹丹花,臉蛋曬得紅撲撲的,辮子烏黑。賈雨村那眼神,嘖嘖,
粘得比熬糊了的小米粥還稠!翠花大概覺出有人瞧,猛一抬頭,正撞上他那火辣辣的視線。
丫頭臉“騰”地紅了,像抹了豬血,慌得把手里的花一扔,扭身就往窯洞里鉆,那背影,
小腰扭得跟柳條似的。賈雨村還杵在那兒,眼珠子跟著翠花的背影,
直到窯洞門“哐當(dāng)”關(guān)上,才像剛回魂。一轉(zhuǎn)頭,見我抱著英子,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他那張方臉也難得地透出點紅,趕緊拱拱手,
擠出個干巴巴的笑:“老叔……您、您在這望景呢?街上……可有啥新鮮事?
”我心里門兒清,嘴上打著哈哈:“咳,能有啥新鮮?黃風(fēng)土霧,驢糞蛋蛋!
屋里頭碎女子鬧覺,抱出來晃晃。正好,秀才,屋里坐,灌兩口涼水,磨磨牙!
”我沖窯里努努嘴。賈雨村那點心思,全寫在臉上了,跟偷油被逮住的老鼠差不多。
他跟著我進了我那間兼做書房、雜物間的窯洞。小土炕上堆著些破書,
土墻上掛著張看不出年頭的山水畫。剛讓翠花倒了碗涼白開遞給他,還沒等他沾唇,
院門“哐啷”一聲被撞開,我家那半大小子鐵蛋一頭扎進來,扯著破鑼嗓子喊:“大!大!
東頭嚴(yán)老財……嚴(yán)老爺來啦!進門啦!”“哎喲!這老摳門兒咋挑這時候!
”我趕緊撂下英子,對賈雨村抱個歉,“秀才你先坐著,涼水管夠!我去支應(yīng)支應(yīng)那老財神,
去去就回!”說完就往外跑。賈雨村捧著那碗涼水,站在窯洞當(dāng)間兒,有點愣神。
窯洞里就剩他一個,還有窗外毒日頭曬出的死寂。他剛想把碗湊到嘴邊,
窗外忽然傳來一聲輕輕的咳嗽,脆生生的,像剛拔出來的嫩蘿卜。賈雨村手一抖,
水差點灑出來。他扭頭往那糊著麻紙的小窗洞外一瞧——嘿!翠花!這丫頭,
大概以為人都走了,正貓著腰,在窗根下那片指甲蓋大的花畦里,
偷偷掐那開得最艷的一朵山丹丹!日頭光透過麻紙的破洞,斑斑駁駁灑在她側(cè)臉上,
鼻尖上沁著細(xì)密的汗珠,紅撲撲的臉蛋透著股子沒長開的鮮嫩。賈雨村眼都直了,
手里的粗瓷碗像是長在了窗臺上,人也釘在了原地。翠花掐了花,心滿意足地直起腰,
一扭頭——“媽呀!”四目相對!翠花像是被蝎子蜇了,整個人一哆嗦,手里的花都掉了。
她那雙水杏眼瞪得溜圓,看清了窗洞里那張胡子拉碴、衣衫襤褸卻又輪廓分明的臉。
慌亂只是一瞬,小丫頭片子眼珠骨碌一轉(zhuǎn),像是想起了啥。她家主人張老憨常在飯桌上念叨,
廟里住著個賈秀才,有大學(xué)問,就是時運不濟,“非是池中物”,早晚要飛黃騰達(dá),
可惜沒機會幫襯……敢情就是眼前這位?翠花心里頭轉(zhuǎn)著念頭,腳下卻沒停,
紅著臉扭身就跑,可跑出兩步,又像被啥勾住了,飛快地扭頭,偷偷摸摸地往回瞥了一眼。
就這一眼,正好撞上賈雨村那直勾勾、火辣辣,帶著三分癡傻七分狂喜的目光!
翠花嚇得魂飛魄散,辮子一甩,真跟兔子似的竄回灶房去了,
只留下窗洞里一個呆若木雞的賈秀才。賈雨村看著那空蕩蕩的窗根,
看著地上那朵被踩了一腳的山丹丹花,胸口那股氣兒“呼”地就頂上了腦門!
他猛地一拍大腿(差點把窗臺上那碗水震翻),心里頭炸開了鍋:“天爺!巨眼!
巨眼識英豪?。∵@丫頭……這丫頭片子!她懂我!她心里有我!風(fēng)塵之中,
這他媽就是老天爺給我送來的紅顏知己?。 彼拥迷讵M小的窯洞里直轉(zhuǎn)圈,臉上放光,
仿佛那五十兩雪花銀已經(jīng)揣進了懷里,烏紗帽正向他招手。
直到鐵蛋那破鑼嗓子又在院里喊:“賈叔!我大說嚴(yán)老爺磨嘰著呢,讓你別干等,
有事忙你的去!”賈雨村這才如夢方醒,胡亂應(yīng)了一聲,像喝醉了酒似的,
深一腳淺一腳地從窯洞后門溜了,那背影,透著一股子打了雞血的亢奮。
日子過得比拉稀還快,眼瞅著就到了八月十五。天擦黑,
圓盤似的月亮明晃晃地掛上了老榆樹的梢頭,照得院里一片慘白。
我家那點家當(dāng)置辦的“團圓飯”早吃完了,我讓婆姨封秀娥另整了幾個硬菜,
一壺自家釀的渾酒,擺在窯洞里的破炕桌上。自己背著手,踩著滿地月光,
“吧嗒吧嗒”溜達(dá)到了隔壁那破廟門口。廟門虛掩著,里頭黑燈瞎火。我扒著門縫往里一瞧,
好嘛!賈雨村這秀才,正跟個木頭橛子似的戳在當(dāng)院,仰著脖子望月亮呢!那背影,
孤零零的,透著一股子酸腐文人特有的“懷才不遇”的愁味兒。他嘴里還念念叨叨,
聲音不大,在這靜夜里倒是聽得真真兒的:“命里姻緣摸不著,愁腸倒比裹腳布長!
悶了只能皺眉頭,人走了還偷摸回頭望……瞅瞅自個兒這窮酸樣,誰家姑娘眼瞎能看上?
月亮娘娘你發(fā)發(fā)善,先照照我那沒過門的婆姨腦門上!”念完了,他還嫌不夠,
使勁薅了薅自個兒那亂雞窩似的頭發(fā),對著天長長嘆了口氣,
又憋出兩句更酸的:“美玉鎖在破木匣,就等識貨的開高價!金釵悶在舊妝盒,
單等時運來了沖天飛!”好家伙!這又是想婆姨又是想當(dāng)官的,酸得我后槽牙都快倒了!
我憋著笑,“吱呀”一聲推開破廟門,故意大聲道:“哎呦喂!雨村兄弟!好大的心胸!
好大的志向?。 辟Z雨村嚇得一哆嗦,猛回頭,見是我,那張方臉“唰”地紅到了脖子根,
跟剛出鍋的螃蟹似的。他手忙腳亂地拱拱手,舌頭都打了結(jié):“老、老叔!您、您咋來了?
我、我這……瞎念叨前人寫的酸詞兒,當(dāng)不得真!當(dāng)不得真!”我哈哈一笑,
走過去拍拍他肩膀,震得他晃了兩晃:“瞎叨叨啥!今兒八月十五,月亮圓得像個大燒餅!
想著你一個人窩在這耗子洞里,連口熱乎氣兒都沒有,憋屈不憋屈?走!跟老叔家去,
炕頭熱乎,渾酒管夠!咱爺倆好好嘮嘮!”賈雨村那點假客氣立刻喂了狗,臉上堆滿笑,
嘴里還假惺惺:“這……這怎么好意思叨擾老叔……”腳下卻像抹了油,
緊跟著我就往我家窯洞蹽。窯洞里,炕桌早擺好了。一碟子鹽水煮毛豆,
一碟子腌得齁咸的爛酸菜,還有小半碗油汪汪的臘肉(算硬菜了),
外加一黑陶壺自家釀的、渾得能當(dāng)漿糊使的包谷酒。就這,在咱這窮溝溝里,
也算過年席面了!我和賈雨村盤腿坐上熱炕頭。開始還假模假式地小口抿酒,
斯斯文文地扯些“今兒月亮真圓”、“收成怕是不好”之類的淡話。三碗渾酒下肚,
那點子假斯文立刻被沖到了延河里!話匣子打開,唾沫星子橫飛,嗓門一個比一個高,
手里的破碗碰得“當(dāng)當(dāng)”響?!案闪?!雨村!是爺們兒不?養(yǎng)魚呢?”“老叔!
小侄……敬您!敬您慧眼!”外頭,不知哪家后生憋不住,嗚哩哇啦吹起了嗩吶,
調(diào)子跑得找不著北。家家戶戶也傳出些笑鬧聲。頭頂那輪大月亮,
明晃晃地照著兩個臉紅脖子粗的酒蒙子。賈雨村眼珠子都喝紅了,估摸著有七八分醉意,
那股子狂勁兒徹底壓不住了。他“哐當(dāng)”一下把酒碗撴在炕桌上,震得毛豆亂蹦。
他搖搖晃晃站起來,一只腳踩在炕沿上,手指著窗外那輪明晃晃的月亮,
扯開破鑼嗓子就嚎:“十五月亮圓又亮,清光護著玉欄桿!天上剛捧出個銀盤子,
地上萬民仰頭看——盼青天!”這一嗓子嚎出來,帶著酒氣,帶著瘋勁兒,
震得窯頂?shù)膲m土簌簌往下掉!“好!”我猛地一拍大腿,差點把炕桌拍散架,也跟著站起來,
吼得比他聲兒還大,“好詩!雨村!老叔沒看走眼!就沖你這股子沖天喊的勁兒,
這憋屈山溝溝就裝不下你這尊真神!早晚你得踩著云彩上天!來!”我一把抄起酒壺,
也不用碗了,直接塞他手里,“吹了它!今兒個高興!老叔給你賀喜!大大的賀喜!
”賈雨村也是真上頭了,接過酒壺,一仰脖,“咕咚咕咚”灌了個底朝天!
酒水順著嘴角流下來,濕了前襟。他“哐當(dāng)”一聲撂下空壺,抹了把嘴,
那點狂氣忽然又沒了,肩膀垮下來,長長嘆了口氣,臉上堆起一層愁云,
聲音也低了八度:“唉……老叔啊,侄兒……侄兒跟您掏心窩子。剛那話,是酒勁拱的,
您別當(dāng)真。可要說……要說點實在的,侄兒肚子里這點墨水,真要論起來,
去京城那大地方混個名頭,掛個號……也不是不行??伞彼麅墒忠粩偅嗟媚軘Q出汁來,
“您瞅瞅侄兒這身行頭!破廟里耗子都比我趁錢!進京?千里迢迢,盤纏在哪?路費在哪?
靠給人寫那仨瓜倆棗的訴狀?走到半道就得餓成干尸!”他話還沒落地,
我“噌”地一下從炕上蹦下來,光著腳丫子踩在冰涼的地上,指著他鼻子就罵:“放屁!
放你娘的拐彎羅圈屁!盤纏路費?你他娘的早干啥去了?憋在肚子里能下崽???
”我吼得唾沫星子噴了他一臉,“老叔我早就憋著這股勁兒了!就等你開這個口!
瞅瞅你這熊樣!‘義氣’倆字,老叔我刻在肋巴骨上!懂不懂?”我像個點燃的炮仗,
在窯洞里來回亂竄,猛地沖到墻角那個落滿灰的破躺柜前,一腳踹開柜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