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一中的晚自習，總在九點的鐘聲里落下帷幕。教室里燈火通明，白熾燈管發(fā)出穩(wěn)定的嗡鳴，混合著收拾書本的窸窣聲、拉鏈閉合的脆響以及終于解放的、刻意壓低的交談聲，構成了一曲獨特的放學交響樂。
殷曦月坐在教室中央的第四排，心不在焉地將攤開的英語習題冊塞進書包。下午那句冰冷的“不用謝”，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漣漪非但沒有平息，反而在晚自習的寂靜中一圈圈擴散，擾得她心神不寧。她幾次試圖集中精神，視線卻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練習冊邊緣空白處，仿佛那里還殘留著那個逆光而立的、帶著冰冷鏡片反光的高大剪影。
“曦曦，物理卷子最后一題輔助線你到底怎么加的？我怎么畫都感覺不對。”
同桌周曉薇湊過來，指著自己卷子上糾結的線條，小聲問道。
“??？哦，這里……”殷曦月猛地回神，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拉回物理題上。她拿起筆，在曉薇的卷子上輕輕畫了一條線，“你看，連接這個點和這個點，利用相似三角形，這樣……”
她的聲音依舊柔和清晰，思路也一如既往的流暢，但細心的曉薇還是察覺到了一絲異樣。曦曦的眼神似乎不如平時那么專注明亮，筆尖在紙上的停頓也略顯遲疑。
“曦曦，你沒事吧？”曉薇關心地問，“看你下午回來后就有點……魂不守舍的？是不是被食堂那事兒嚇的還沒緩過來？”她指的是開學第一天岑以韜造成的混亂。
殷曦月動作一頓，臉頰微微發(fā)熱。食堂的驚嚇是原因之一，但更讓她心神不寧的，是下午那個近在咫尺的、帶著謎語的“意外”。她搖搖頭，努力揚起一個輕松的笑容：“沒事啦，可能就是有點累。”
就在這時，曉薇的目光無意中掃過教室后方，突然定住了，臉上閃過一絲驚訝和緊張，她下意識地用手肘輕輕碰了碰曦曦，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難以置信：“曦曦…他…他過來了！”
殷曦月的心跳驟然漏跳一拍。不用問“他”是誰，一種強烈的、近乎本能的預感瞬間攫住了她。她僵硬地、極其緩慢地轉過頭，順著曉薇的視線方向望去——
靠窗最后一排的那個孤島，動了。
岑以韜已經(jīng)收拾好了他的東西——一個看起來價格不菲但設計極其簡約的黑色皮質背包隨意地甩在肩上。他沒有像往常那樣直接從后門離開，而是邁開了長腿，正不緊不慢地、徑直穿過一排排開始變得稀疏的課桌椅，朝著教室中央走來。
他的步伐沉穩(wěn)，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壓迫感，仿佛破開冰面的航船。白熾燈冰冷的光線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挺拔而略顯清瘦的身形。那副標志性的黑色細框眼鏡穩(wěn)穩(wěn)架在鼻梁上，鏡片反射著頭頂?shù)臒艄?，形成兩片模糊而冰冷的光斑，讓人完全無法窺視其后眼眸中的任何情緒。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下頜線條繃緊，薄唇抿成一條冷淡的直線。所過之處，原本還在低聲交談的同學像被按下了暫停鍵，聲音戛然而止，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他，帶著好奇、探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畏懼?？諝夥路鸲家驗樗斑M的步伐而變得稀薄、凝滯。
他的目標明確——第四排，殷曦月的位置。
殷曦月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停滯了。下午那近在咫尺的陰影和冰冷的壓迫感瞬間回溯，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她下意識地想低下頭，想避開，但身體卻像被釘在了原地，只能眼睜睜看著那片移動的、帶著寒意的陰影越來越近，最終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她的課桌旁。
高大的身影投下，將她完全籠罩其中，隔絕了頭頂大部分的光線。他身上那種極淡的雪松混合著舊書頁的清冽氣息，再次清晰地鉆入她的鼻息。
周曉薇已經(jīng)完全噤聲，瞪大了眼睛，看看岑以韜，又看看臉色瞬間煞白的曦曦，大氣都不敢出。
周圍的空氣徹底凝固了。幾乎大半個教室還沒離開的同學都停下了動作，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這個平日里如同禁區(qū)般存在的校霸，和他面前那個看起來嬌小無害的學霸身上。竊竊私語徹底消失，只剩下一種屏息凝神的、充滿八卦和緊張的死寂。
殷曦月感覺自己的臉頰燙得驚人，手指緊緊攥著書包帶子，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不得不微微仰起頭，才能對上那副被燈光映得一片模糊的鏡片。她想開口問“有什么事嗎？”，但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琥珀色的眼眸里，清晰地映著慌亂、緊張和無措。
岑以韜垂眸，目光透過冰冷的鏡片，落在她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的睫毛和泛紅的耳尖上。他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大約兩三秒，那目光如同實質，帶著一種審視的、探究的意味，仿佛在評估一件物品，又或者只是在確認她的存在。
就在殷曦月感覺自己快要被這無聲的注視和巨大的壓力逼得窒息時——
他薄而清晰的唇瓣微啟，一個低沉、冰冷、毫無情緒起伏，卻又清晰得足以讓周圍豎起耳朵的人都聽清的聲音，打破了這片令人窒息的寂靜：
“QQ號?！?/p>
不是“請問”，不是“同學”，沒有任何修飾和鋪墊。只有簡潔到近乎命令的三個字，如同三顆冰珠，砸落在殷曦月混亂的心湖上，也砸在了周圍所有屏息凝神等著看戲的同學耳朵里。
“??？”殷曦月的大腦一片空白，下意識地發(fā)出一聲短促而茫然的單音。她完全沒反應過來。QQ號？他在問她要QQ號？為什么？這怎么可能？下午那句“不用謝”還沒搞明白，現(xiàn)在又來要QQ號？這個人的行為邏輯到底是什么？！
短暫的死寂之后，是瞬間爆發(fā)的、壓抑不住的騷動！
“哇——！?。 ?/p>
“天吶！我沒聽錯吧？岑以韜要殷曦月的QQ號？！”
“我去！什么情況？冰山校霸主動出擊？”
“曦曦！快給他??！”
“我的媽呀！開學才幾天？這就開始了？！”
起哄聲、驚嘆聲、難以置信的議論聲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剛才的死寂。原本還只是偷偷圍觀的同學，此刻也顧不得那么多了，紛紛湊近了一些，臉上寫滿了興奮、八卦和看好戲的神情。周曉薇更是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圓，看看岑以韜，又看看身邊已經(jīng)完全石化、臉頰紅得快要滴血的殷曦月，激動得說不出話。
被這突如其來的起哄聲包圍，殷曦月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頭頂，耳朵里嗡嗡作響。她恨不得立刻找個地縫鉆進去！她慌亂地低下頭，不敢再看岑以韜，更不敢看周圍那些灼熱的目光。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沖破喉嚨。
岑以韜卻仿佛置身于另一個世界。周圍的起哄、議論、灼熱的目光，對他而言似乎只是無關緊要的背景噪音。他依舊維持著那副冰冷疏離的姿態(tài)，鏡片后的目光穩(wěn)穩(wěn)地鎖定在殷曦月低垂的腦袋上，耐心地等待著，仿佛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話不是他說的，他只是在等待一個理所應當?shù)拇鸢浮?/p>
他甚至微微側了側頭，似乎在無聲地催促。
“我…我……”殷曦月的聲音細若蚊吶，帶著明顯的顫抖。巨大的羞窘和混亂讓她的大腦幾乎宕機。給？還是不給？為什么要給？不給會怎么樣？無數(shù)個念頭在她腦海里打架。
“曦曦！手機！快拿手機??！”周曉薇激動地小聲提醒，還輕輕推了她一下。
在周圍越來越響的起哄聲和周曉薇的催促下，殷曦月幾乎是憑著本能，慌亂地從書包側袋里掏出了她那部款式老舊的粉色手機。手指因為緊張而有些不聽使喚，解鎖屏幕都按錯了好幾次。
她點開QQ，找到自己的個人資料頁，那個顯示著QQ號碼的界面。她猶豫著，手指懸在屏幕上，仿佛有千斤重。
岑以韜的目光，平靜地落在她的手機屏幕上。
周圍的起哄聲更大了：
“快念啊曦曦！”
“校霸等著呢！”
“記下來記下來！”
殷曦月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她閉上眼睛，又猛地睜開，用盡全身力氣，才讓自己的聲音不至于抖得太厲害，一個數(shù)字一個數(shù)字地報了出來，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周圍的喧囂：
“3…1…5…7…2…8…9…”
她每報出一個數(shù)字，周圍的起哄聲就似乎更高漲一分。她能感覺到岑以韜那冰冷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手機屏幕上，仿佛在確認她是否報錯。
終于，九個數(shù)字報完。
殷曦月像是完成了一項極其艱巨的任務，整個人都虛脫了，后背滲出了一層薄汗。她飛快地收起手機，死死地低著頭，恨不得把臉埋進書包里。
岑以韜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沒有任何表示。他甚至沒有說一句“好”或者“謝謝”，仿佛這只是一個信息傳遞的完成。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殷曦月一眼，仿佛她只是一個提供完信息的工具人。他單手插在褲兜里，另一只手隨意地調整了一下肩上的背包帶，然后，就在所有興奮、好奇、探究的目光注視下，面無表情地、無比自然地轉身。
高大挺拔的身影沒有絲毫停留，邁著依舊沉穩(wěn)而帶著壓迫感的步伐，穿過自動為他分開一條縫隙的、依舊沉浸在八卦興奮中的人群，徑直走向教室前門，很快便消失在門外的走廊陰影里。
仿佛剛才那石破天驚的索要QQ號和引發(fā)全場轟動的場面，對他而言，不過是路過時順手撥弄了一下路邊的樹葉，不值一提，也無需回應。
只留下教室里依舊沸騰的議論聲，和第四排座位上，那個臉頰緋紅、心跳如鼓、大腦一片混亂，仿佛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小型風暴的殷曦月。
“曦曦！曦曦！快說快說！怎么回事啊？”周曉薇激動地抓住她的胳膊搖晃，“岑以韜怎么會突然跟你要QQ號？你們下午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天??！他居然主動跟女生說話！還是你！”
周圍幾個關系好的女生也迅速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追問：
“是啊曦曦，太勁爆了！”
“快從實招來！你倆是不是……”
“他剛才走過來的時候，那氣場，嚇死我了！你怎么敢給他號的？”
殷曦月被圍在中間，耳邊是同學們興奮的追問，眼前卻仿佛還殘留著那副冰冷的鏡片和鏡片后深不見底的目光。那句“不用謝”和剛剛的“QQ號”如同兩個巨大的謎團，在她腦海里瘋狂旋轉碰撞。
她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喉嚨干澀，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她能說什么？說下午他莫名其妙出現(xiàn)又說了句“不用謝”？說他剛才走過來就像一座冰山壓境？說他索要QQ號的語氣像在下達命令？
最終，她只能無力地搖搖頭，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哭腔和濃濃的困惑：
“我……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混亂的心跳尚未平復，冰冷的鏡片反光仿佛還烙在視網(wǎng)膜上。殷曦月抱著書包，在好友們八卦的簇擁和周圍尚未散去的、探究的目光中，感覺自己的高中生活，從這一刻起，徹底偏離了預想的、平靜而專注的學霸軌道，駛向了一片被冰山籠罩、迷霧重重的未知海域。而那個掌控著冰山航向的人，剛剛以一種極其霸道又極其冷漠的方式，在她的人生海域里，投下了一枚精準的坐標錨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