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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長夜難眠 南溟渡鴉人 110925 字 2025-07-08 22:1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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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意識像是從深海里被強行拽出,猛地撞進一片刺眼的金黃里。頭痛欲裂,如同有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在扎在頭頂。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錘擊著耳膜,發(fā)出擂鼓般的回響。喉嚨干得冒煙,每一次艱難的吞咽都帶著鐵銹般的腥氣。我費力地撐開眼皮,沉重的眼瞼像是掛上了鉛墜。

入眼是炫目的明黃色。巨大的、雕滿金龍的床頂,厚重的金絲繡帳從高高的穹頂垂落,在眼前投下晃動的光影。身下是……龍床?那種只在博物館隔著玻璃柜子見過的、龐大得能睡下好幾個人的東西?身下墊著層層疊疊、滑膩柔軟的絲綢,觸感陌生得令人心慌。

我這是……在哪兒?“陛下?陛下醒了!謝天謝地!”一個尖細、帶著無法掩飾的哭腔的聲音猛地刺入耳中,帶著一種極度的惶恐和……卑微?我艱難地轉動僵硬的脖子,視線聚焦。床邊,烏壓壓跪著一大片人。離我最近的,是一個穿著深紫色蟒袍、面白無須的老者,正抬著一張滿是褶子的老臉,涕淚橫流地望著我,渾濁的老眼里全是劫后余生的慶幸。他身后,是更多穿著各色古式官袍的人,全都深深埋著頭,身體微微發(fā)顫,偌大的宮殿里死寂一片,只有壓抑的呼吸聲此起彼伏。陛下?一個荒謬絕倫、卻又帶著致命吸引力的念頭,如同冰水般瞬間澆透了我混亂的意識。我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帶來一陣劇烈的嗆咳。身體隨之震動,牽扯著不知何處傳來的酸痛。這一咳,仿佛觸動了某個開關。海嘯般的記憶碎片毫無征兆地沖垮了堤壩,蠻橫地涌入我的腦海。我,一個在21世紀廣告公司里被甲方蹂躪、被KPI壓得喘不過氣的社畜。最后的畫面,是刺眼的車燈和尖銳的剎車聲,伴隨著自己飛出去時那一聲絕望的“方案還沒改完”的念頭。然后,是另一個同樣是我存在——大夏朝的新君,一個剛剛在父皇暴斃后倉促登基、根基淺薄、且在前一天夜里因“哀思過度”而“突發(fā)風疾”、昏迷不醒的年輕皇帝。兩股截然不同的人生軌跡,在這個被稱作“養(yǎng)心殿”的地方,在我這個軀殼里,轟然對撞、融合。我就這樣穿越了,這種只能在小說里看見的情節(jié)就然真實的發(fā)生了?!斑馈焙韲道锇l(fā)出一聲模糊的呻吟,我掙扎著想坐起來。身體沉重得像灌了鉛,每一個關節(jié)難以動彈。

“陛下!龍體要緊!快躺下!”那紫袍老太監(jiān)反應極快,幾乎是撲上來,帶著哭腔小心翼翼地扶住我的肩膀,力道輕柔卻不容抗拒地將我按回那堆柔軟的絲綢里。他的動作熟練無比,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敬畏。“水……”我嘶啞地擠出這個字?!翱?!溫水!”老太監(jiān)立刻扭頭低呵。一個穿著青衣的小太監(jiān)手腳麻利地捧著一個溫潤的白玉杯,膝行著湊到床邊。老太監(jiān)接過,自己先嘗了一小口,才小心翼翼地用銀匙舀起溫水,送到我干裂的唇邊。溫潤的液體滑過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我貪婪地吞咽著,同時,屬于這個身份皇帝的、零碎而緊迫的記憶開始自動浮現(xiàn)。朝局不穩(wěn),權臣掣肘,邊疆烽煙……還有,國庫空虛!一個冰冷的關鍵詞,像淬毒的針,刺破了初臨帝位的混亂與不適。我揮開老太監(jiān)還要喂水的手,目光掃過地上那片鴉雀無聲的臣子,努力模仿著記憶中屬于這個皇帝應有的、帶著一絲病弱卻不容置疑的威嚴:“戶部……李尚書何在?”聲音依舊沙啞,卻清晰地在寂靜的大殿中回蕩。

跪在前排的一個穿著緋紅官袍、身材微胖的中年官員猛地一顫,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膝行上前幾步,額頭重重磕在金磚地面上,發(fā)出沉悶的“咚”一聲響。“臣……臣戶部尚書,叩見陛下!陛下萬福金安!”他的聲音抖得厲害,額頭緊緊貼著冰涼的地面,不敢抬起?!皣鴰臁F(xiàn)銀幾何?”我盯著他花白的發(fā)頂,心臟在胸腔里不自覺地收緊?,F(xiàn)代職業(yè)本能——對數(shù)字的極度敏感,在此刻壓倒了穿越者的茫然。李尚書的身體篩糠般抖得更厲害了,沉默了幾秒,才用一種近乎絕望的、細若蚊蚋的聲音擠出幾個字:“回……回稟陛下……京庫……存銀……存銀……”他似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吐出那個數(shù)字:“……三、三百萬兩。”死寂。絕對的死寂。連那老太監(jiān)倒吸涼氣的聲音都清晰可聞。三百萬兩白銀!這個數(shù)字像一把巨大的冰錘,狠狠砸在我的天靈蓋上,砸得我眼前發(fā)黑,四肢百骸瞬間冰涼?,F(xiàn)代我的記憶庫飛速運轉,進行著殘酷的換算。明末崇禎時國庫據(jù)說只剩幾十萬兩,亡了國。清朝康乾盛世鼎盛時國庫歲入也就幾千萬兩……三百萬兩!對一個偌大的帝國來說,這是什么概念?是拖欠的軍餉?是嗷嗷待哺的災民?是隨時可能斷掉的朝廷命脈!“三百萬兩?”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尖銳,那是社畜的我被離譜預算逼瘋時的本能反應,“堂堂大夏國庫,就剩這點家底?!”李尚書整個人幾乎癱軟在地,聲音帶著哭腔:“陛下息怒!臣等該死!實在是……北境戰(zhàn)事曠日持久,耗費無度;去歲南澇北旱,賑災款項浩大;加之……加之……”他偷偷抬眼覷了一下我的臉色,又飛快垂下,“加之先帝……先帝喪儀,諸王、勛貴賞賜……皆需支應……”

他的辯解蒼白無力。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沉重的壓力瞬間攫住了我。穿越?皇帝?九五之尊?聽起來風光無限,可接手的是一個怎樣千瘡百孔的爛攤子!這開局難度,簡直比甲方要求在五分鐘內(nèi)把大象塞進冰箱還要離譜一萬倍!“好……好得很!”我怒極反笑,那笑聲在空曠的大殿里顯得格外陰冷。身體深處屬于原主的虛弱感還在,但一股更強烈的、混雜著現(xiàn)代靈魂求生欲的火焰在燃燒,“朕知道了。你,起來吧?!崩钌袝缑纱笊?,顫巍巍地爬起來,垂手肅立,汗如漿出,官袍后背已濕了一大片。我閉上眼,深吸了幾口氣,壓下翻騰的氣血和怒火。現(xiàn)代廣告狗的靈魂在咆哮:冷靜!憤怒解決不了問題!現(xiàn)在你是皇帝!你得盤活這個死局!再睜開眼時,我的目光掃過地上那些匍匐的身影,最終落回李尚書身上,語氣平靜得可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李卿,三日內(nèi),將戶部近三年所有收支賬目、庫藏明細、各地賦稅冊簿、往來憑據(jù),無論大小,無論是否歸檔,全部整理清楚,送至養(yǎng)心殿。朕,要親自過目。”“???”李尚書猛地抬頭,臉上血色盡褪,寫滿了難以置信和極度的恐慌。不止是他,殿內(nèi)所有低垂的頭顱都似乎震動了一下,空氣中彌漫開一種無形的驚疑?;实邸H自看賬?這簡直是聞所未聞!歷朝歷代,皇帝最多過問個總數(shù),具體賬目繁瑣如牛毛,自有戶部官員料理。陛下這是……病糊涂了?還是要借機整飭戶部?“怎么?有難處?”我微微瞇起眼,聲音不高,卻像冰錐刺入骨髓?!俺肌疾桓?!臣遵旨!三日內(nèi),定將賬冊悉數(shù)呈送御覽!”李尚書噗通一聲又跪了下去,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一種赴死般的決絕。他知道,這趟渾水,戶部是躲不過去了。三日后的養(yǎng)心殿東暖閣,徹底變了模樣。巨大的紫檀木御案被清空了象征皇權的玉璽和奏章,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由無數(shù)冊簿、卷宗、紙頁堆砌而成的“紙山”。空氣中彌漫著舊紙張?zhí)赜械?、帶著塵埃和霉味的沉悶氣息,混合著墨汁的微腥。我穿著常服,坐在“山”后,臉色依舊帶著大病初愈的蒼白,但眼神卻銳利如鷹隼,飛快地掃過手中一份份賬目。朱砂筆在指尖靈活轉動,不時在旁邊空白的宣紙上劃出只有我自己能看懂的符號——那是現(xiàn)代復式記賬法和簡易表格的雛形?!氨菹隆芽戳苏蝗樟耍報w要緊,不如……”老太監(jiān)小心翼翼地端著一碗?yún)曇衾锍錆M了憂慮?!胺胖??!蔽翌^也沒抬,目光死死鎖在一份河工開支的賬頁上,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手指用力劃過一行數(shù)字:“工部去年報修永定河堤壩,耗銀八十萬兩?材料明細呢?用工記錄呢?只有一句‘采買巨石木料若干,征發(fā)民夫五千’?這‘若干’是多少?五千民夫工錢幾何?飯食幾何?可有虛報冒領?”老太監(jiān)被問得啞口無言,端著參湯的手僵在半空,只能訥訥道:“這……這……歷來皆是如此核銷的……”“歷來如此?”我冷笑一聲,將那份賬頁重重拍在案上,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歷來如此便是對的么?糊涂賬!一筆筆都是糊涂賬!”這三日,我如同闖入了一個由無數(shù)謊言、粉飾、貪婪和無能交織成的巨大迷宮。戶部送來的賬冊,混亂得令人發(fā)指。記賬方式原始落后,流水賬都算不清,更遑論分類核算。支出名目籠統(tǒng)模糊,動輒“若干”、“概算”、“雜支”。各地稅賦征收數(shù)據(jù)更是矛盾百出,該收的收不上來,不該收的巧立名目層層盤剝。庫銀支出如同開閘放水,卻少有明確的效益追蹤。更可怕的是,許多賬目明顯經(jīng)不起推敲。同一項開支,不同卷宗里的數(shù)字對不上。一些本該由地方承擔的支出,卻赫然出現(xiàn)在中央的賬上。還有大量去向不明的“特別支用”、“內(nèi)廷供奉”,數(shù)額巨大得觸目驚心。這哪里是賬冊?這分明是一本本吃人的證據(jù)!蛀蟲們正趴在這個龐大帝國的血管上,貪婪地吮吸著最后的生機!而那三百萬兩,不過是他們暫時沒來得及搬空的一點殘渣!“老奴在!”老太監(jiān)一個激靈,差點打翻參湯。“傳旨!”我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即日起,成立‘度支清吏司’,直屬朕躬!從翰林院、都察院、六科給事中抽調(diào)精干、通算學之人充任!朕親自定下新規(guī):自下月起,朝廷所有收支,無論中央地方,無論大小衙門,無論軍需民用,一律采用新的記賬法式!每一筆款項,需注明來源、用途、經(jīng)手人、核驗人!所有賬冊,必須賬實相符,賬賬相符!敢有隱瞞、偽造、虛報、挪用者……”我的手指重重敲在御案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眼神冰冷如刀,“一經(jīng)查出,無論官職大小,背景如何,嚴懲不貸!抄家滅族,絕不姑息!”

“嘶……”老太監(jiān)倒吸一口冷氣,端著參湯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他侍奉過兩代帝王,從未見過如此清晰、如此嚴厲、如此……釜底抽薪的旨意!這簡直是要把整個朝廷的賬本翻個底朝天!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即將掀起的滔天巨浪和血雨腥風?!斑€有,”我的目光掃過案頭堆積如山的賬冊,語氣森然,“著度支清吏司,會同刑部、大理寺,即刻著手,給朕徹底清查近三年所有賬目!就從這份八十萬兩的河工賬開始!給朕一寸寸地查!每一兩銀子,都要查到去處!蛀蟲,一個都別想跑!”老太監(jiān)臉色煞白,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老奴……老奴遵旨!陛下……陛下圣明!”他聲音發(fā)顫,捧著的參湯碗沿磕在光潔的金磚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他知道,這天,真的要變了。

旨意如同驚雷,炸響了死水般的朝堂。接下來的幾個月,整個京城都籠罩在一片壓抑的風暴前奏中。度支清吏司的牌子,在靠近宮墻的一處不起眼官署掛了起來。從翰林院調(diào)來的幾個精于算學的年輕官員,最初還有些書生意氣的清高,但在我親自講解了幾次“借”、“貸”平衡、損益表和資產(chǎn)負債的概念后,他們的眼神從困惑迅速轉變?yōu)檎鸷?,繼而是一種近乎狂熱的專注。都察院和六科派來的人,則帶著天然的監(jiān)督本能,眼神銳利如鷹。清查,從那份八十萬兩的永定河工程賬目撕開了口子。度支司的算盤珠子日夜噼啪作響,新制的表格一張張?zhí)顫M。刑部和大理寺的差役如狼似虎地撲向相關衙門和商人。阻力,排山倒海般涌來。朝會上,以工部尚書為首的一批官員率先發(fā)難,聲淚俱下地控訴度支司“吹毛求疵”、“擾亂成法”、“寒了辦事臣工的心”,甚至影射新規(guī)“有違祖制”。“陛下!”工部尚書須發(fā)皆張,撲跪在殿中,“河工之事,千頭萬緒!巨石木料,采自深山,路途遙遠,損耗難免!民夫征調(diào),人數(shù)眾多,管理艱難,偶有疏失亦是常情!度支司僅憑幾頁賬紙,便質(zhì)疑臣等辛勞,質(zhì)疑先帝核準之工程,此乃……此乃……”他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

我高坐龍椅,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表演,心中冷笑。損耗?疏失?常情?八十萬兩銀子,足夠再建一座堅固的新堤壩了!結果呢?永定河去年秋汛依舊多處潰決,淹了三個縣!我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殿內(nèi)的嗡嗡議論,“朕只問你,去年永定河潰堤三處,淹田無數(shù),百姓流離,可有此事?”工部尚書臉色微變:“天災……天災難測……”“好一個天災難測!”我猛地提高了聲音,目光如電掃過殿中群臣,“朕查的賬目里,有采買‘百年楠木’的款項,共計十五萬兩!可度支司協(xié)同工部主事親赴堤壩查驗,所用木料多為尋常松杉,且多有蟲蛀朽壞!這‘百年楠木’,百年在哪里?蛀在何處?這筆銀子,又進了誰的腰包?!”一份度支司的詳細勘驗報告和對比賬目,由老太監(jiān)當?shù)罘职l(fā)給幾位重臣。清晰的表格,觸目驚心的數(shù)據(jù)對比,實物照片般的描述(雖然只是文字),鐵證如山!

工部尚書看著手中的報告,臉色瞬間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青,身體晃了晃,指著那表格,嘴唇哆嗦著:“這……這……妖法!這是妖法惑眾!陛下不可輕信?。 彼麩o法理解這清晰到可怕的呈現(xiàn)方式,只能歸咎于邪術?!把??”我嗤笑一聲,語氣陡然轉厲,“這是明明白白的賬!是清清楚楚的物!是你們糊弄了朝廷幾十年的把戲,被戳穿了!”我站起身,俯視著整個大殿,聲音如同寒冰墜地:“大膽工部尚書,貪墨巨萬,玩忽職守,欺君罔上!你真是無法無天!著革去所有官職,打入天牢!家產(chǎn)抄沒,充入國庫!三司會審,嚴查此案所有牽涉人等!有一個算一個,絕不姑息!”“陛下!冤枉!冤枉?。 惫げ可袝c軟在地,聲嘶力竭地哭喊,被殿前武士毫不留情地拖了下去,凄厲的喊冤聲在空曠的大殿里回蕩,讓每一個在場的官員都噤若寒蟬,冷汗涔涔。殺雞儆猴,效果立竿見影。清查風暴席卷開來。度支清吏司的權威在鐵血手段和清晰的新式賬目面前迅速確立。一筆筆糊涂賬被理清,一個個碩鼠被揪出。抄沒的家產(chǎn)、追回的贓銀,如同涓涓細流,開始艱難地重新匯入幾乎干涸的國庫。朝堂的風氣,在恐懼和震懾中,開始發(fā)生微妙的轉變。至少,在賬面上,沒人再敢輕易糊弄那個坐在龍椅上、眼神銳利、手段酷烈的新君了。但我知道,這還遠遠不夠。開源,才是根本。國庫的銀流剛剛開始艱難地由負轉正,一股更深的焦慮便如附骨之疽,纏繞上我的心頭。抄家所得,不過是剜肉補瘡。這個龐大帝國千瘡百孔的根基,需要的是真正的源頭活水。一日午后,我屏退左右,獨自在御花園中踱步。深秋的風已帶著凜冽的寒意,卷起地上枯黃的落葉。目光掃過園中精美的琉璃瓦、漢白玉欄桿、以及遠處嬪妃宮室窗欞上糊著的、略顯黯淡的明瓦(一種半透明的貝殼磨片),一個念頭如同閃電,驟然劃破心頭的陰霾。玻璃!現(xiàn)代隨處可見的玻璃,在這個時代,是價比黃金的稀罕物!西方雖有傳入,但數(shù)量稀少,價格高昂得令人咋舌。而它的制造原理……我猛地停住腳步,心臟在胸腔里狂跳起來。高中化學!硅酸鹽!石英砂、純堿、石灰石!高溫熔融!那些幾乎被遺忘在記憶角落的知識碎片,此刻爭先恐后地涌現(xiàn)出來。清晰得如同昨日才復習過。對!就是這個!技術壁壘極高,利潤空間巨大!一旦成功,就是一只真正的、會下金蛋的雞!老太監(jiān)連滾帶爬地從回廊那頭跑過來:“老奴在!陛下有何吩咐?”“立刻!給朕秘密召見工部將作監(jiān)技藝最精湛的大匠!記住,要最可靠、嘴巴最嚴的!還有,著內(nèi)務府,立刻秘密采買上等石英砂、草木灰(純堿替代品)、石灰石、長石……大量采買!地點要隱秘!”我的語速飛快,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興奮和急迫。老太監(jiān)被我眼中燃燒的火焰驚得一愣,隨即反應過來,肅然躬身:“老奴遵旨!定辦得妥妥當當!”將作監(jiān)的老匠人,是個沉默寡言、雙手布滿老繭和燙傷疤痕的干瘦老頭。他被秘密帶入宮中一處偏僻、被重兵把守的宮苑時,臉上還帶著茫然和惶恐。當他在我親自監(jiān)督下,按照我口述的配方比例(根據(jù)模糊記憶調(diào)整了無數(shù)次),指揮著同樣被嚴格挑選的工匠,小心翼翼地將那些混合的原料投入臨時砌筑的、改良過的坩堝窯爐中時,他的手都在微微發(fā)抖。爐火熊熊燃燒,映照著每個人緊張而期待的臉龐。時間一點點流逝,空氣仿佛凝固了。汗水順著我的鬢角滑落,心臟在期待和忐忑中劇烈跳動。這不僅僅是一爐玻璃,更是我撬動這個古老帝國命運的第一根杠桿!終于,到了開爐的時刻。沉重的爐門被鐵鉤拉開,灼人的熱浪撲面而來。老匠人用特制的長柄鐵勺,顫抖著從熾紅粘稠的熔漿中舀起一勺,緩緩倒入旁邊早已準備好的、內(nèi)壁涂了厚厚一層草木灰的方形石模里。暗紅的、粘稠的液體在模具中緩緩流動、攤平。冷卻。漫長的、令人窒息的冷卻。此刻只想刷水手機看看劇,我手伸進衣服里來回摸了一遍,才反應過來,沉默是對此最好的回答。當模具的溫度終于降到可以觸摸時,在無數(shù)雙瞪大的眼睛注視下,老匠人用顫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撬開了石模。一片!一片大約兩尺見方、略帶淡綠色、有些許氣泡和波紋,但整體平整、邊緣基本規(guī)整的……透明板材!陽光毫無阻礙地穿透了它,將地上映照出一片明亮的光斑!雖然遠不如現(xiàn)代玻璃純凈,但在這個時代,這已經(jīng)是神跡!“成了……成了!真的成了!透明的!像水晶!不,比水晶透亮!”一個年輕工匠失聲叫了出來,隨即意識到失態(tài),猛地捂住嘴。老匠人雙手捧起那塊還帶著余溫的玻璃板,老淚縱橫。他粗糙的手指摩挲著光滑的表面,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對著我,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重重磕頭。成功了!巨大的狂喜如同電流般瞬間貫穿全身。我強壓下幾乎要沖口而出的歡呼,快步上前,親手扶起老淚縱橫的匠人,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好!辛苦了!此乃大功!重重有賞!所有人,賞!”“謝陛下隆恩!”整個工坊爆發(fā)出壓抑的歡呼。玻璃的制造,迅速轉入更隱蔽、更大規(guī)模的生產(chǎn)。同時,另一個“點石成金”的點子也浮上心頭——肥皂。利用油脂和堿液皂化反應,制造清潔用品。這在衛(wèi)生條件堪憂的古代,同樣是巨大的藍海市場!宮苑深處,另一處工坊悄然運作起來。動物油脂(主要是豬油、牛油)和從草木灰中提純的堿液混合、加熱、攪拌、入模……一塊塊顏色微黃、帶著淡淡油脂香氣的原始肥皂被制造出來。當?shù)谝粔K肥皂在王德全手上搓出豐富細膩的泡沫,輕易洗掉了他手上沾染的墨漬時,這位見慣風浪的老太監(jiān)也徹底呆住了,看著自己變得異常干凈的手掌,喃喃道:“神物……真是神物啊……”玻璃和肥皂,這兩樣來自未來的“神物”,如同兩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激起了滔天巨浪。

我并未選擇皇室專營壟斷,而是采用了更為大膽的方式——皇家技術入股,聯(lián)合京城幾家信譽卓著、背景深厚的皇商,組建了“大夏皇家工造商行”。商行以令人咋舌的效率,在京城最繁華的朱雀大街,開設了第一家氣派非凡的旗艦店——“澄明閣”。開張當日,盛況空前。巨大的、能清晰映出人影的玻璃鏡,取代了模糊的銅鏡,被懸掛在店鋪最顯眼的位置。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窗欞,將店內(nèi)照得亮如白晝,纖毫畢現(xiàn)。貨架上,晶瑩剔透的玻璃杯、碗、瓶、罐,在光線下折射出夢幻般的光彩。另一邊,則整齊碼放著切割方正的、散發(fā)著淡淡清香的肥皂,旁邊還貼心地擺放著盛水的銅盆和毛巾,供客人試用。

整個京城轟動了!

達官顯貴、富商巨賈、文人墨客,乃至好奇的普通百姓,將朱雀大街堵得水泄不通。人們擠在巨大的玻璃窗前,伸長脖子往里看,發(fā)出陣陣驚嘆。清晰無比的鏡子前,擠滿了愛美的女眷,對著鏡中前所未有的清晰影像驚呼連連,挪不開腳步。“天爺!這……這真是琉璃?不,琉璃哪有這般透亮!”“快看那鏡子!連我眉毛有幾根都數(shù)得清!”“這肥皂!真神了!我手上這陳年墨跡,搓兩下就沒了!還香噴噴的!”“這得值多少錢啊……”價格?當然昂貴得令人咋舌。一面三尺高的穿衣鏡,標價一千兩!一只普通的玻璃茶杯,五十兩!一塊肥皂,也要十兩銀子!這根本不是面向平民的商品,它的目標客戶,就是那些家中堆著金山銀山的豪奢階層和急需新奇貢品的藩屬國。即便如此,購買者依舊趨之若鶩。澄明閣的門檻幾乎被踏破。訂單如同雪片般飛來,不僅來自京城,各地的富商聞風而動,甚至遙遠的西域、南洋商隊,都帶著寶石香料前來求購。白花花的銀子、黃澄澄的金子、璀璨奪目的珠寶,如同洶涌的洪流,日夜不停地涌入內(nèi)務府的庫房,再通過度支清吏司嚴密的賬目,源源不斷地注入國庫。那曾經(jīng)只剩下三百萬兩的國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充盈、鼓脹起來。

朝堂之上,再無人敢質(zhì)疑新君。每一次朝會,當戶部尚書用帶著激動顫音的語調(diào),稟報著又一項創(chuàng)紀錄的商稅收入、又一批海外流入的巨額金銀時,整個大殿都陷入一種近乎膜拜的寂靜。那些曾經(jīng)反對清查、對新政陽奉陰違的官員,此刻望向龍椅的目光,充滿了敬畏、狂熱,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陛下圣明!天降祥瑞,佑我大夏!”李元安的聲音響徹大殿,帶著發(fā)自肺腑的激動,“僅澄明閣一季所納商稅,已逾三百萬兩!國庫歲入,較去年同期,已翻倍有余!充盈之狀,前所未有??!”翻倍?我看著殿下那些激動得滿面紅光的大臣們,心中卻是一片冰涼的清醒。這才剛剛開始。玻璃和肥皂帶來的暴利,只是第一步。這點錢,對于我要做的事情,還遠遠不夠。帝國的根基,在田野,在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卻常常食不果腹的農(nóng)夫身上!在那些一場風寒就能奪走整村人性命的窮鄉(xiāng)僻壤!真正的考驗,在田野,在人心,在那些看不見的、卻足以打敗一切的細微之處。充盈的國庫,是強壯的骨骼;遍布的商行,是奔涌的血脈。然而,一個帝國真正的生命力,卻深植于廣袤的田野和那些沉默耕耘的農(nóng)人脊梁之上。玻璃肥皂帶來的潑天富貴,并未讓我沉醉。充盈的庫銀數(shù)字背后,是戶部呈上的一份份觸目驚心的奏報:江南水患,顆粒無收的流民亟待賑濟;西北大旱,赤地千里,餓殍隱現(xiàn);而更普遍的,是那低得令人心頭發(fā)緊的畝產(chǎn)數(shù)字——兩石、三石,這便是許多地方一年的收成!風調(diào)雨順時尚且艱難,稍遇天災,便是遍地哀鴻。

“陛下,京畿皇莊呈報,今歲春麥長勢尚可,然畝產(chǎn)……恐仍難逾三石?!毙氯蔚膽舨渴汤尚⌒囊硪淼胤A報,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他深知眼前這位年輕帝王對農(nóng)事的關注遠超歷代先皇。我放下手中的奏報,那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各地農(nóng)情,字里行間透著無奈與沉重。目光投向窗外,御花園里奇花異草爭奇斗艷,一派祥和,但這虛假的繁榮掩蓋不了帝國根基的貧弱。“三石……”我低聲重復,手指無意識地在紫檀御案上敲擊著,發(fā)出篤篤的輕響。腦海中,現(xiàn)代那些畝產(chǎn)千斤甚至噸糧的超級水稻影像翻騰不息。“把司農(nóng)寺卿,還有皇莊里經(jīng)驗最老道、最肯鉆研的幾位老農(nóng)頭,給朕叫來。”司農(nóng)寺卿老周是個古板的老學究,一輩子研究農(nóng)書,奉古法為圭臬。他帶著幾位拘謹?shù)檬帜_不知往哪放的老農(nóng)頭進來時,臉上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倨傲?!爸芮?,諸位老丈,”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和,“朕觀天下農(nóng)事,畝產(chǎn)多在兩三石之間徘徊,豐年不過四石。此等產(chǎn)量,何以養(yǎng)民?何以強國?何以應對災荒?朕欲求增產(chǎn)之法,諸位可有良策?”周卿躬身道:“陛下心系黎庶,臣等感佩。然農(nóng)事之道,仰賴天時地利。古之圣王,重農(nóng)勸課,深耕細作,已盡人力。畝產(chǎn)之數(shù),古來如此,非人力可強求也。”他引經(jīng)據(jù)典,一套套“天時不可違”、“古法不可變”的道理張口就來。

那幾位老農(nóng)頭低著頭,黝黑的臉上溝壑縱橫,粗糙的手指絞著衣角,不敢言語。其中一位膽子稍大的,囁嚅著:“回……回陛下……俺們……俺們就是按祖祖輩輩的法子種……種子也是留的老種……肥……肥也上的足……可……可也就那樣了……”種子!肥料!耕作方式!幾個關鍵詞瞬間點亮了思路?!胺N子!”我站起身,目光灼灼,“周卿,我大夏各地,可曾試過選育良種?譬如,擇穗大粒飽者單收單存,來年再種,優(yōu)中選優(yōu)?”周正清一愣:“選種?農(nóng)書確有記載‘嘉禾’之說,然此乃天降祥瑞,非人力可求。尋常選種,亦有為之,然成效甚微……”“甚微?那是選得不夠久!不夠精!”我打斷他,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傳旨!即日起,于皇莊劃出良田百畝,設為‘育種苑’!著司農(nóng)寺選調(diào)精干吏員,會同經(jīng)驗最豐富之老農(nóng),專司其事!給朕從各地征集各類稻種、麥種!尤其是那些穗大、粒飽、抗倒伏的!集中于此苑,分區(qū)試種!每一株、每一穗都給朕仔細記錄!優(yōu)中選優(yōu),年年復選!朕就不信,育不出真正的好種子!”

“這……”周卿被這前所未聞的“集中育種”、“優(yōu)中選優(yōu)”的大手筆震住了,一時語塞?!斑€有肥料!”我的思路如同開閘洪水,“人畜糞便、河塘淤泥、草木灰……這些都是好肥!但遠遠不夠!朕曾聞海外有‘鳥糞石’,其力甚猛!著海商,重金求購!另,著工部,研究如何將煤石煉焦后之殘渣用于肥田!還有,推廣堆肥之法,將雜草、落葉、廚余集中漚制!司農(nóng)寺要總結各地積肥經(jīng)驗,匯編成冊,廣為刊印分發(fā)!”

周卿和幾個老農(nóng)頭聽得目瞪口呆。鳥糞石?煤石渣?堆肥?這些詞匯對他們來說既新奇又充滿打敗性?!案髦ǎ嘈韪镄?!”我走到御案前,鋪開一張巨大的宣紙,拿起朱筆,憑著記憶勾勒起來,“深耕!打破硬土層!雙季輪作!南方溫暖之地,稻麥輪作,或稻稻連作!北方,麥粟輪作!還有套種!玉米、大豆、薯類……高低搭配,充分利用地力陽光!”我畫著示意圖,口中不斷蹦出他們聞所未聞的名詞。周卿看著那潦草卻思路清晰的圖示,聽著那些新奇的概念,古板的老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本能地覺得這違背了古訓,但帝王的權威和那話語中蘊含的強大邏輯力量,又讓他無法反駁。尤其是當陛下提到“薯類”一種他聞所未聞、據(jù)說產(chǎn)量奇高的作物時,他的好奇心終于壓倒了保守。“陛下……這……這‘薯類’……”他忍不住問道?!按宋锬秃的婉?,塊根可食,畝產(chǎn)……數(shù)倍于稻麥!”我擲地有聲,“朕已命海商不惜代價搜尋此物種源!一旦尋獲,優(yōu)先在旱地瘠田推廣!”接下來的日子,皇莊的育種苑成了我最常去的地方。褪去龍袍,換上粗布衣裳,頂著日頭蹲在田埂邊,和那些起初戰(zhàn)戰(zhàn)兢兢、后來漸漸敢說話的農(nóng)官老農(nóng)一起,觀察著不同稻穗的差異,爭論著堆肥的溫度控制。我甚至親自下到漚肥池邊,指導他們?nèi)绾畏淹狻?/p>

司農(nóng)寺的官員們,從最初的抵觸、茫然,到后來的驚奇、嘆服,再到最后的狂熱追隨。當?shù)谝荒昃倪x育的稻種在試驗田里明顯比旁邊田地的稻株更壯實、穗頭更大時;當摻入了重金購回的秘魯鳥糞石的試驗田,禾苗綠得發(fā)黑、長勢驚人時;當?shù)谝淮瑏碜詤嗡蔚?、其貌不揚的甘薯藤(在精心呵護下成活時……整個司農(nóng)寺沸騰了!周卿捧著幾株碧綠茁壯的甘薯藤,老淚縱橫,對著我深深拜倒:“陛下真乃神農(nóng)再世!此藤若成,天下再無饑饉矣!老臣……老臣服了!心服口服!”農(nóng)業(yè)的變革,如同緩慢而堅定的春潮,開始從皇莊、從司農(nóng)寺的試驗田,向著帝國的肌理滲透。高產(chǎn)的良種選育、科學的積肥施肥、合理的輪作套種、以及那承載著無限希望的甘薯藤……一點一滴,匯聚成改變的力量。

然而,另一片陰影,卻始終籠罩在心頭——疾病。尤其是那每年夏秋之交,如同幽靈般在南方水澤之地游蕩,無情收割著貧苦農(nóng)人性命的“打擺子”——瘧疾。還有那一次次爆發(fā)、席卷城鄉(xiāng)、讓繁華街市瞬間變成鬼域的時疫?!氨菹拢瑤X南八百里加急!新安、合浦等郡,瘧疾再起,染者十之五六,死者枕籍!郡守告急,懇請朝廷撥發(fā)醫(yī)藥,遣派良醫(yī)!”一份染著墨跡、仿佛透著血腥氣的奏報,我合上奏報,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眼前仿佛浮現(xiàn)出南方濕熱叢林里,蚊蟲如霧,簡陋的茅屋中,高燒寒戰(zhàn)、在痛苦中掙扎死去的農(nóng)人。醫(yī)藥?這個時代的醫(yī)藥,對瘧疾幾乎束手無策!所謂的“良醫(yī)”,面對這等烈性瘟疫,又能有多少作為?一個名字,一個閃爍著救贖之光的名字,如同黑暗中的燈塔,驟然在記憶深處亮起——青蒿素!屠呦呦!黃花蒿!低溫萃取!乙醚!現(xiàn)代醫(yī)學史上的偉大發(fā)現(xiàn),此刻,成了我手中唯一的希望火種!

“傳旨!”我的聲音因急切而微微沙啞,“著太醫(yī)院院使,即刻挑選最精干、最通曉藥性、最不怕死的太醫(yī)三人!再征召京城及周邊州縣所有通曉煉丹、萃取之術的道士、方士!還有,令嶺南、江南等地,火速采集新鮮黃花蒿!越多越好!八百里加急,星夜運抵京城!”命令再次如同驚雷炸響。太醫(yī)院院使領旨時,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和深深的疑慮。黃花蒿?那不是遍地都是、用來熏蚊子的野草嗎?陛下要用它治瘴癘?還要召集煉丹道士?這……這簡直是……但無人敢質(zhì)疑。很快,京城西郊一處戒備森嚴的皇家別院,被改造成了臨時的“醫(yī)藥工坊”。堆積如山的、散發(fā)著濃烈氣味的黃花蒿被運來。太醫(yī)院挑選的三位年輕太醫(yī),以及十幾個被強征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道士方士,成了第一批“研究員”。

我親自坐鎮(zhèn)。沒有精密的儀器,只有最原始的蒸餾釜、陶罐、各種收集冷凝液的器皿,以及大量的……酒?!坝涀?!關鍵在于低溫!”我一遍遍地強調(diào),聲音在彌漫著濃烈草藥味的工坊里回蕩,“高溫會破壞藥效!必須用低溫萃取其精華!乙醚……我們沒有乙醚……用高度酒反復浸泡、低溫蒸餾!嘗試不同的方法!分組試驗!記錄下每一步驟、每一個溫度、每一次萃取的液體顏色、氣味!”過程艱難而枯燥,充滿了失敗。刺鼻的氣味彌漫不散,許多人被熏得頭暈眼花。萃取的液體或渾濁、或無效、或毒性猛烈。最初的試驗品,在用來試藥的病兔身上效果寥寥,甚至有幾只兔子直接抽搐而死。沮喪和懷疑的情緒在工坊里蔓延。“陛下……此法……此法恐是……”一位太醫(yī)看著又一只死去的兔子,聲音發(fā)顫?!袄^續(xù)!”我斬釘截鐵,眼中沒有絲毫動搖,“方向沒錯!是方法還不夠好!給朕繼續(xù)試!調(diào)整酒的濃度!控制蒸餾溫度!嘗試用不同部位的蒿草!把每一步的細節(jié)都記錄下來,相互比對!”我的篤定,如同定海神針。所有人咬牙堅持著。不知熬過了多少不眠之夜,經(jīng)歷了多少次令人絕望的失敗。終于,在一個悶熱的黃昏,一個負責低溫冷凝收集的小道士,捧著一個琉璃瓶,激動得語無倫次地沖到我面前:“陛……陛下!您看!這……這次的清液!無色!像水一樣!但……但有股特別的清氣!”我接過瓶子,對著窗外最后的余暉。瓶中的液體,清澈透明,微微晃動,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內(nèi)斂的生機。沒有刺鼻的蒿草味,只有一絲極淡的、獨特的清苦氣息。“試藥!”我的聲音因緊張而繃緊。一只被刻意感染了瘧疾、已經(jīng)高燒萎靡、奄奄一息的兔子被抱來。小道士用最細的銀管,小心地將幾滴那無色的清液,注入兔子體內(nèi)。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工坊里靜得能聽到汗水滴落的聲音。半個時辰……一個時辰……兩個時辰……那只原本奄奄一息的兔子,原本急促的呼吸,竟然……平緩了一些!它艱難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似乎恢復了一絲神采!“活了!它緩過來了!”不知是誰第一個喊了出來,帶著哭腔。緊接著,是壓抑已久的、爆發(fā)的歡呼!太醫(yī)們、道士們互相擁抱,淚流滿面!成功了!真的成功了!“青蒿素……就叫它‘清瘧靈液’!”我緊緊握著那瓶救命的清液,感受著掌心傳來的微涼,一種巨大的、足以撼動命運的喜悅和使命感在胸中激蕩?!傲⒖蹋“凑沾朔?,全力制備‘清瘧靈液’!不計成本!以最快速度,送往嶺南疫區(qū)!太醫(yī)院選派精干太醫(yī)隨行,指導使用!”我的命令帶著雷霆萬鈞之勢。

與此同時,另一項關乎生死的工程也在同步推進——公共衛(wèi)生體系。在度支司和工部的強力推行下,以京城為試點,一場前所未有的“清穢”運動展開。巨大的、用原始水泥砌筑的下水道管網(wǎng)開始挖掘鋪設,取代那些露天流淌、臭氣熏天的陽溝。公共廁所被強制修建,并配備了專人清掃和石灰消毒。嚴厲的衛(wèi)生條例頒布:嚴禁隨意傾倒垃圾污物,飲水必須煮沸,發(fā)現(xiàn)事疫立即隔離上報……違者重罰!當?shù)谝慌庋b在特制琉璃瓶中的“清瘧靈液”,由精銳禁軍護送,八百里加急馳往嶺南疫區(qū)時;當京城第一條深埋地下、水泥抹縫的巨大排水暗渠宣告竣工,渾濁的生活污水被引入遠處的河道,原本污穢不堪的街道第一次露出了干凈的底色時……一種前所未有的生機,如同初春解凍的河流,開始在這個古老帝國的肌體里,重新涌動起來。希望,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降臨在無數(shù)升斗小民的心頭。大夏的國運,在年輕的帝王手中,似乎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攀升向那光芒萬丈的頂點。

時光如流沙,在指縫間悄然滑過。轉眼,已是我登基的第五個年頭。

帝國氣象,煥然一新。曾經(jīng)混亂的財政,在度支清吏司嚴密的復式記賬和鐵腕審計下,變得條理分明,吏治為之一清。充盈的國庫,支撐著龐大的基建和民生工程。四通八達、用水泥加固拓寬的官道取代了泥濘的土路,如同堅韌的血管,將帝國的力量輸送到每一個角落。堅固的水利設施——堤壩、溝渠、水庫,在各地拔地而起,馴服著曾經(jīng)肆虐的江河。曾經(jīng)昂貴的玻璃,已開始走入稍富裕的百姓家中,明瓦窗欞照亮了無數(shù)昏暗的居室。肥皂的清香,則從深宮豪門,飄散到了市井巷陌。

田野,更是翻天覆地。經(jīng)過數(shù)年持續(xù)不斷的優(yōu)中選優(yōu),司農(nóng)寺的育種苑已培育出數(shù)種適應不同地域、抗病抗倒伏、穗大粒飽的新稻種、新麥種。畝產(chǎn)“四石”已成常態(tài),在精心耕作的水肥田里,甚至出現(xiàn)了畝產(chǎn)接近“五石”的喜人記錄!而那來自異域的甘薯,更是在北方旱塬、南方丘陵等貧瘠土地上展現(xiàn)了驚人的生命力。無須精耕細作,其貌不揚的塊根,畝產(chǎn)輕松達到十數(shù)石,甚至二十石以上!甘薯藤蔓還可喂豬,真正是“一藤多用”。當?shù)谝慌斋@的、堆積如山的甘薯被送入京城,蒸熟后分賜給百姓品嘗時,那香甜軟糯的口感,瞬間征服了所有人?!凹t薯救命糧”的贊譽,不脛而走。瘧疾的陰影,在源源不斷的“清瘧靈液”和日益完善的隔離、滅蚊措施下,被極大地遏制。雖然無法根除,但大規(guī)模爆發(fā)的慘劇已極少聽聞。公共衛(wèi)生的推行,更是讓城市的死亡率顯著下降。人口,這個農(nóng)耕帝國最根本的財富,開始穩(wěn)定而顯著地增長。

煌煌盛世,似乎已不再是夢想,而是觸手可及的現(xiàn)實。這一年的“萬壽節(jié)”,慶典的規(guī)??涨敖^后。盛京,這座古老的帝都,被裝點得如同傳說中的天宮。新鋪設的、寬闊平整的水泥御道兩旁,高大的玻璃路燈在黃昏時分次第點亮,將整條長街映照得亮如白晝,流光溢彩。街道兩側的商鋪樓宇,紛紛裝上了明亮的玻璃窗,里面陳設著琳瑯滿目的玻璃器皿、色彩鮮艷的肥皂禮盒、還有各種新奇的工造之物。空氣中彌漫著食物的香氣、鮮花的芬芳和淡淡的肥皂清香。

來自西域、南洋、高麗、東瀛、乃至更遙遠國度的使節(jié)團,穿著各自民族最華麗的服飾,帶著奇珍異寶和驚異的目光,行走在這座夢幻般的城市里。他們被那些晶瑩剔透的玻璃、自動報時的精巧座鐘、以及街頭巷尾整潔有序的景象所深深震撼。低沉的贊嘆聲在各色語言中此起彼伏。

“天朝上國……真乃天朝上國!”

“神跡!這定是神跡!”

“愿永世與大夏交好,歲歲來朝!”

皇宮,太和殿前的廣場。盛大的夜宴正在進行。巨大的玻璃宮燈懸掛在高高的檐角,將整個廣場照耀得如同白晝。廣場中央,清澈的噴泉在彩燈的映照下噴涌不息??諝庵酗h蕩著悠揚的宮廷雅樂和異域使團帶來的新奇曲調(diào)。我高坐于丹陛之上的龍椅,身著最隆重的十二章紋袞服,接受著萬邦使臣的朝賀。金杯玉盞,瓊漿玉液。殿下,是身著蟒袍玉帶的宗室勛貴、紫袍緋衣的文武百官,以及那些服飾各異、神情恭敬中帶著敬畏的異邦使節(jié)。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聲浪,一波接著一波,仿佛要將這輝煌的殿宇穹頂掀開。絲竹悅耳,舞姿翩躚。來自西域的胡旋舞娘旋轉如風,身姿曼妙;江南的采蓮舞清雅柔美,宛若凌波。觥籌交錯間,是各國使節(jié)諂媚的祝詞和奉上的奇珍異寶——巨大的珊瑚樹、璀璨的貓兒眼寶石、溫潤的象牙、散發(fā)著異香的龍涎香……琳瑯滿目,堆積如山。

戶部尚書紅光滿面,借著敬酒的機會,湊近低語,聲音里是掩飾不住的激動:“陛下天威浩蕩,四海賓服!今歲國庫歲入,已達史無前例之三千五百萬兩白銀!倉廩充盈,粟米陳陳相因!此乃亙古未有之盛世啊!”

我端起九龍金杯,杯中琥珀色的美酒映照著璀璨的燈火。目光掃過這滿堂的繁華與臣服,心中確實涌動著難以言喻的豪情與滿足。五年!僅僅五年!從國庫僅剩三百萬兩的絕境,到如今萬國來朝、倉廩豐實的煌煌氣象!這翻天覆地的變化,由我一手締造!這潑天的功業(yè),足以彪炳史冊!一絲志得意滿的笑意,不由自主地攀上嘴角。這盛世,如我所愿!這天下,盡在掌中!然而,就在這歡慶達到頂點,樂聲最為高亢,群臣使節(jié)們臉上洋溢著最熱烈笑容的時刻,一個與這輝煌盛宴格格不入的身影,跌跌撞撞地闖入了廣場邊緣的燈火闌珊處。他穿著深青色、洗得發(fā)白的欽天監(jiān)低階官袍,須發(fā)凌亂,形容枯槁,臉上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絕望和不顧一切的決絕。他沖破了外圍侍衛(wèi)的阻攔,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踉蹌著撲向丹陛之下,用盡全身力氣嘶喊出聲,那凄厲沙啞的聲音,如同夜梟的悲鳴,瞬間撕裂了所有的笙歌燕舞:

“陛下——?。?!”“臣欽天監(jiān)五官靈臺郎,冒死進諫!??!”

整個太和殿廣場,仿佛被瞬間按下了靜音鍵。舞樂驟停!所有人的笑容僵在臉上,驚愕地轉頭看向這個突然闖入、狀若癲狂的小官。

靈臺郎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金磚上,額頭“咚”地一聲磕出血印,嘶啞的聲音帶著血淚般的悲愴,在死寂的廣場上回蕩,清晰得令人心悸:

“天象示警!災星現(xiàn)于紫微垣!寒潮南下!凜冬將至!非比尋常!此乃……此乃‘小冰河期’之兆啊陛下?。。 薄俺家褂^星象,推演歷法,查證古籍!種種跡象,皆與史書所載前朝末世‘大寒潮’前夕之天象吻合!恐……恐有……亙古未有之酷寒?。?!”

“陛下!盛世危矣!大夏危矣?。?!”

“懇請陛下!早作綢繆!為天下蒼生計!??!”

最后一句,他幾乎是泣血嘶吼而出,隨即整個人脫力般癱軟在地,只剩下劇烈起伏的肩膀和壓抑不住的、絕望的嗚咽。

死寂……絕對的死寂……

剛才還喧囂震天的廣場,此刻落針可聞。只有遠處宮燈里蠟燭燃燒的輕微噼啪聲,以及夜風吹過琉璃檐角的嗚咽。萬國使臣面面相覷,眼中充滿了驚疑和茫然。百官勛貴們臉色煞白,有人驚怒,有人惶恐,更多人則是難以置信?!靶”悠凇??“亙古未有之酷寒”?盛世危矣?

這幾個詞組合在一起,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狠狠地砸在這滿堂的繁華之上,砸在每一個人的心頭。我端著金杯的手,僵在半空。杯中琥珀色的美酒,映照著我臉上瞬間褪盡的血色,以及那凝固在唇邊的、還未來得及完全展開的笑意。一股寒氣,并非來自這秋夜的涼風,而是從腳底瞬間竄起,沿著脊椎,一路冰封至頭!手中的九龍金杯,“哐當”一聲,失手跌落在地。

我起身站在走向高臺處,看著從城外迅速蔓延的一股冰晶藍的寒氣,吞噬冰封這一切所到之物?;仡^回望眾生,我輕蔑一笑?!澳阋詾槭碌饺缃竦奈?,還會怕?”

轉身回頭面對已經(jīng)撲面而來的冰晶寒氣,我雙手攤開,迎接它,以微笑,以沉默……


更新時間:2025-07-08 22:18: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