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德公那聲裂帛般的嘶吼還殘留在祠堂微涼的晨霧里,余音裹挾著無邊痛楚,死死纏住張巖的喉嚨。可張巖的視線,卻如同被冰冷的磁石吸住,釘死在陳老四攤開的那只蠟黃手掌心!
那方小小的,沾著泥灰,卻在初生旭日下微微反光的——印鈕!缺了一角,形制古拙,赫然便是他前世在古籍圖冊里臨摹過無數(shù)次的漢代銅印形制!印身被簡單磨平,新刻的隸書陰文深深鑿入銅胎!
安喜縣尉?。?/p>
五個字!每一個棱角都像燒紅的釘子,狠狠扎進張巖的眼球,灼得他靈魂劇顫!
成了?!成了!他用那歪斜粗陋的夾鐵手法,用那點太平道暗哨身上刮來的廉價朱砂紅粉拌油脂填塞的印文,甚至摻了點村里硝土窯壁上刮下來的細白堿粉(意圖偽造貴重金屬析出的霜花)……賭出來的一方,能騙過督郵那等老油子的一縣軍事主官印?!
假的!粗糙透頂?shù)内I品!
可安喜縣尉……玄德公在黃巾之亂初起、靠戰(zhàn)功得以短暫擔任的那個起點官職!簡雍拼死送出的絕密情報核心——懸而未決!誘捕誘餌?!這是要把劉備騙過去殺的陷阱?!歷史的車輪已然轟鳴著碾進岔道!
“拿……拿穩(wěn)了!”張巖的聲音嘶啞干裂,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從焦炭上刮下來,“等……等玄德公醒來……再……”話未說完,一股強烈的眩暈如黑潮般從腳底直沖頭頂!三天三夜錘鐵拔毒救簡雍的極限透支,連同簡雍體內(nèi)那三重致命毒素爆發(fā)時濺射出的幾點暗血氣息侵蝕,再也壓不??!他身體晃了晃,眼前天旋地轉(zhuǎn),向后栽倒!
“書生!”關(guān)羽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一股沉穩(wěn)如同磐石的力量及時架住他的胳膊。張巖只感覺后背被一股溫和卻有力的氣息托住,是玄德公!他竟然已經(jīng)強撐著病體站了起來!雖然臉色白得近乎透明,肩頭裹傷處的麻布沁著暗紅的血斑,但那雙深邃的眸子卻燒著兩團不屈的火焰,直射那方??!
“安喜縣尉印……”玄德公的聲音很輕,帶著重傷初醒的嘶啞,卻字字釘在銅印上,“懸而未決……是刀山,亦是……梯石!” 他那染血的薄唇緊抿了一下,眼神里翻涌著驚濤,是憤怒?是決斷?是對這命懸一線的亂世投下的驚天一擲!沒有退路!
“大哥!外面!外面來了好多騎馬的!穿得挺像樣!打著官旗子!就在村口坡下喊話呢!”柱子像被火燎了尾巴的猴子,一頭撞進祠堂院子,指著外面聲嘶力竭地吼:“嚷嚷著……讓村里管事的出去跪……跪接!”
轟!
祠堂院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那方印上!再投向臉色白得嚇人、卻挺直如青松的玄德公!空氣如同凝固的鉛塊!冰冷的壓力讓人窒息!
該來的,終于來了!快得超乎想象!
張巖強撐著撕開裂肺般的咳喘,試圖站直,被玄德公那只沒有受傷的手臂穩(wěn)穩(wěn)托住臂彎。“先生……隨我……見真章。”玄德公的聲音低沉,如同擂鼓前敲響的最后通牒。他艱難地邁開一步,腳步虛浮卻異常堅定地走向院門。關(guān)羽一步不離,默然護衛(wèi)在側(cè)。張飛則死死攥著那柄瀝血矛,銅鈴眼死死瞪著坡下方向,那因簡雍瀕死和大哥重傷而壓抑的怒火,無聲地匯入矛尖森冷的殺意之中。
村口荒破的木牌樓下。
十幾匹健馬打著響鼻,馬背上的人一水的細麻絹青袍、黑紗軟幞頭。為首那人更是講究,四十上下年紀,皮面白凈,三綹黑須梳得整整齊齊,保養(yǎng)極好。可那雙藏在略下垂眼皮下的細長眼,卻像淬了油的錐子,陰冷地掃視著山坡上這座連籬笆都豁著口的窮村。尤其在那唯一還算齊整的祠堂院門打開,走出來的幾個……如同剛從泥潭血坑里爬出來的“貴人”時,他薄薄的唇角幾不可察地向下撇去一個極度鄙夷的弧度。
這就是新晉的安喜縣尉?那個靠著黃巾亂起僥幸搏命升上來的“土包子”?還有旁邊那個渾身破布條、眼珠子布滿血絲、一看就是苦力熬狠了的“幕僚”?身后那倆……一個陰寒得像剛從墳里刨出來,一個壯得像山里的野熊精……
“下官,安喜縣尉……劉備,迎候……督郵?!毙鹿穆曇魩е貍奶撊醺校p手艱難地在胸前略一抱拳,身體微微晃了一下。
那白面督郵根本連馬都懶得下,只勒了勒韁繩,讓馬頭正對著前方。他用一種慢條斯理、拉長了的腔調(diào),每一個字都帶著冰碴子:“劉縣尉?好大的架子啊。天使駕臨鄉(xiāng)野,不下馬遠迎就罷了,連個像樣的香案都不備?這是……不敬朝廷體統(tǒng)???”
他眼皮懶懶一撩,根本不看玄德公,陰錐似的目光掃過他慘白的面皮和肩頭刺目的血色麻布:“咦?還帶了傷?剿賊不力?還是……私斗尋仇傷了根本?”語調(diào)陡然轉(zhuǎn)得輕佻,卻字字誅心。
寒意刺骨!下馬威!
張巖只覺得血液都往頭上涌!這哪里是官,分明是索命鬼!他袖中的手死死攥緊那方冰冷的假印,強迫自己擠出點笑容,上前一步,肩膀恰好不經(jīng)意地擋住了玄德公半邊身子:“督郵息怒。兵荒馬亂,鄉(xiāng)野貧瘠,我主備確實剿賊負傷在身,非是不敬。些許薄儀,請大人潤喉……”他順勢從袖中摸索出一個干癟粗糙的粗麻小布袋(里面是張巖硬從陳老四家墻角刮下來的、積年的一點陳米混灰塵),遞了過去。
那白面督郵眼神都不屑往那布袋上瞄一眼,鼻腔里重重哼了一聲,拖長了調(diào)子:“剿賊負傷?嘖嘖……朝廷簡拔的百里侯之才,剿些泥腿子流寇也能負傷?看來根基著實淺薄了些……”他的手指漫不經(jīng)心地捏著自己頜下那幾根保養(yǎng)得當?shù)暮陧?,“本官奉上命巡察州郡,考校官員。劉縣尉這治下……民情凋敝,賊患猖獗,庫藏空懸,人丁稀落……這考績文書……”
他故意拖長了語調(diào),吊著胃口。身后隨從里立刻有人從馬鞍旁的皮袋里摸出一卷空白竹簡和一支未蘸墨的禿筆,假模假樣地捧在手里。
赤裸裸的敲詐!
玄德公的呼吸陡然變得粗重,身體又晃了一下,被關(guān)羽不動聲色地貼近撐住。他那雙深邃的眼睛里火焰無聲灼燒,手指在袖中蜷緊,指甲深陷掌心!屈辱!巨大的屈辱如同冰冷的鐵水灌頂而下!
就在這時!
“督郵明鑒!”張巖陡然拔高聲調(diào),聲音清亮得蓋過了那督郵拖長的腔調(diào),帶著一種近乎夸張的恭敬和某種刻意的急切,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極其恭謹?shù)馗吲e過頭頂——托著的,正是那方剛剛“鑄”成、硝石堿粉還在銅胎縫隙里凝結(jié)成詭異淺白霜花的“安喜縣尉印”!
“我主劉備,雖身負重傷,然忠君報國之心昭昭!破家紓難!方籌措些許銀錢……獻于朝廷,助剿賊安民!印信在此,還請督郵大人驗看轉(zhuǎn)呈!”他跪得筆直,高舉的掌心那方銅印在朝陽下,缺角的印鈕、刻意粗糙磨平的銅胎、朱砂油脂填塞的暗紅印文、印體縫隙里硝石遇水析出的詭異白色細小結(jié)晶紋路……散發(fā)著一種令人炫目的、極其突兀的暴發(fā)戶光芒!
轟!
一石激起千層浪!
督郵那細長的眼珠子猛地凝固在那方印上!連同他身后那些裝腔作勢、準備記錄“罪狀”的隨從,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空氣死寂得可怕!只聽見馬匹不安的響鼻。
暴發(fā)戶!還是個鑄假印都不懂規(guī)矩的土鱉暴發(fā)戶?!
“呵……呵呵……”死寂被一陣怪異短促的尖笑撕裂!那白面督郵臉上的鄙夷和故作深沉瞬間扭曲成一種極致的、無法抑制的貪婪與滑稽混合的扭曲!他指著張巖手里那方還在散發(fā)“寒氣”的怪印,嘴角咧到了耳根,喉嚨里發(fā)出夜梟般的咯咯聲:“真是……開了眼……哈哈哈哈……這是拿我……當棒槌耍弄?!”
他猛地止住笑!臉色瞬間變成猙獰的鐵青!手指虛點著那方印,因為極度的憤怒和興奮而微微發(fā)抖:“銅胎未洗火氣!硎砂胡亂點涂!這印文更是歪似狗爬!硝堿析霜拙劣不堪!說!此印從何仿來?!”
他身后兩個精悍的隨從瞬間按住了腰間的刀柄!馬鞭在空中甩出刺耳的脆響!殺氣瞬間籠罩跪著的張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