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判桌上的硝煙散去,寧遠集團恢復了表面的秩序井然。但某些東西,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正悄然擴散。
宋艾昕在洗手間用冷水狠狠拍了幾把臉,試圖驅(qū)散臉頰上殘留的滾燙和心頭的窘迫。鏡子里的女孩眼圈還有些微青,但眼神里多了幾分劫后余生的清醒和一股不服輸?shù)捻g勁?!八伟?,丟人丟到國際談判桌上了!但也算……歪打正著?”她對著鏡子小聲嘀咕,想起伊戈爾最后那略帶探究的眼神和寧行舟用專業(yè)術(shù)語包裹她“大白話”的舉動,心里那股憋屈感稍微散了點。她用力握了握拳,“行!算你識貨!活兒好才是硬道理!” 她給自己打完氣,深吸一口氣,重新挺直腰板走了出去。
剛回到工位,就看到隔壁部門的小張愁眉苦臉地對著電腦屏幕,手指在鍵盤上無意識地敲打,屏幕上是一堆密密麻麻的俄文資料。
“張哥,咋了?愁成這樣?”宋艾昕湊過去問。
小張嘆了口氣:“別提了,艾昕。這不是跟俄方跟進一個設備維護手冊的翻譯嗎?技術(shù)部急著要,催命似的??蛇@里面一堆專業(yè)縮寫和型號代碼,我查了半天對不上,頭都大了!下午就要交初稿……”
宋艾昕二話不說,拉過旁邊的椅子坐下:“來,我看看。啥型號的?是傳動部分還是控制模塊的?” 她熟練地滑動鼠標,目光掃過屏幕,“哦,這個?。∵@是他們老型號的伺服閥,代號‘Кобра’(眼鏡蛇),新手冊里統(tǒng)一改叫‘Змей’(蛇)了。還有這個縮寫,**ПНД**,是指低壓傳感器,不是泵!你這里肯定串了……” 她語速飛快,一邊指出問題,一邊順手幫小張在文檔里標注起來,還翻出自己的專業(yè)詞典和筆記給他參考。
小張如釋重負,連聲道謝:“哎呀!艾昕!你真是救星!太感謝了!”
“客氣啥!都是一個戰(zhàn)壕的!”宋艾昕爽朗地擺擺手,又埋頭幫他梳理了幾個難點,直到小張眉頭舒展,她才回到自己位置上。
這一幕,恰好被剛從獨立辦公室出來、準備去技術(shù)部的寧行舟盡收眼底。他腳步微頓,站在走廊的轉(zhuǎn)角陰影處,目光落在那個正幫同事解決難題的身影上。她側(cè)著臉,神情專注,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敲擊,偶爾抬頭解釋幾句,眼神清亮,帶著一種純粹的、不求回報的認真。沒有沙龍里的局促,也沒有談判桌上的鋒芒畢露,只有一種樸素的、帶著溫度的“仗義”。
寧行舟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又是這種“多管閑事”。在他的效率手冊里,這屬于無意義的精力損耗??煽粗埬歉屑ぬ榱愕臉幼?,看著她解決問題時那流暢自信的側(cè)影……他想起她在談判桌上為了“扛造”而爆發(fā)的執(zhí)拗,心底那絲異樣的感覺又浮了上來。他沒出聲,悄無聲息地轉(zhuǎn)身,走向了另一部電梯。
***
傍晚,濱城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給初秋的傍晚添了幾分涼意。寧行舟因為一個跨洋視頻會議耽擱了時間,離開公司時已是華燈初上,地下車庫空曠而安靜。
他的車停在專屬車位。司機已提前打開車門等候。寧行舟正要坐進去,一陣刻意壓低卻依舊帶著怒氣的爭執(zhí)聲從不遠處的員工通道口傳來,打斷了他的動作。
“……憑什么???老劉!咱們后勤維修部就不是人了?這勞保手套都破成這樣了,申請換新的報告打上去半個月了!采購部那幫大爺就是不給批!說是預算緊?我呸!我看他們是給樓上那些白領換咖啡機預算不緊!” 一個穿著沾滿油污工裝、五十多歲的老工人,滿臉漲紅,對著一個穿著稍整潔些、像是工頭模樣的中年男人抱怨,手里還揮舞著一雙磨得發(fā)白、指尖都破了洞的勞保手套。
工頭老劉也是一臉無奈,壓低聲音勸:“老王,你小點聲!讓人聽見!采購部有采購部的流程,咱們再等等……”
“等等等!等到猴年馬月!你看看我這手!”老工人攤開粗糙、布滿老繭和細小劃痕的手掌,“前天修通風管道,差點讓鐵皮劃個大口子!這破手套一點防護都沒有!咱們干的活就不是玩命了?就活該用這破爛兒?”
兩人的對話清晰地傳了過來。寧行舟眉頭蹙起,后勤采購效率低下、克扣基層勞保用品?這在他的管理認知里是絕不允許出現(xiàn)的疏漏和風險!他正欲讓助理去處理,一個熟悉的身影卻比他更快一步?jīng)_了過去。
是宋艾昕。她背著個帆布包,顯然是剛下班,正準備去坐地鐵。她幾步走到爭執(zhí)的兩人面前,雨水打濕了她額前的幾縷碎發(fā)。
“劉叔,王師傅,怎么了?”宋艾昕的聲音帶著關切,目光直接落在那雙破舊的手套和老工人傷痕累累的手上,眉頭立刻擰緊了,“這手套……都這樣了還在用?多危險啊!”
老工人老王一看是宋艾昕,像是找到了訴苦對象,情緒更激動了:“小宋翻譯!你給評評理!這手套……這……” 他把手套和手一起伸到宋艾昕面前。
宋艾昕仔細看了看手套的破損和老王手上的傷,小臉繃緊了,帶著明顯的不忿:“這肯定不行啊!安全都沒保障!采購部卡著不批?” 她轉(zhuǎn)向工頭老劉,“劉叔,報告呢?有副本嗎?給我看看!”
老劉遲疑了一下,還是從隨身包里掏出一份皺巴巴的申請單副本。
宋艾昕接過,快速掃了一眼,又看了看落款日期和采購部那個潦草的“待議”章,一股火氣直沖頭頂。她想起自己那份苛刻的合同,想起談判桌上為了“絕對可靠”據(jù)理力爭,此刻為了工友的安全保障,那股“虎”勁又上來了。
“豈有此理!”她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王師傅,您別急!這事兒不能這么算了!安全是底線!走,劉叔,王師傅,我們現(xiàn)在就去行政部找李主任!現(xiàn)在還沒下班!這報告,我陪你們一起去遞!我倒要問問,是員工的命重要,還是那點預算重要!采購流程再長,也不能拿安全開玩笑!” 她一手拿著那份皺巴巴的報告,一手就要去拉有些發(fā)懵的老王。
她的動作干脆利落,眼神明亮而銳利,帶著一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凜然之氣。雨水打濕了她的肩膀,卻絲毫掩蓋不住她身上那股為了底層員工發(fā)聲的、滾燙的“仗義”。
寧行舟站在車旁,將這一切盡收眼底。雨水順著車庫頂棚滴落,發(fā)出單調(diào)的回響。他看著那個站在兩個穿著工裝的工人中間、顯得格外單薄卻又異常堅定的身影。她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后勤維修工,為了幾雙勞保手套,就這樣不管不顧地要去“闖”行政部?在他過往的經(jīng)驗里,這種事要么視而不見,要么通過正規(guī)渠道層層上報,效率低下但符合規(guī)則。像她這樣直接、莽撞、不計后果的方式……
然而,這一次,他心底涌起的不是“傻”或者“麻煩”的標簽,而是一種更復雜的情緒。他看到她眼中那份純粹的、對不公的憤怒和對弱者的維護,那份為了“安全底線”而爆發(fā)的執(zhí)拗,與談判桌上為了“扛造”而吼出的方言,何其相似!都是那么原始,那么直接,那么……刺眼地照亮他規(guī)則世界里某些被忽略的角落。
“寧總?”司機小心地提醒了一聲。
寧行舟回過神,眼神深邃地最后看了一眼那個正拉著老工人、義憤填膺走向電梯間的背影。他沒有阻止,也沒有上前。只是對助理低聲吩咐了一句:“查一下后勤維修部勞保用品采購申請積壓的情況,以及采購流程卡在哪個環(huán)節(jié)。明天一早,報告放我桌上?!?/p>
“是,寧總?!敝砹⒖虘?。
寧行舟坐進車里,車門隔絕了外面的雨聲和隱約的爭執(zhí)。車廂內(nèi)一片寂靜,只有雨刷規(guī)律擺動的聲響。他閉上眼睛,腦海中卻交替閃現(xiàn)著兩個畫面:談判桌上她吼出“扛造”時那石破天驚的生動,以及車庫里她為了破手套據(jù)理力爭時那單薄卻倔強的背影。一種陌生的、帶著暖意的煩躁感,悄然蔓延。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引以為傲的、高效冰冷的規(guī)則體系,在面對某些最樸素的訴求時,似乎顯得……有些遲滯和冷漠。
***
宋艾昕最終沒能“闖”成行政部——李主任剛好下班走了。她把那份報告鄭重其事地交給值班的行政文員,反復強調(diào)了事情的緊迫性和危險性,才在老王和劉叔的千恩萬謝中離開。
雨還在下。她撐著傘,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情有些復雜。幫了人,心里是舒坦的,但想到寧行舟可能就在附近看到了她“多管閑事”的樣子,又有點懊惱?!巴炅送炅?,剛在談判桌上出完洋相,又讓他看見我‘虎’了吧唧地去跟行政部叫板……這‘傻姑娘’的帽子怕是焊死在頭上了……”她踢著路上的小水洼,小聲嘟囔。
手機震動,是郝佳慧發(fā)來的語音,聲音元氣滿滿:“艾昕!周末有空沒?陪我去寵物救助站做義工吧!聽說新來了一批小可憐,需要人幫忙打掃和喂食!”
宋艾昕眼睛一亮,立刻回復:“去!必須去!時間地點發(fā)我!” 照顧小動物,這是她“送愛心”最沒有負擔也最快樂的方式。
而城市的另一端,寧行舟坐在書房的落地窗前,面前攤著一份需要緊急批復的文件,卻久久沒有落筆。窗外的雨幕模糊了城市的燈火。他端起手邊溫熱的咖啡,指尖感受到杯壁傳來的暖意。腦海中,那只破舊的勞保手套和老王粗糙的手,與談判桌上伊戈爾強調(diào)“安全底線”時緊繃的臉,莫名地重疊在一起。
他拿起手機,點開一個加密的工作群(只有他和劉家川、王衍),手指在屏幕上懸停片刻,最終還是發(fā)了一條信息出去:
> [寧行舟]:@劉家川,關于優(yōu)化后勤采購流程、特別是涉及一線員工安全防護用品審批效率的方案,優(yōu)先級提到最高。下周例會前,我要看到可行方案。
發(fā)完,他將手機反扣在桌面上,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的雨夜。冰冷的玻璃上,隱約映出他微蹙的眉頭和眼底深處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惑與動搖。那被宋艾昕用各種“傻氣”行為不斷叩擊的心湖冰面,裂痕似乎正在無聲地蔓延、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