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早上四五點(diǎn),天還沉在靛青的墨色里,灶房已被翻滾的白霧吞噬。
林春蓉立在案板前,手臂起落,菜刀剁在硬邦邦的白菜幫子上。
吳婷往灶膛里塞了把豆秸,火苗竄出來映亮她眼角的皺紋。
“汪——”
黑狗撞開籬笆的動(dòng)靜讓劉慶峰指尖一顫,自行車停了下來。
張瑤跨進(jìn)門檻,林春蓉跨起個(gè)批臉。
吳婷抬了抬眼皮,屁股像是焊死在了凳子上,紋絲未動(dòng)。
“媽,眼瞅著要過年了,”張瑤臉上堆著笑,聲音刻意拔高了幾分,帶著表演式的熱絡(luò),“我特意給您挑了件好大衣,您快瞧瞧!”
她抖開一件駝色的呢子大衣,“這可是縣里剛到的新鮮色!”
手指狀似無意地捻過衣領(lǐng)內(nèi)側(cè),猩紅色的價(jià)簽被翻了出來——十二塊五。
這衣服,本是給她親娘準(zhǔn)備的,可昨兒夜里算盤珠子撥到三更天,到底舍不下吳婷的錢和房,她決定把衣服送給吳婷。
吳婷伸手接過大衣,直接往身上一套。
上輩子她到死都沒穿過兒子兒媳買的衣裳。
這輩子,總算是享受到這些白眼狼的反哺了。
林春蓉將菜刀當(dāng)啷撂案板上,沾著菜汁的圍裙往腰間一勒:既然你裝孝順,那我就裝窮。
“嘖嘖嘖,還是大嫂體面啊!”林春蓉咧開嘴,笑得見牙不見眼:“不像我,窮得叮當(dāng)響,給媽買斤紅糖都得腆著臉跟雜貨鋪賒賬!唉,這日子,難喲!”
西屋傳來瓦罐的碎裂聲。
吳婷太陽穴突突地猛跳起來:“哎喲我的老天爺!我的命根子啊!”
墻角腌了整整半年的芥菜疙瘩撒了一地,咸津津的汁水正往炕席縫里滲。
吳婷彎腰撿起個(gè)腌梅子,在衣襟上蹭了蹭塞進(jìn)嘴里,酸苦味兒直沖天靈蓋,吳婷呸地吐出梅核,正砸在張瑤擦得锃亮的鞋頭上。
張瑤觸電般后退半步,聲音里是毫不掩飾的嫌惡:“媽!這發(fā)霉長毛的東西你也敢吃?不怕毒死自己?”
吳婷抬起眼,嘴角扯了扯:“餓急了眼,觀音土都嚼得爛,咽得下!”
不當(dāng)被吸血的媽,當(dāng)然不知道食物的可貴。
往年冬天,餓得前胸貼后背,恨不能啃掉炕席上的葦子時(shí),就是這缸腌貨吊著她半條殘命。
為了給兩個(gè)“好兒子”攢錢娶媳婦、買房子,她勒緊褲腰帶,從牙縫里摳,從骨髓里榨,活活把自己逼死了。
想起自己上輩子的慘樣,吳婷氣不打一處來:“都杵這兒干啥?等著吃席???”
灶房傳來香氣。
紅糖饅頭的甜膩裹著米湯的寡淡在空氣里廝殺。
林春蓉掀開鍋蓋,蒸汽裹著甜香直往人臉上撲,“媽嘗嘗這紅糖饅頭,我昨兒半夜發(fā)面,揉了足足三刻鐘呢!”
饅頭個(gè)個(gè)渾圓,裂開的口子里淌著蜜似的糖汁。
張瑤握著長柄勺的手在半空中頓了頓,米湯清得能照見碗底的青花,她不死心,手腕用力,勺子深深探進(jìn)鍋底,使勁攪了攪,才勉強(qiáng)帶上來半勺沉底的、稀稀拉拉的米粒。
林春蓉尖刻的笑聲響起:“喲,大嫂,你這是喂雞呢?”
張瑤眼圈倏地紅了:“弟妹,我娘家弟弟剛?cè)⒘讼眿D,家里添了新人,家里確實(shí)沒米了!”
這死老太婆!叫她們兩家來伺候,米、面、油,一毛不拔,全指著她們從娘家倒貼。
想起每天回娘家,親娘劈頭蓋臉的咒罵——
“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你個(gè)賠錢貨!不往娘家搬東西,反倒天天從娘家刮地皮去填你那婆家!要你這樣的閨女有啥用?不如死了干凈!”
惡毒的言語像鞭子抽在心上,此刻眼淚珠子真就滾了下來,掛在腮邊,要掉不掉。
林春蓉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這年頭,誰家鍋底不是朝天的?誰不窮?可再苦,不能苦婆婆!再窮,不能窮婆婆的吃食!你要不是真心實(shí)意來伺候媽,趁早別在這兒礙媽的眼,裝模作樣給誰看呢?”
都到這地步了,張瑤自是不肯服輸:“說啥混賬話?為了照顧媽,我家慶峰請了幾天假,你男人呢,天天人影都見不著一個(gè)!你裝什么呢?”
兩雙眼睛,一雙噴著火,一雙淬著冰,在半空中狠狠撞在一起。
吳婷端起清澈見底的米湯,捏起一個(gè)滾燙的紅糖饅頭,轉(zhuǎn)身進(jìn)了里屋。
她挨著吳玲坐下,冷不丁的來了句:“姐,看看我家兩媳婦,是不是一個(gè)比一個(gè)鬧心!”
吳玲嗦了口粥,忽而認(rèn)真道:“阿婷,這些年,苦了你了?!?/p>
吳婷低頭,嘴角帶笑:“往后的日子里,那就只能苦他們了?!?/p>
姐妹倆并排坐著,良久沉默無言。
吃完飯,吳玲帶著林春蓉繼續(xù)織圍巾,劉慶峰劈柴,張瑤休息。
吳婷去了趟街上,買了袋面粉和半斤肉,一回來就指揮張瑤:“你今天搟面皮,包餃子,中午和晚上給大家煮餃子吃?!?/p>
張瑤那手藝,真的寒磣,她是怕餓著吳玲和自己。
看吳婷有錢買肉,張瑤、劉慶峰、林春蓉心里都一陣竊喜。
這老太婆,口袋里應(yīng)該留了不少錢。
忙活一上午,林春蓉特地去煮了鍋紅糖水,端來一杯遞給吳婷:“媽,忙活半天了,喝點(diǎn)紅糖水暖暖身子,驅(qū)驅(qū)寒。”
她轉(zhuǎn)身要去端另一杯給吳玲,張瑤已經(jīng)端了過來。
這賤蹄子!想拿她的紅糖和燒的水做人情!
林春蓉上前就要搶走她手上的杯子:“大嫂倒是會借花獻(xiàn)佛!”
張瑤沒防備,被嚇了一跳,下意識死死攥緊杯把:“你干什么?我給大姨端杯水怎么了?”
兩人的手在小小的杯沿上較上了勁。
“松手!”
“該松手的是你!”
拉扯,推搡,咒罵。
大半杯滾燙的紅糖水潑灑出來。
吳婷皺著眉上前,試圖拉開張瑤,張瑤躲閃時(shí)撞翻了針線笸籮。
院角的劉慶峰聞聲沖了進(jìn)來,不分青紅皂白對著吳婷一頓指責(zé):“媽您怎么能拿熱水潑我媳婦呢?你怎么這么惡毒?”
好一個(gè)張口就來。
吳婷沉著臉,兩只手抱在胸前,剛要罵回去,吳玲看不過眼,頂針砸在炕沿上:“你哪只狗眼看見是你媽潑的?眼珠子長在褲襠里了還是讓屎糊住了?看不清楚就挖出來當(dāng)泡兒踩!老娘活了大半輩子,就沒見過你這么狼心狗肺、污蔑親娘、顛倒黑白的混賬兒子!我呸!”
這是吳婷長這么大第一次見到吳玲在外人面前發(fā)飆,她以往都是個(gè)窩里橫的,除了打罵方招娣和陳國豪,對誰說話聲音都不敢大幾分。
吳婷鼓了鼓掌,接著繼續(xù)罵道,“嫌我惡毒,你們兩口子現(xiàn)在就給我滾!自己是個(gè)什么下賤胚子心里沒點(diǎn)數(shù)?老娘攆你們八百回了!哪一回不是舔著臉沒皮沒臊地滾回來?現(xiàn)在給老娘滾!滾出我的門!”
大黑狗聞聲沖了進(jìn)來,對著劉慶峰狂吠。
劉慶峰也怒了,嗓門扯得比生產(chǎn)隊(duì)喇叭還響,“滾就滾!滾之前,我要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