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清晨五點,城市像個巨大的、冰冷的鐵殼子,沉沉地睡著。
只有零星幾扇窗戶透出些昏黃的、抵抗著黑夜的光。
王守財卻早已在自家“好再來”早餐店的后廚里忙得渾身冒汗,仿佛置身于另一個世界。
油膩膩的白熾燈懸在頭頂,把墻壁和油膩的灶臺照得一片慘白。那盞燈大概用了太久,
燈絲在玻璃罩里嗡嗡地呻吟,光線也忽明忽暗地顫抖著,
映照著王守財那張溝壑縱橫、寫滿焦灼的臉。他手下動作飛快,
帶著一種被生活追趕的狠勁兒。揉面,揪劑子,搟皮兒,填餡,捏褶兒。
沾滿面粉的手指在案板上留下一個個模糊的濕印。
空氣里彌漫著面團發(fā)酵的微酸、劣質(zhì)豆油的哈喇味,
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肉類放久后特有的沉悶氣息,絲絲縷縷,頑強地鉆進(jìn)鼻孔。“快點兒!
再快點兒!”他低聲催促著自己,聲音沙啞干澀,像是砂紙在摩擦,“早高峰那波人,
可都是趕著去投胎的主兒,等不得!”角落里,一個蒙著塑料布的紅色大塑料盆格外扎眼。
王守財?shù)哪抗庀癖粻C了一下,飛快地掠過它,又仿佛被無形的線拉扯著,無法徹底移開。
那盆里,
販老李那里收來的“處理貨”——幾大塊顏色已經(jīng)明顯發(fā)暗、邊緣甚至滲出可疑粘液的豬肉。
老李拍著胸脯保證只是“賣相不好”,價錢便宜得近乎白送。王守財猶豫過,
那氣味讓他胃里一陣翻攪??赊D(zhuǎn)念一想,這年頭錢多難掙?
房租、水電、兒子王浩那永遠(yuǎn)填不滿的學(xué)費生活費,像幾座大山死死壓在他背上。他狠狠心,
咬咬牙,最終還是掏了錢。此刻,那盆肉像一塊巨大的、散發(fā)著寒氣的磁石,
牢牢吸住了他的焦慮和一絲難以言說的、破罐子破摔的狠戾。他猛地掀開塑料布。
一股更加濃郁的、混合著腐敗腥氣的味道猛地沖了出來,霸道地蓋過了店里所有其他的氣味。
王守財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眉頭擰成了疙瘩。他伸出一根粗壯的手指,
帶著種豁出去的決絕,戳進(jìn)那堆暗紅色的肉里。指尖傳來的觸感冰涼、粘膩、滑溜,
完全失去了新鮮豬肉該有的彈性。他迅速抽回手指,在圍裙上狠狠蹭了幾下,
仿佛要蹭掉什么臟東西,也像是在抹掉心里最后一點猶豫?!皨尩模 彼吐曋淞R了一句,
不知是在罵老李,罵這該死的世道,還是罵自己。他抄起案板上的大菜刀,
刀身反射著慘白的燈光,晃得人眼花。他不再去看肉的顏色和狀態(tài),只是發(fā)狠地剁了下去。
刀鋒沉重地落下,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伴隨著砧板不堪重負(fù)的呻吟。
變質(zhì)的肉塊在刀下被粗暴地分解、切碎,混合著同樣被剁碎的、氣味濃烈的蔥姜蒜。
那股腐敗的氣息似乎被暫時掩蓋了,或者說,被更濃烈的辛香料強行壓了下去,
沉入了油膩膩的混沌之中?!肮芩兀 彼謿?,額頭的汗水滴進(jìn)油膩膩的肉餡里,
瞬間消失不見。“開水一蒸,味兒全沒了!那些趕著上班的,狼吞虎咽的,能吃出個屁來?
”他像是在說服誰,語氣里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自我麻痹,“省下來的,那可都是真金白銀!
王浩那小子下學(xué)期的學(xué)費,不就有著落了?”想到兒子,
他心頭的陰霾似乎被強行驅(qū)散了一點,剁肉的動作也帶上了一股為兒子掙前程的悲壯意味。
他把剁好的、顏色依舊可疑的肉餡一股腦倒進(jìn)旁邊一個盛著昨天剩下餡料的盆里。
新鮮的、帶著粉色的肉糜和那些顏色深暗、粘膩的變質(zhì)肉碎迅速攪和在一起,不分彼此。
他拿起一雙長長的筷子,瘋狂地攪拌著,動作近乎粗暴。紅的、暗紅的、白的油脂,
黏糊糊地纏繞在筷子上。那股腐敗的氣息,在攪拌的漩渦里似乎又頑強地探出頭來,
混合著新鮮肉餡的腥氣,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更加復(fù)雜的味道,彌漫在狹小悶熱的廚房里。
“好了好了,”他喘著粗氣停下,抹了把汗,
看著那盆混合均勻、顏色變得深紅、泛著詭異油光的肉餡,像是完成了一項艱巨的工程,
又像是在給自己打氣,“看不出,聞不著了!開水一滾,神仙也嘗不出毛病!
”第一縷灰白的光線,終于艱難地穿透了城市厚重的塵埃,
吝嗇地涂抹在“好再來”油膩膩的玻璃窗上。王守財立刻像上了發(fā)條的機器,
猛地拉開了那扇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卷簾門。
冰冷的、帶著汽車尾氣味道的空氣瞬間涌了進(jìn)來,吹散了廚房里一部分渾濁的氣息,
卻也帶來了另一種屬于城市的、喧囂的寒意。門外,早已排起了不算短的隊伍。
一張張睡眼惺忪、寫滿麻木和急切的臉孔,在清晨的寒意中微微縮著脖子。
機器里最基礎(chǔ)的齒輪——清潔工、快遞員、保安、小職員……每個人都在為一口熱乎的早飯,
為即將開始的一天奔命積蓄一點點可憐的能量?!袄习?,兩籠包子,一杯豆?jié){,打包!
”“一籠肉包,在這兒吃!”“三籠,快點兒老板,要遲到了!”此起彼伏的催促聲,
瞬間將小店填滿。王守財臉上堆起熟練的、帶著市儈的熱情笑容,手腳麻利地掀開蒸籠。
滾燙的白色蒸汽“呼”地騰起,
帶著面粉的甜香和…一絲被高溫扭曲、掩蓋得近乎完美的、源自肉餡深處的沉悶氣息。
一個個白胖的包子被迅速夾起,裝入塑料袋或小碟?!昂绵?!您的兩籠!小心燙!
”“豆?jié){馬上!稍等!”他的動作快得像一陣風(fēng),收錢、找零、遞包子,一氣呵成。
看著錢匣子里漸漸多起來的零鈔,尤其是幾張鮮紅的百元大鈔,
王守財心里那點殘存的、關(guān)于肉餡的不安,
迅速被一種占了大便宜的滿足感和對兒子學(xué)費有著落的踏實感驅(qū)散了。
他幾乎要為自己的“精明”喝彩。沒人抱怨,沒人吃出異樣,一切如常。那盆變質(zhì)的肉,
似乎真的在滾燙的蒸汽里“脫胎換骨”了。2陳明就是在這洶涌的人流中,擠到柜臺前的。
他三十出頭,穿著熨帖但略顯陳舊的西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
臉色卻帶著長期熬夜和焦慮的青白。
作為一家名為“智創(chuàng)未來”的小型AI初創(chuàng)公司的技術(shù)骨干,
他今天肩負(fù)著決定公司生死存亡的重任——上午九點半,與“啟航資本”的關(guān)鍵融資會議。
這輪融資,是他們這種掙扎在生死線上的小公司,最后的救命稻草?!袄习澹换\小籠包,
一杯熱豆?jié){,打包,快!”陳明的聲音帶著緊繃的弦音,眼睛死死盯著腕表,秒針每跳一下,
都像在他心尖上敲了一下。他昨晚熬到凌晨三點,反復(fù)修改演示文稿和測試核心算法模塊,
只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囫圇睡了不到三個小時。此刻,胃里空空如也,還隱隱作痛,
急需點熱乎的東西壓下去,支撐他完成上午那場至關(guān)重要的“戰(zhàn)役”?!昂绵?!馬上!
”王守財頭也不抬,從蒸騰的熱氣里迅速夾出一籠包子,利落地裝袋,
又舀了一杯滾燙的豆?jié){封好口,“一共十二塊五!”陳明幾乎是搶過袋子和豆?jié){,
掃碼付款的動作快得帶風(fēng),轉(zhuǎn)身就扎進(jìn)了門外更密集的人流中。他一邊疾走,
一邊迫不及待地打開袋子,顧不得燙,抓起一個包子就往嘴里塞。
滾燙的汁水燙得他齜牙咧嘴,但那點微弱的肉味和面皮的麥香,
確實暫時緩解了胃部的空虛和絞痛。他狼吞虎咽,三個包子下肚,豆?jié){也喝了大半杯,
感覺身體暖和了一些,精神也似乎振奮了一點點。
他隨手把剩下的包子和空了大半的豆?jié){杯扔進(jìn)路邊的垃圾桶,深吸一口氣,
準(zhǔn)備迎接決定命運的上午。然而,命運的齒輪,在他毫無察覺的情況下,
已經(jīng)因為那三個滾燙的包子,開始悄然偏移方向。走進(jìn)寫字樓光潔明亮的電梯時,
陳明還沉浸在會議預(yù)演的緊張思緒中。當(dāng)電梯平穩(wěn)上升到十幾層時,
一陣突如其來的、尖銳的絞痛毫無預(yù)兆地狠狠攫住了他的下腹!那絞痛來得如此迅猛劇烈,
像有一只冰冷的手在里面猛地攥緊、扭轉(zhuǎn)!陳明瞬間臉色煞白,
額頭和后背的冷汗“唰”地冒了出來,整個人不由自主地佝僂下去,死死捂住了肚子。
“呃…”一聲痛苦的悶哼從他緊咬的牙關(guān)里擠出。
他感覺腸子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瘋狂地攪動、撕扯,
一股無法抗拒的、洶涌澎湃的便意如同海嘯般猛烈地沖擊著他的括約肌防線。
電梯“叮”的一聲,停在了他公司所在的28層。門緩緩打開,外面是熟悉的公司前臺。
陳明卻像被釘在了原地,雙腿如同灌了鉛,又如同被無形的電流擊中般劇烈顫抖,
根本邁不動步。冷汗順著鬢角大顆大顆地滾落。“陳工?你沒事吧?
”前臺小妹看到他慘白的臉和痛苦扭曲的表情,嚇了一跳。
“沒…沒事…”陳明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每一個字都帶著痛苦的顫音。他用盡全身的力氣,
想邁步走出電梯,向不遠(yuǎn)處的衛(wèi)生間沖刺??删驮谒夷_剛抬起,身體重心前移的瞬間,
那股絞痛的洪峰再次轟然爆發(fā)!“咕嚕嚕?!?!
”一聲清晰到令人絕望的、無法控制的悶響,在寂靜的電梯轎廂和剛剛打開的電梯門口區(qū)域,
如同驚雷般炸開!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消化物和腐敗肉食的惡臭,瞬間彌漫開來。
時間仿佛凝固了。前臺小妹驚恐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圓。
幾個剛好走到電梯口準(zhǔn)備下樓的同事,腳步猛地頓住,臉上寫滿了錯愕、惡心和難以置信。
電梯里還有另外兩個乘客,此刻更是臉色鐵青,拼命屏住呼吸,眼神里充滿了嫌惡和同情。
陳明僵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劇烈的腹痛還在持續(xù),
但更猛烈的是排山倒海的羞恥感和滅頂?shù)慕^望!
他能感覺到溫?zé)嵴衬伒奈畚锝噶藘?nèi)褲和西褲,緊緊地貼在他的皮膚上。
那惡臭如同有形的拳頭,狠狠砸在他的臉上,砸碎了他所有的體面和尊嚴(yán)。
他苦心經(jīng)營的專業(yè)形象,他準(zhǔn)備在投資人面前展示的所有自信和才華,在這一刻,
被這突如其來的、污穢不堪的生理失控徹底摧毀殆盡!“對…對不起…”他嘴唇哆嗦著,
聲音細(xì)若蚊蚋,帶著哭腔。他再也無法面對那些目光,猛地轉(zhuǎn)身,用盡最后一絲力氣,
按下了關(guān)門鍵和B1(地下車庫)的按鈕。電梯門緩緩合上,
隔絕了外面驚愕、復(fù)雜甚至帶著一絲同情的目光,也徹底隔絕了他今天參加會議的所有可能。
他靠在冰冷的電梯壁上,身體因為劇烈的腹痛和極致的羞恥而無法控制地顫抖。
眼淚混合著冷汗,滾燙地流了下來。他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融資會議?他這副樣子,
連出現(xiàn)在公司門口都是災(zāi)難!他顫抖著手摸出手機,
巨大的屈辱感和身體的極度不適讓他幾乎握不住。他找到公司CEO李總的電話,撥了過去。
電話幾乎是瞬間被接通,李總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期待:“陳明?到哪兒了?
啟航的人馬上就到了!你可是今天的主角!”“李…李總…”陳明的聲音嘶啞破碎,
每一個字都像砂紙在摩擦他的喉嚨,帶著無法抑制的哽咽和生理性的顫抖,
“我…我…我急性腸胃炎…在電梯里…就…就…”他實在無法說出那個詞,
巨大的羞恥感扼住了他的喉嚨,
住了…得立刻去醫(yī)院…會議…我…我參加不了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最后幾個字,
幾乎被劇烈的抽噎吞沒。他甚至能想象到電話那頭李總瞬間煞白的臉和心沉到谷底的絕望。
電話那頭是死一般的沉寂。幾秒鐘后,李總的聲音傳來,冰冷、干澀,
仿佛所有的生氣都被抽空了,只剩下空洞的絕望:“…知道了。你…先去醫(yī)院吧。
”電話被掛斷,忙音如同冰冷的嘲笑。陳明聽著那忙音,身體順著冰冷的電梯壁滑坐到地上。
腹痛依舊一陣緊似一陣地絞著,但更深的、無邊的寒冷從心底蔓延開來,
凍結(jié)了他的四肢百骸。他不僅搞砸了自己的身體,更徹底搞砸了公司最后的機會。
他不敢想象李總和同事們此刻的表情,
不敢想象啟航資本的人面對核心主講人缺席的錯愕和不滿。他只是一個卑微的齒輪,
卻因為一頓廉價的早餐,卡死了整個公司運轉(zhuǎn)的命脈。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
3“智創(chuàng)未來”那間不大的會議室里,氣氛凝重得如同灌滿了鉛。CEO李總強撐著笑容,
額角的冷汗卻暴露了他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他語速極快地解釋著陳明的突發(fā)急病,
聲音里帶著明顯的顫抖和懇求:“…張總,王經(jīng)理,實在萬分抱歉!
我們的核心算法工程師陳明突發(fā)急性腸胃炎,情況非常嚴(yán)重,
正在緊急就醫(yī)…他負(fù)責(zé)的‘靈犀’核心模塊的演示和答疑,恐怕…恐怕暫時無法進(jìn)行了。
但我們的項目資料非常完備,技術(shù)路線絕對領(lǐng)先,
市場前景…”坐在對面的啟航資本負(fù)責(zé)人張總,
一個梳著油亮背頭、眼神銳利如鷹的中年男人,面無表情地聽著。他抬手,
用保養(yǎng)得極好的手指,輕輕敲了敲面前那份裝幀精美的項目計劃書封面,
發(fā)出“篤篤”的輕響,每一下都像敲在李總和在場所有“智創(chuàng)未來”員工緊繃的心弦上。
“李總,”張總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硬,“投資,尤其是天使輪和A輪,
投的是人,是團隊的執(zhí)行力和應(yīng)變能力,更是核心技術(shù)的可靠呈現(xiàn)。
‘靈犀’模塊是你們整個AI數(shù)據(jù)清洗和智能推薦平臺的核心壁壘,這一點,
你們的BP里寫得清清楚楚?,F(xiàn)在,它的主架構(gòu)師在如此關(guān)鍵的會議前一刻,
因為…”他微微頓了一下,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詞,“…因為個人健康問題無法到場,
甚至無法進(jìn)行遠(yuǎn)程接入。這讓我們?nèi)绾卧u估技術(shù)的成熟度和團隊的穩(wěn)定性?
如何建立信任基礎(chǔ)?”他環(huán)視了一下會議室里其他幾位面色灰敗的“智創(chuàng)未來”成員,
眼神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種評估風(fēng)險時特有的、冰冷的審視?!拔覀兝斫馔话l(fā)狀況,
”張總旁邊的投資經(jīng)理王女士補充道,語氣溫和卻更顯疏離,“但張總說得對,
核心人物的缺席,尤其涉及技術(shù)核心,這是硬傷。我們啟航的流程和標(biāo)準(zhǔn)非常嚴(yán)格,
時間窗口也卡得很緊。今天這個會…恐怕無法達(dá)到預(yù)期的效果了?!彼脑?,
等于直接宣判了會議的死刑。李總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血色盡褪。他張了張嘴,
還想做最后的掙扎,試圖用團隊其他成員的補充介紹來挽回:“我們的小王也是核心開發(fā),
他對‘靈犀’…”“不必了,李總。”張總直接抬手打斷了他,
語氣帶著一絲不容轉(zhuǎn)圜的決斷,“今天的會議就到這里吧。項目資料我們會帶回去研究。
但坦率地說,鑒于這個突發(fā)情況暴露出的潛在風(fēng)險點,我們對項目的信心…需要重新評估。
后續(xù)如果有進(jìn)展,我們會再聯(lián)系。”他站起身,動作利落,帶著一種事務(wù)性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