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鎮(zhèn)國大將軍,威名赫赫,英武不凡。我母,天下第一才女,清雅絕塵,如花似月。我,
顧常歡,同樣名動天下。聲勢,不輸?shù)?。不過,非因才情冠絕,亦非因容貌傾城。是因丑。
慘絕人寰,聞?wù)邆?,見者落淚的丑。凡人見了,三魂能嚇走七魄。鬼魅見了,
也得垂首避讓,恭恭敬……敬尊我一聲“姐”。這天下,獨一份的姐。1我叫顧常歡。
年方十八,待字閨中。親娘攜著一位涂脂抹粉的媒婆,一腳踹開了我的房門。那力道,
讓雕花木門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彼時,我正對鏡貼花黃。鏡中人滿臉橫肉,
麻子與細(xì)密的毳毛遍布其上。身形壯碩如山,一眼望去,比尋常壯漢更多幾分悍氣。此刻,
這尊“山神”卻偏學(xué)著嬌滴滴的小女兒家,將那胭脂水粉,一層一層地往臉上糊。那場面,
濃墨重彩,著實有些驚心動魄?!啊遍T口的兩人,皆是死一般的沉默。“娘。
”我捻起一方繡帕,眼波艱難地流轉(zhuǎn),矯揉造作地拭去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淚珠。
“您終于想起,要為女兒擇一門好親事了嗎?”我故作哽咽,聲音拿捏得恰到好處,
如泣如訴?!芭畠阂膊惶籼蓿慌沃苋绲镆话?,夫妻恩愛,琴瑟和鳴……嗚嗚。
”“……”我娘的嘴角狠狠一抽,那張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神情幾近龜裂。半晌,
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艱澀地開口?!斑@個……悅兒啊,你聽娘說。”她向前一步,
又下意識地退了半步,似乎在權(quán)衡物理與心理上的安全距離。“女子于世,并非非嫁人不可。
”“你當(dāng)有鴻鵠之志,要有自己的抱負(fù)與追求,要活出自我,萬不可被區(qū)區(qū)婚姻所束縛,
你可明白?”“那娘親,”我斜睨她身側(cè)那位已經(jīng)開始冒冷汗的媒婆,“您旁邊這位是?
”“哦,這是你七大姑八大姨家的遠(yuǎn)房親戚,家道中落,特來投奔。
”我娘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胡謅?!敖袢詹贿^是想來見見你,認(rèn)個親。”“那她手中的名帖?
”我幽幽地問。那位媒婆“噌”地一下將手背到身后,臉上堆起比哭還難看的僵硬笑容。
“大小姐真會說笑,老身手中空空如也,哪有什么名帖?”“娘親,
還有什么要交代女兒的嗎?”我的語氣里充滿了“善解人意”的體諒?!安徊徊?,沒有了!
”我娘如蒙大赦,拉起那快要石化的媒婆,如避蛇蝎?!澳阒还芎煤脤W(xué)習(xí),天天向上,
爭取考個功名,光宗耀祖啊哈哈哈……”話音未落,兩人已一溜煙跑得沒了蹤影。那背影,
仿佛身后有十萬惡鬼在追。真有這么不堪入目嗎?我幽幽瞥向那面光可鑒人的銅鏡?!瓏I。
辛苦了,二位。2京城有位名滿天下的第一美人。丞相之子,名叫宛瑜安。
有詩贊曰: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艷獨絕,世無其二。他與我,一個天上皎潔的云,
一個地下污濁的泥。對比鮮明得,令人發(fā)指。宛瑜安卻最喜與我親近。
但凡有名流雅士的“小聚”,總愛將我一并拉上。“慢些吃,莫要噎著了。
”一只纖細(xì)修長、骨節(jié)分明的手,顫巍巍地捏著一方素帕,朝我伸來。我看著那只手,
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公子,你大可不必如此為難自己。真的。
那方素帕終究是落在了我的嘴角,帶著微不可查的輕顫,替我拭去油漬。
帕子的主人朝我露出一個清淺溫和的笑,如三月春風(fēng)拂過初生的柳芽。他眼中的緊張與忍耐,
幾乎要化為實質(zhì)。果不其然,周遭立時傳來一片壓低了的贊譽。“瑜安公子當(dāng)真是人美心善,
此等胸襟,我等望塵莫及。”“風(fēng)姿卓絕,品行亦是世間少有,當(dāng)為我輩楷模?!痹圃?。
宛瑜安驕傲地挺了挺他那清瘦的胸膛,不易察覺地環(huán)顧一圈。像一只正在悄然開屏,
又故作矜持的孔雀。菜過五味,下人們魚貫而入,撤走殘席,換上新鮮的瓜果?!八?,
這可是西南新供的荔枝,聞?wù)f個個果肉飽滿,鮮脆多汁?!薄捌饺绽锝允菍m中專供,
瑜安公子當(dāng)真好福氣?!薄扒浦€冒著白氣呢,這一路怕是都用冰塊鎮(zhèn)著運來的吧?
”底下人嘰嘰喳喳地議論,宛瑜安唇邊的笑意更深了?;秀遍g,
我仿佛看見他身后那無形的屏,開得愈發(fā)大了,也愈發(fā)鮮亮了。我面前的桌子亦被收拾干凈。
一個巨大的果盤,“哐”地一聲,被重重擺在我面前。并非下人有何不滿,
他動作已足夠小心翼翼。實在是那盛滿了荔枝的果盤,太大,太沉。像一座小小的紅色山丘。
我不經(jīng)意地瞥了眼旁人桌上的果盤。雖也滿滿當(dāng)當(dāng),細(xì)看之下,
卻能瞧見底下鋪著的一層細(xì)碎的冰塊,用以填充。
而我面前這一份……我用一旁剔果肉的小銀刀,從縫隙中探入,自里到外,從下到上,
密密匝匝,全是荔枝。貨真價實,童叟無欺。替我布盤的小廝沖我飛快地眨了眨眼,
眼中滿是狡黠的笑意?!拔壹夜影才诺摹!彼每谛蜔o聲道。唉。
小孔雀能有什么壞心思呢?他不過是想讓所有人都看看,他的屏,開得究竟有多美罷了。
3我父親是鎮(zhèn)國大將軍,戰(zhàn)功赫赫,威震四海。他曾追隨先帝打下這錦繡江山,
也跟著當(dāng)今圣上平定過八方之亂。一身的傷病,換來了這開平盛世,
也換來了顧家數(shù)十年的榮寵。是以,別說是這個宴那個宴,便是宮中家宴,
圣上也總要將我們一家宣去。不去,便是抗旨。譬如今日,宮中設(shè)宴。午后接到口諭,
送走了傳旨的大太監(jiān),我爹便一臉凝重地將我喚至?xí)俊?/p>
書房里彌漫著陳舊書卷和藥草混合的氣味?!伴|女啊,此事,你怎么看?”他開門見山,
聲音里透著一股風(fēng)雨欲來的沉悶。我怎么看?我用眼睛看!我就知道,喚我前來,絕無好事。
我爹見我不語,一只手捻著他那幾根稀疏的山羊胡,唉聲嘆氣。一聲比一聲響亮,
一聲比一聲沉重,仿佛要把房梁都嘆塌了?!靶辛诵辛?,您省省吧?!蔽覍嵲诼牪幌氯ァ?/p>
“非得逼著女兒跟您上演一出父慈子孝的哭喪戲碼不成?”說著,我便要掐起蘭花指,
張嘴干嚎?!澳孀?!氣煞我也!”我爹重重一哼,桌上的筆筒都震了三震。我假裝沒看見,
他因用力過猛而親手揪下的那幾根,正飄零在空氣中的胡須。他壓低了聲音,語速又急又快,
眼中卻燃著一簇壓抑不住的怒火?!叭缃襁呹P(guān)是何等局勢!那老不死的非要今日叫我去飲宴,
一看就沒安好心!”“我這副老骨頭,還能動彈幾天?”“平日里只知耽于享樂,沉迷后宮,
對邊關(guān)的軍報置若罔聞。”“如今戰(zhàn)事四起,火燒眉毛了,
才想起我們這幫跟著他走南闖北的老臣!”“動動嘴皮子,就想讓老子再為他賣命?做夢!
”戰(zhàn)事四起?我的心猛地一沉?!暗忸^的情勢,當(dāng)真已如此糟糕了?
”我收起了玩笑的神色?!昂撸簿褪悄憷系疫€活著,能震懾那群豺狼幾年。
”他冷笑一聲,目光如炬,死死盯著我。“待你老爹我一死,那群餓狗聞著味兒,
就能將當(dāng)今圣上和他的江山生吞活剝了,你信不信?”他的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將我刺穿。
“你記著,今夜,不論皇帝許諾你什么,一個字都別信,一件東西都別接!”我心頭一沉。
爹,您這話說的,簡直是豎起了一面必倒的旗??!44惹不起,我躲得起。
皇家家宴剛進行到皇帝舉杯,開始聲淚俱下地向我爹哭訴內(nèi)憂外患、國庫空虛之時,
我立時以出恭為由,抽身跑路。我爹似乎也想尿遁,卻被皇帝眼疾手快地一把按在了座位上。
那只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手,此刻力道大得驚人。爹,伴君如伴虎,您自求多福。
我頂著親爹那要吃人的目光,施施然溜進了御花園。不得不說,當(dāng)皇帝確實會享受。
偌大的御花園,角落里皆燃著驅(qū)蚊的香料,氣味清幽,半點不刺鼻。晚風(fēng)拂過,
帶來花與葉的微涼氣息。好花、好月、好夜、好香。此情此景,我本想吟詩一首,
奈何腹中無墨,搜腸刮肚也只得一句“月色真美”。
正當(dāng)我糾結(jié)要不要用一聲極其接地氣的“哇塞”來表達我對這園子的贊美之情時,
余光卻瞥見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一閃而過?!罢l在那兒!”我厲聲喝道。呦呵,
這是撞上宮中刺客了?有意思。那黑影根本不理會我的呵斥,身形更快,
幾個起落便要消失在假山之后的暗處。我想到正在殿內(nèi)與皇帝“推杯換盞”的親爹,
面色一沉。無論如何,不能讓這賊人去攪了我爹的局!我足下發(fā)力,體內(nèi)氣血翻涌,
循著那黑影的蹤跡追了上去。那人似乎察覺到了我,驟然提速,身法竟是極為上乘。
她身法詭譎,對御花園的布防了如指掌,一路穿行,竟未驚動任何一名侍衛(wèi)??上?,
她遇上了我。本人不才,別的不會,只是將我爹那身殺人的本事,學(xué)了個十成十。5“砰!
”我一腳踹開殿門,將手中擒獲的黑衣賊人,如扔一條破麻袋般扔在了圣駕面前。
“皇上恕罪!”我單膝跪地,聲如洪鐘?!俺寂胤低局?,見此歹人行蹤鬼祟,
恐其驚擾圣駕,故自作主張將其擒獲,請陛下發(fā)落!”四周,一片死寂。
連樂師都忘了撥動琴弦,空氣凝固得如同琥珀。怎么回事?劇本不是這么寫的嗎?“嗚!嗚!
”地上的人還在不甘地掙扎,發(fā)出含混不清的聲響?!百\子還敢囂張!”我抬腿便是一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