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卷宗庫的第四天,林尋已經(jīng)完全適應了這里的生活。
對別人來說,這里是陰暗潮濕、不見天日的牢籠。
但對他來說,這里是纖塵不染、無人打擾的道場。
他盤坐在那堆由廢棄卷宗組成的“蒲團”上,雙目緊閉,呼吸平穩(wěn),整個人進入了一種玄之又玄的境界。在他的意識里,外界的一切都已遠去,只有系統(tǒng)面板上那不斷跳動的“摸魚點數(shù)+2.0/分鐘”的提示,才是世間最美妙的仙樂。
然而,此刻他的內(nèi)心,卻遠不如表面上那么平靜。
他的面前,整齊地擺放著六份卷宗。一份是關(guān)于戶部侍郎公子的,另外五份,則是他這幾天從故紙堆里刨出來的、橫跨七年的官員“意外”死亡檔案。
這六份卷宗,像六座沉甸甸的大山,壓在他的心頭。
上報?
這個念頭第一時間就被他掐滅了。
找誰上報?劉賀嗎?那個貪婪成性的蠢貨,只怕自己前腳把東西交上去,后腳他就會為了封口把自己滅了,然后拿著這份天大的功勞去找靖王邀賞。那不是上報,那是自殺。
越級上報給指揮使大人?先不說自己一個底層校尉根本見不到指揮使的面,就算見到了,誰能保證指揮使就和靖王沒有瓜葛?在錦衣衛(wèi)這種地方,秘密是最不值錢的東西。
那不上報,就這么藏著?
林尋摸了摸胸口,那本藍皮賬本的輪廓依舊清晰。這東西,加上這六份卷宗,就是一個超級火藥桶。他現(xiàn)在就等于抱著這個火藥桶在睡覺,不知道什么時候,一點火星就能把自己炸得尸骨無存。
“麻煩,真是天大的麻煩……”林尋睜開眼,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
他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一個死循環(huán)。他需要信息,需要知道外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以便他判斷這潭水到底有多深,自己該如何把這塊燙手的山芋扔出去。可他偏偏又被“發(fā)配”到了這個與世隔絕的卷宗庫,成了一個信息上的孤島。
就在他一籌莫展之際,那扇沉重的鐵門,發(fā)出了“吱呀”一聲輕響。
林尋心中一凜,瞬間收斂了所有思緒,重新擺出那副咸魚的姿態(tài),懶洋洋地抬眼望去。
一個圓滾滾的、熟悉的身影,正鬼鬼祟祟地探進半個腦袋,不是王胖子又是誰?
“林哥,是我?!蓖跖肿右娏謱た催^來,立刻咧嘴一笑,像一只偷到雞的黃鼠狼,提著一個油紙包就溜了進來。
“你怎么來了?”林尋有些意外。
“嘿嘿,兄弟我這不是怕你在這兒待著發(fā)霉嘛,特地給你帶了點好東西?!蓖跖肿荧I寶似的打開油紙包,一股濃郁的醬香瞬間彌漫開來。
里面是半只剛出爐的德順齋醬肘子,肥而不膩,醬香四溢,還有兩個剛烙好的芝麻火燒。
林尋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一聲。這幾日,雜役送來的飯菜都是些殘羹冷炙,他的嘴里早就淡出鳥來了。
“謝了,胖子。”林尋這次的感謝,倒是真心實意。
“跟兄弟我還客氣啥?!蓖跖肿铀合乱淮髩K皮肉相連的肘子,塞進嘴里,一邊嚼一邊含糊不清地說道,“林哥,你不知道,你現(xiàn)在可是咱們所里的名人了?!?/p>
“哦?”林尋撕著火燒,蘸著肉汁,漫不經(jīng)心地應了一句。
“可不是嘛!”王胖子來了精神,壓低聲音,活像個說書先生,“現(xiàn)在外面都傳遍了,說你林尋在侍郎府守了一夜,就給陰魂沖了煞,被嚇破了膽,所以才被劉千戶罰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思過。嘖嘖,傳得有鼻子有眼的?!?/p>
林尋聞言,心中暗笑。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還有呢,”王胖子又湊近了些,“咱們那位劉千戶,現(xiàn)在可威風了。他上報說,是他明察秋毫,在侍郎府發(fā)現(xiàn)了重大線索,指揮使大人親自嘉獎了他,現(xiàn)在侍郎府的案子,由他全權(quán)負責。他這幾天,天天在外面吆五喝六的,尾巴都快翹到天上去了?!?/p>
林尋心中冷笑一聲。劉賀這個草包,把他推出來的空盒子當成了寶,殊不知真正的寶藏和危險,全被自己帶走了。
不過,這對林尋來說,是個好消息。劉賀的洋洋得意,說明他暫時沒有懷疑自己,也說明官方的調(diào)查,已經(jīng)完全走入了歧途。
自己,暫時是安全的。
“不過啊,”王胖子話鋒一轉(zhuǎn),臉上露出一絲擔憂,“那劉千戶雖然得意,但這案子,他根本一點頭緒都沒有。我聽他手下的人抱怨,這幾天把侍郎府翻了個底朝天,連一塊地磚都敲開看了,屁都沒發(fā)現(xiàn)。劉千戶現(xiàn)在是騎虎難下,天天在公房里發(fā)脾氣呢。”
“哦。”林尋啃著火燒,不置可否。
“還有啊,林哥,我感覺最近京城里有點不對勁?!蓖跖肿訅旱土寺曇?,顯得有些神秘,“我那幾個在東西兩市混的兄弟說,最近城里多了不少生面孔,個個太陽穴高鼓,眼神凌厲,一看就是不好惹的江湖高手。也不知道是哪個門派,要來京城開分舵了還是怎么的?!?/p>
江湖高手?
林尋的心,微微一沉。他立刻聯(lián)想到了那本賬本,聯(lián)想到了靖王府。
難道,是靖王府的人,在尋找丟失的賬本?或者,是在為某些更隱秘的行動做準備?
這個消息,讓林尋的神經(jīng)再次緊繃了起來。
“對了,還有個事,我覺得得跟你說一聲。”王胖子吃完了手里的肘子,擦了擦油乎乎的嘴,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什么事?”
“就昨天,我被劉千戶叫去問話了?!?/p>
林尋的瞳孔微微一縮。
“他沒問別的,”王胖子趕緊說道,“就旁敲側(cè)擊地問我,說咱們守夜那天,你有沒有什么奇怪的舉動?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特別的東西?還問我,你平時的為人怎么樣,有沒有跟什么特別的人來往?!?/p>
林尋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他終究,還是低估了劉賀的疑心。
劉賀雖然貪婪愚蠢,但能爬到錦衣衛(wèi)千戶這個位置,絕不是真正的白癡。他把功勞報上去,卻遲遲查不到后續(xù)的線索,心里肯定會犯嘀咕。那個被林尋發(fā)現(xiàn)的暗格,就是唯一的疑點。他找不到問題所在,自然就會把懷疑的目光,重新投向第一發(fā)現(xiàn)人——林尋。
現(xiàn)在只是旁敲側(cè)擊地問話,一旦時間久了,他還是查不出個所以然來,難保不會狗急跳墻,直接把自己抓進詔獄,嚴刑拷打。
一想到詔獄里那些能讓石頭都開口的恐怖刑具,林尋就感覺一陣頭皮發(fā)麻。
不行!
不能再等了!
必須得盡快把手里的火藥桶扔出去!
“林哥?林哥?你怎么了?”王胖子看到林尋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不由得有些擔心。
“沒什么?!绷謱せ剡^神來,搖了搖頭,將最后一口火燒塞進嘴里,淡淡道:“就是覺得這地方待久了,有點喘不過氣?!?/p>
他看著王胖子,認真地說道:“胖子,這幾天,多謝你了。不過,這個地方晦氣,你以后還是少來吧。萬一被劉千戶看到,對你不好?!?/p>
王胖子雖然憨,但不傻。他聽出了林尋話里的疏遠之意,也知道林尋是為了他好。他重重地點了點頭:“行,林哥,你自個兒多保重。有什么事,托人給我遞個話?!?/p>
送走了王胖子,林尋臉上的平靜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
王胖子帶來的三條情報,徹底打破了他的幻想。
劉賀已經(jīng)開始懷疑自己,這是一根懸在頭頂?shù)睦麆Α?/p>
京城里多出來的江湖高手,很可能是靖王府的力量,這是一張正在收緊的大網(wǎng)。
官方的調(diào)查已經(jīng)走偏,這說明,在靖王府真正動手之前,不會再有任何人能發(fā)現(xiàn)真相。
他被逼到了懸崖邊上。
必須破局!
他再次攤開那六份卷宗,目光在上面緩緩掃過。他知道,這些東西,加上賬本,是一把絕世的利刃,足以將靖王這棵參天大樹連根拔起。
但這把刀太鋒利,也太沉重,憑他自己,根本握不住。
他需要找一個執(zhí)刀人。
一個有能力、有地位,并且有足夠動機去用這把刀的人。
大炎皇帝趙乾?林尋苦笑一聲,他連跟皇帝隔著三里地說話的資格都沒有。
指揮使大人?他不敢賭。錦衣衛(wèi)內(nèi)部盤根錯節(jié),誰是誰的人,根本分不清。
他的腦海里,飛速地閃過一個個名字,然后又被他一個個否決。
最終,一個巧笑嫣然、帶著幾分刁蠻和好奇的少女身影,定格在了他的腦海中。
——長樂公主,趙靈素!
皇帝最寵愛的小女兒,身份尊貴,能直達天聽。
而且,作為皇室嫡系,她與靖王這種有潛在奪嫡威脅的藩王,是天然的政敵。她絕對有動機去對付靖王。
最關(guān)鍵的是,自己和她,有過一次“不算愉快”的交集,勉強算是搭上了線。而且,在那次事件中,自己還算賣了她一個不大不小的人情。
雖然把寶壓在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身上,聽起來很不靠譜。
但眼下,這似乎是他唯一的選擇。
“決定了?!?/p>
林尋的眼中,閃過一絲決絕。
他站起身,走到那唯一的、透著光亮的小窗前,看著外面四四方方的天空。
現(xiàn)在,問題來了。
他一個被打入“冷宮”,正在“思過”的小小校尉,該如何越過重重宮禁,將這個天大的消息,安全、隱秘地傳遞到那位金枝玉葉的公主殿下手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