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他們的初見,隔著九年的漫長光陰。葉承宇那時已是個背著書包的小學生,認得字,
讀得懂書里那些瑰麗奇幻的冒險。而林樂,還只是襁褓里一個會咿呀吐泡泡的嬰孩。
他常常站在她的小床邊,捧著厚厚的《一千零一夜》,用尚帶稚氣卻努力抑揚頓挫的語調(diào),
講述著王子斬殺惡龍的傳說。那小小的胸膛里鼓蕩著英雄夢,向往著遠方,
渴望找到屬于自己的那把利劍,劈開混沌的未來。他講得眉飛色舞,
仿佛那刀光劍影、星辰大海就在眼前展開。但回應他的,只有嬰兒無意識的咿呀,
或是口水沾濕了柔軟的小枕頭。他描繪的波瀾壯闊,落在她寂靜的嬰童時光里,
激不起一絲漣漪。此刻,他正站在窗邊,一束光斜斜地切進來,將他的身影分割在明暗之間。
窗口涌入的風鼓起他身上的白襯衫,緊繃的布料勾勒出少年單薄卻挺直的脊背,
像一張被無聲拉滿的弓,蓄滿了隨時要離弦而出的、無處安放的沖動與意氣。
那灼熱的少年氣息,就這樣透過一扇窗,無聲地熨燙著嬰兒床上那片懵懂混沌的時光。
九年的溝壑如此分明——他是已懂得追尋星辰的早慧少年,而她,
只是鄰家那個連哭泣和吮吸手指都需要人解讀的、最稚嫩的存在。02多年后,
林樂捏著一罐冰可樂,鋁皮罐身在她無意識的指尖下,
被按出一個個細小的、帶著涼意的凹痕。夜風掠過,吹散了她的聲音,也吹亂了額前的碎發(fā)。
“我三歲,他十二歲。我剛跌跌撞撞走進小學的校門,
他的身影已經(jīng)裹在高中部深藍色的校服里,消失在更遠的街角。等我終于也穿上了那身藍,
大人一樣學著挺直脊背……他早已一腳踏進了那個我完全陌生的、叫做‘成人世界’的地方。
”她仰起頭,冰涼的液體滑入喉嚨,本該是甜的,卻莫名在舌根泛起一絲澀意。阮鈺側(cè)過頭,
看見路燈昏黃的光暈落進林樂微垂的眼眸里,那光在她眼底輕輕晃動。
又像是強忍著、終究沒掉下來的淚。嘴角那點努力彎起的弧度,在光影下顯得格外單薄。
“你看,”她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又沉得像壓在心頭多年的石頭,“我們之間,
永遠隔著那該死的九年——一整個,長得望不到頭的義務(wù)教育那么長的九年。
”十四歲的林樂,站在西州大學附屬中學的操場上,
抬頭就能望見隔壁那所高等學府巍峨的樓宇。她知道,他就在那片圍墻之后。
不久后的實踐周,成了她唯一能光明正大踏入他世界的契機。可電話不通,信息石沉大海。
偌大的校園像一個巨大的迷宮,吞噬了她渺茫的希望。林樂攥緊了手心,
對著頭頂那片不屬于她的天空無聲祈禱:“神啊……如果還能讓我遇見葉承宇……我發(fā)誓,
英語一定考100分……不,我一定考滿分!求您了!”她幾乎是咬著牙加碼,
仿佛分數(shù)是供奉給命運的唯一祭品。然而,那印著鮮紅“72”分的英語試卷,
此刻正沉甸甸地壓在她書包最底層,嘲笑著她的癡心妄想。她的世界曾是安穩(wěn)的象牙塔,
父母皆是教書匠,墨香與書香是生活的底色。葉承宇的世界卻截然不同。他只有父親,
一位筆走龍蛇、墨韻滄桑的書畫家。林樂小時候常去葉承宇家,
癡迷地看著古爸爸筆下騰挪的飛龍與流云,那是一種她無法企及的風骨。而葉承宇,
明明承襲了這份天賦,卻對書法敬而遠之,像在抗拒某種無形的枷鎖。“葉承宇,
你怎么不寫字呢?”六歲的林樂,啃著油乎乎的豬肘子,口齒不清地問。
葉承宇的目光從窗外收回,落在她亂糟糟的小辮子上,只是伸手輕輕拂了拂?!安幌雽?。
”聲音里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對既定命運的疏離。他向往的是更遼闊的東西,
是草原上策馬揚鞭的呼嘯,是拉弓如滿月時的破空之聲?!澳悄憬涛覍懓?!你想不想教我?
” 她仰起沾著油光的小臉,眼睛亮得驚人?!盀槭裁聪雽W?
”“因為……我想跟你做同一件事?。 彼种笖?shù),小大人般認真,
“我們中間隔著……九年呢!那么長,我得跨過去才行!”“哪兒學來的話?!彼Γ?/p>
眼底有她看不懂的溫柔漣漪。他永遠不會知道,十年后,當這句話再次從她口中說出時,
他幾乎要溺斃在遲來的、洶涌的痛楚里,再也無法揚起那樣輕松的笑意。再后來,
是一場焚毀一切的大火。放學歸家的林樂,
只看到葉承宇家曾經(jīng)溫馨的小樓化為一片刺目的焦黑廢墟,人去樓空。
大人們低聲說著“去了很遠的地方”。她卻固執(zhí)地認定,
那個會揉亂她頭發(fā)、喊她“丫頭”和“林樂樂”、握著她的手教她懸腕的少年,
連同那些未干的墨跡,一起葬在了那場烈焰里。從此,她的窗口永遠對著那片空洞的焦土,
日復一日,直到眼底的光也漸漸熄滅。他走得那樣干凈,連一絲可供憑吊的念想,
都沒給她留下。03“那年高考后,我去了很遠的地方?!倍嗄旰?,
葉承宇這樣解釋他的消失。命運的絲線在他們更年幼時就已纏繞。林樂出生時,
是葉承宇的母親在產(chǎn)房外焦急等候。因為那時,林樂的父親早已另筑愛巢,而葉承宇的母親,
還未被命運的陰影籠罩。葉承宇十二歲,林樂三歲。她像個小小的跟屁蟲,
最愛纏著他講故事。那些奇妙的詞句,在她懵懂的心田里播下語言的種子。
她更癡迷古家滿室的墨寶,總?cè)滩蛔∩斐鲂∈秩ッ?,蹭得小臉像只花貓?/p>
葉承宇便無奈地拿起溫熱的濕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指尖拂過她挺翹的小鼻尖,
她便咯咯笑著往后躲:“葉承宇,好癢!”葉承宇十四歲,林樂五歲。
命運的第一次重錘落下——母親被確診為嚴重的精神疾病,不久后在一個冬日的清晨,
悄無聲息地消失了。少年葉承宇的世界瞬間坍塌,他跑遍了派出所,
一遍遍問著“找到我媽媽了嗎?”小小的林樂不懂大人的愁緒,只記得那天午睡溜過去,
吵著要吃冰淇淋。他沉默著,從冰箱深處拿出一支冰淇淋,放進她手心:“大冬天的,
少吃點?!闭f完便打開暖氣,將自己陷在沙發(fā)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暖風呼呼作響,
卻吹不散滿室的冰冷?!叭~承宇,阿姨和叔叔還在午睡嗎?”她天真地問。他猛地別過臉,
喉結(jié)劇烈滾動了一下,一滴滾燙的東西砸在膝蓋上,迅速洇開?!笆迨濉谕饷嬲野⒁?。
” 聲音啞得厲害,“你快回家,別讓你媽媽著急?!彼露攸c頭,
臨走還不忘給他一個自以為安慰的笑:“葉承宇,阿姨好像很淘氣啊。”那年的十二月,
大雪封城,湖面結(jié)了厚厚的冰。
警察局的電話帶來了最深的絕望:一具從冰湖里打撈起的女尸,請家屬去辨認。父親顫抖著,
葉承宇攙扶著他,踏著沒膝的積雪前往。冰層下的面容早已模糊腫脹,
但那件母親常穿的舊棉襖,還有她手腕上那根褪色的紅繩,像燒紅的烙鐵,燙穿了少年的心。
母親身上覆蓋著薄薄的冰晶,像一層哀婉的紗。世界在他眼前裂開一道永不能愈合的縫隙。
葉承宇十五歲,林樂六歲。他對著空白的宣紙發(fā)呆,筆懸在半空,遲遲落不下。她湊過來,
帶著奶香:“葉承宇,你怎么不寫字呢?”“不想?!?他扯出一個疲憊的笑。
她卻興致勃勃:“那你教我寫吧!我想跟你做同一件事!”她眼里的純粹像一道微弱的光,
短暫地照亮了他心底的荒蕪,帶來一絲轉(zhuǎn)瞬即逝的酥麻癢意??上В×?,
小得不懂這荒蕪有多深。葉承宇十九歲,林樂十歲。高考放榜,
他帶著還算不錯的成績單回家,
迎接他的卻是一片沖天火光和癱坐在路邊、懷抱著一堆字畫卷軸失聲痛哭的父親。
財物搶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