墳頭嶺的黃土,一沾上七月末的暴雨,就變成了噬人的泥沼。
李老栓的棺木沉沉陷在剛挖好的墳坑里,像一艘擱淺的破船。
雨水狂暴地砸在刷了劣質(zhì)黑漆的薄皮棺材板上,噼啪作響,匯成渾濁的水流,
裹挾著新翻的泥土,灌進(jìn)坑底??諝饫飶浡鴿庵氐耐列任?,
還有一種揮之不去的、鐵銹般的陳舊氣息——那是死亡本身的味道,混在濕漉漉的風(fēng)里,
直往人肺管子深處鉆。送葬的寥寥十幾個人,大多沾親帶故,此刻都縮著脖子,
裹緊濕透的薄衣,像一群被雨水打蔫了的鵪鶉。他們站在泥濘里,褲腿早被黃泥湯浸透,
沉甸甸地墜著。沒人說話,只有雨水砸在斗笠和蓑衣上的單調(diào)噪音,
還有粗重的、帶著壓抑的喘息。每個人的臉色都和這鉛灰色的天一樣,沉得能擰出水來。
李老栓癱了三年,耗盡了家底,也耗盡了人情。他的死,對很多人來說,更像是一種解脫,
一種負(fù)擔(dān)的卸下?!胺狻馔涟??”村支書老周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聲音嘶啞,
像是喉嚨里也堵了泥巴。他看了眼坑里那口黑沉沉的棺材,又飛快地移開視線,
仿佛那是什么不祥的烙鐵。他只想趕緊結(jié)束這場狼狽的儀式,
離開這片被雨水和死亡浸泡的山嶺。幾個本家侄子互相看了看,誰也沒動。雨太大了,
坑底的泥水越積越多,看著就讓人心里發(fā)怵?!澳ゲ鋫€啥!”老周有些焦躁,
聲音拔高了幾分,“趕緊的!入土為安!讓老栓哥……安生!”后面兩個字他說得有些虛。
就在此時,一直沉默著、跪在泥水里的李老栓的老伴,秀芹,猛地抬起了頭。
她花白的頭發(fā)被雨水黏在枯瘦蠟黃的臉上,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坑底的棺材,嘴唇哆嗦著,
像離水的魚?!暗取鹊龋 彼粏〉睾?,聲音被風(fēng)雨撕扯得破碎不堪。眾人被她嚇了一跳。
老周皺眉:“栓嬸子,這雨……”“你們聽!”秀芹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利,
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驚懼,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指向墳坑,“聽??!
”風(fēng)雨聲似乎在這一刻詭異地弱了下去。
篤…篤篤…一種沉悶的、帶著某種頑強(qiáng)節(jié)奏的敲擊聲,穿透雨幕,
清晰地鉆進(jìn)了每個人的耳朵。篤…篤篤篤…篤篤…聲音來自棺材內(nèi)部。不是雨點(diǎn)砸落的雜亂,
而是有目標(biāo)的、持續(xù)的、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生命力的……刮撓!
像是什么東西在用堅(jiān)硬的末端,一下,又一下,固執(zhí)地刮擦著棺木的內(nèi)壁。
“哎……哎喲我的娘……”一個本家侄子腿一軟,差點(diǎn)栽進(jìn)泥坑里,被旁邊人一把拽住。
“啥……啥動靜?”另一個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笆恰抢鲜筱@進(jìn)去了?
”有人試圖用常理解釋,但那聲音里毫無底氣,只有無法掩飾的恐慌?!胺牌?!
”抬棺匠老趙猛地吼了一嗓子,他臉上的肌肉抽搐著,那雙見過太多死人的眼睛里,
此刻只剩下一種近乎僵硬的恐懼,死死盯著那口發(fā)出怪響的棺材。
他干了幾十年抬棺釘棺的營生,手上的老繭比棺材板還厚,
此刻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卻白得像剛刷的墻皮。雨水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頰往下淌,
匯聚在下巴尖,滴落的速度快得嚇人。“這……這他娘的是……”他喉嚨里咯咯作響,
后面的話被巨大的恐懼扼住了。篤…篤篤篤……篤篤篤篤!那刮撓聲陡然變得急促、瘋狂!
不再是試探,更像是某種絕望的抓刨!指甲刮過硬木的刺耳噪音穿透雨幕,
狠狠刮在每個人的心尖上。墳坑周圍的空氣瞬間凍結(jié)了。恐懼像冰冷的毒蛇,
纏住了每一個人的心臟。有人開始不受控制地后退,腳下在泥濘里打滑。突然,
那令人頭皮炸裂的刮撓聲停了。死寂。只有暴雨傾瀉的嘩嘩聲,單調(diào)而巨大,
反而襯得這短暫的停頓更加詭異,像繃緊到極限的弦。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個聲音,
一個絕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此地的聲音,從棺材內(nèi)部,
悶悶地、清晰地傳了出來:“開……開棺……”那聲音干澀、沙啞,
像是破風(fēng)箱在艱難地抽動,每一個字都裹著棺木的沉悶回響,
卻又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熟悉感。是李老栓!是他活著時,
那被肺癆折磨得只剩半條命、說話總帶著痰音的腔調(diào)!
“開棺……我……我還沒死透……沒死透啊……”“啊——!”尖叫聲劃破雨幕,
像一把鋒利的刀??謶謴氐渍ㄩ_!送葬的人群瞬間崩潰,像被沸水澆了的螞蟻窩。
什么本家情誼,什么村支書的威嚴(yán),在棺材里傳出的活人聲音面前,統(tǒng)統(tǒng)化為烏有。
有人摔倒在泥水里,手腳并用地往外爬;有人丟了魂似的尖叫著,
沒頭蒼蠅般亂撞;村支書老周連滾帶爬,被泥漿糊了半張臉也顧不上了,
只想離那個墳坑越遠(yuǎn)越好。泥水四濺,人影幢幢,混亂的哭喊和咒罵在暴雨中交織,
上演著一場活生生的地獄圖景。墳坑邊,轉(zhuǎn)眼只剩下三個人。抬棺匠老趙像被釘在了原地,
雙腿劇烈地打著擺子,牙齒咯咯作響,面無人色。他帶來的徒弟,一個半大小子,
早已癱軟在地,褲襠處濕了一大片,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還有秀芹。
她依舊跪在泥水里,雨水順著她深陷的眼窩往下流。她沒有尖叫,沒有逃跑,
只是死死地盯著那口傳出老伴聲音的棺材,身體抖得像秋風(fēng)里最后一片枯葉。
那聲“開棺”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心上。她枯瘦的手指深深摳進(jìn)冰冷的泥地里,
指甲縫里塞滿了黑色的污垢。老趙猛地一激靈,像是被無形的鞭子抽醒了。他猛地轉(zhuǎn)身,
動作因?yàn)闃O度的恐懼而顯得僵硬扭曲,撲向放在墳坑邊上、他那口油膩發(fā)亮的舊帆布工具袋。
他粗暴地扯開袋子,手在里面瘋狂地掏摸,發(fā)出金屬碰撞的叮當(dāng)亂響。“老趙!你干啥?
”秀芹嘶啞地喊,聲音被風(fēng)吹得七零八落。老趙充耳不聞。
他終于摸到了他要找的東西——一根長約七寸、嬰兒手臂粗細(xì)的深褐色木樁,
表面打磨得還算光滑,隱隱透著一種陳舊的、近乎鐵銹的暗紅光澤。那是上好的老桃木,
浸透了朱砂和雞血,又經(jīng)年累月地吸收著抬棺匠身上的煞氣,
是專門用來對付“不干凈東西”的鎮(zhèn)物。
他手里還緊緊攥著一把沉重的、油光發(fā)亮的棗木手錘?!八▼鹱印瓕Σ蛔×?!
”老趙的聲音帶著哭腔,臉上的肌肉扭曲著,恐懼和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狠厲交織在一起,
“死人指甲撓棺……這是要借活人壽啊!這是‘借命蠱’!讓他出來……咱……咱都得死!
”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fù)涞綁灴舆吘?,看也不看坑底那口發(fā)出詭異聲音的棺材,
高高舉起了桃木樁,
對著棺材蓋正中央的位置——那個象征著死者心口的地方——狠狠砸了下去!咚!
沉悶的撞擊聲,帶著木頭擠壓的呻吟,瞬間壓過了風(fēng)雨聲?!斑馈惫撞睦铮?/p>
清晰地傳來一聲短促的、痛苦的悶哼!像是被重物狠狠砸中了胸口。秀芹的瞳孔驟然縮緊,
發(fā)出一聲凄厲得不似人聲的尖叫:“老栓——!”她不顧一切地就要往坑里撲,
被旁邊嚇癱了的徒弟下意識地死死抱住了腿。老趙卻像是被那聲悶哼徹底激發(fā)了兇性,
眼珠子通紅,口中念念有詞,全是些驅(qū)邪鎮(zhèn)煞的古老咒訣,含糊不清,帶著血腥味。
他高高掄起棗木錘,對準(zhǔn)那根已經(jīng)釘入一小截的桃木樁頂端,用盡全身的力氣——砰!砰!
砰!一錘!又一錘!再一錘!每一次沉重的錘擊,
都伴隨著棺材板痛苦的擠壓聲和棺材內(nèi)部那令人心悸的悶哼。那桃木樁,
帶著一種殘酷的決絕,一寸一寸、毫不留情地深深楔入厚重的棺蓋,
直指下方那曾經(jīng)跳動、如今卻發(fā)出詭異聲音的心臟所在。七寸桃木釘,七錘定魂!
當(dāng)最后一錘落下,那根深褐色的桃木樁只剩下不到一寸的尾端還露在棺材蓋外,
像一個丑陋而致命的傷疤。
棺材里所有的聲音——抓撓聲、悶哼聲、甚至是那破風(fēng)箱般的說話聲——都徹底消失了。
墳坑里只剩下雨水沖刷棺木的嘩嘩聲,以及老趙和徒弟粗重如牛喘的呼吸。
老趙脫力般一屁股癱坐在泥水里,棗木錘掉在一邊,雙手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他臉色灰敗,
眼神渙散,仿佛剛才那七錘耗盡了他畢生的力氣和膽氣。秀芹停止了掙扎,癱軟在泥濘中。
她呆呆地望著那口被釘死的黑棺,雨水順著她蒼老的臉龐瘋狂流淌,分不清哪是雨水,
哪是淚水。她張著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漏氣般的聲響,卻再也哭不出一聲完整的悲鳴。
世界在她眼中徹底失去了色彩,只剩下那口冰冷的、被釘死的棺材,
還有那根刺入她心口的、深褐色的桃木樁。雨,更大了。瘋狂地沖刷著墳坑,
沖刷著那口沉默的黑棺,也沖刷著坑邊三個如同泥塑木雕般的人。黃土嶺的這場葬禮,
以一種最詭異、最恐怖的方式,草草收場。被釘死的不僅是棺木,
更是某種令人窒息的、冰冷的絕望。***夜幕像浸透了墨汁的破布,沉沉地壓了下來。
雨勢小了些,卻未停歇,淅淅瀝瀝地敲打著李家破敗的瓦檐,聲音單調(diào)而壓抑,
如同無盡的嘆息。靈堂里那盞慘白的長明燈,搖曳著豆大的火苗,
在潮濕冰冷的空氣中投下幢幢鬼影,將墻上李老栓那張放大的黑白遺照映得忽明忽暗。
照片上的老人眼神空洞,嘴角卻似乎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難以捉摸的弧度,
在晃動的光影里,顯得格外瘆人。堂屋里彌漫著劣質(zhì)香燭燒盡后的嗆人煙味,
混合著潮濕的霉腐氣息,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小樹蜷縮在堂屋角落那張嘎吱作響的破竹椅上,
小小的身體裹在一床又舊又硬的薄被里,只露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九歲的孩子,
本該是懵懂無憂的年紀(jì),此刻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里卻盛滿了遠(yuǎn)超年齡的恐懼和茫然。
他死死盯著爺爺那張遺照,又像受驚的小獸般飛快地瞥向黑洞洞的門口,
每一次風(fēng)吹動破舊門板的吱呀聲,都讓他渾身一顫。奶奶秀芹佝僂著背,
像個沒有靈魂的提線木偶,在靈堂里機(jī)械地挪動著。她拿起掃帚,
無意識地掃著早已干凈的地面;拿起抹布,一遍遍擦拭著光可鑒人的供桌。
她的動作僵硬而緩慢,眼睛紅腫得像爛桃子,眼神卻是空的,直勾勾地沒有焦點(diǎn),
仿佛魂魄還留在下午那個冰冷的墳坑里。偶爾,她的目光會飄向角落里的孫子,
那里面混雜著一種小樹看不懂的、極其復(fù)雜的東西——有深入骨髓的哀傷,
有揮之不去的恐懼,還有一種……近乎絕望的守護(hù)?!澳獭毙涞穆曇艏?xì)若蚊蚋,
帶著哭腔,在這死寂的靈堂里卻異常清晰。秀芹擦拭供桌的手猛地一滯,
整個人像是被凍住了。她沒有回頭,只是肩膀難以察覺地抖了一下。
“奶……”小樹又叫了一聲,聲音大了些,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勇氣。他從竹椅上滑下來,
光著腳丫踩在冰涼的水泥地上,小跑著來到奶奶身邊,伸出冰涼的小手,
怯生生地拽住了奶奶粗布褲子的衣角。秀芹的身體明顯地僵住了。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身,低下頭,目光落在孫子那張寫滿驚惶的小臉上。
她的嘴唇哆嗦著,良久,才發(fā)出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嗯?”小樹仰著頭,
大眼睛里蓄滿了淚水,在昏暗的燈光下閃著光。他像是鼓足了畢生的力氣,
聲音顫抖得厲害:“奶……我……我看見了?!薄翱匆娚??”秀芹的聲音沙啞得幾乎不成調(diào),
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跋挛纭趬炆稀毙湮宋亲?,努力壓制著哭腔,
小身子還在微微發(fā)抖,“爺爺?shù)墓撞摹吷稀局??!毙闱蹨啙岬难劬E然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