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還未來得及染紅天際線,阿婷便在一種熟悉的心悸中睜開了眼睛。
心事就像一只藏在枕頭底下的老式鬧鐘,總比太陽更勤快,在她毫無防備時將她從淺眠中拽出,這是她多年來改不掉的老習(xí)慣。
廚房里,平底鍋正發(fā)出刺啦刺啦的抗議聲。
吐司的邊緣焦黑蜷曲,像被火焰舔舐過的舊書頁,散發(fā)著淡淡的糊味。
從冰箱里倉促取出的芝士片,還裹著一層抗拒融化的薄薄白霜,半融不融、姿態(tài)勉強地趴在吐司上。
阿婷咬了一口,冰涼的口感混合著過分的咸齁,讓她微微蹙眉。
但她顧不上講究,囫圇吞下半塊堪稱“黑暗料理”的早餐,又咕嘟灌下一整罐冰涼的牛奶。
扁桃體在吞咽時上下滾動,喉間竟嘗出幾分奔赴未知戰(zhàn)場前、混雜著孤勇與茫然的悲壯感。
她站在衣柜前,對著有限的選項發(fā)了會兒呆。
最終,手指伸向角落,扯出了那件洗得有些發(fā)舊、卻依舊挺括的深藍色T恤短裙。白色的立領(lǐng)像一道倔強的閃電,干凈利落地劈開沉郁的藍,帶著一種不妥協(xié)的銳氣。
灰色的打底褲緊緊裹住雙腿,最后,那雙陪伴她走過無數(shù)尋常巷陌的黑色夾腳拖鞋,啪嗒一聲,穩(wěn)穩(wěn)地扣在腳上,宣告著某種熟悉的秩序。
這身搭配在旁人眼里或許不倫不類,甚至帶著點隨性的邋遢,可對阿婷而言,這雙拖鞋就是她的戰(zhàn)靴,是能踩碎所有矯揉造作和刻板拘謹?shù)哪Хǖ谰?,是她面對世界時最舒適的鎧甲。
她總愛將一頭烏黑的長發(fā)松松垮垮地挽起,任由幾縷不聽話的碎發(fā)在風(fēng)中肆意飛揚。
每當(dāng)她拖著這雙拖鞋穿過寫字樓冰冷光亮的大廳,敲擊地面的清脆聲響里,她的步伐總帶著一種旁人難以模仿的、漫不經(jīng)心的自在。
在她眼中,這雙拖鞋承載著太多:
清晨趕海時腳底沾滿沙礫的潮聲、午后咖啡館陽光里慵懶的咖啡香、菜市場喧囂中討價還價的煙火氣……
它是掙脫世俗目光與束縛的通行證,把刻板無趣的日常,踩踏成獨屬于她自己的、自由不羈的生活韻律。
她隨手拿起書桌上那頁只潦草地寫了幾行字、“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簡歷。
指尖無意識地將它揉捏了幾下,紙張發(fā)出輕微的脆響,然后被她團成團,塞進那個肩帶已經(jīng)泛白的舊帆布包深處。
指尖觸到包底時,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又探身,從凌亂的書桌上精準(zhǔn)地抓起三支不同顏色的馬克筆——紅、藍、黑,又放了幾只粉色和綠色的熒光筆。
接著,把幾張揉皺了又展開、寫滿演算過程的草稿紙,還有一個印著可愛卡通兔子圖案、邊角磨損的筆記本,一股腦兒地塞了進去。
帆布包瞬間鼓脹起來。
然而,她并未就此停手。
猶豫片刻后,她拉開書桌抽屜,指尖在雜物中摸索,最終抽出一個壓在底部的、邊緣有些磨損的透明文件袋。
她小心翼翼地打開,里面是幾張她昨晚精心謄寫、反復(fù)修改過的模擬試卷。
試卷的邊角處,還貼著幾張用熒光筆做了醒目標(biāo)注的解題思路便簽,黃色的便利貼上字跡清晰工整。
她將試卷仔細地撫平,確保邊角對齊,然后鄭重地放回文件袋,拉上封口,這才將它放進帆布包。
紙張與粗糙的帆布摩擦,發(fā)出窸窸窣窣的細微聲響,仿佛貼合著她內(nèi)心雜亂無序卻又充滿期待的鼓點。
帆布包軟塌塌地垂在臂彎,沉甸甸地裹著這場矛盾重重又獨一無二的奔赴。
拉鏈拉到一半,她突然想起什么,手又探進包里摸索了一會兒,摸出一小盒清涼油和幾顆薄荷糖。
確認帆布包鼓囊囊地裝滿了她認為所有可能需要的“戰(zhàn)斗裝備”后,她才終于將它甩到肩上,大步流星地邁向門外,拖鞋在清晨的寂靜中發(fā)出啪嗒啪嗒的聲響。
六月的太陽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早早懸在天空,毫不留情地把柏油路曬得發(fā)軟、發(fā)燙。
阿婷的拖鞋拍打著滾燙的地面,每一次落下都濺起細碎灼人的熱氣,腳底能清晰感受到路面?zhèn)鲗?dǎo)上來的熱度。
出租車在導(dǎo)航的指引下駛?cè)胍黄粷饷芫G蔭包裹的區(qū)域。
云頂別墅區(qū),此刻在晨光中,像一座漂浮在綠海里的神秘城堡。
層層疊疊的香樟樹如同深綠色的海浪,穩(wěn)穩(wěn)地托起那些錯落有致的紅瓦尖頂。
琉璃瓦在熾烈陽光的直射下,泛著一種溫潤如蜜糖般的光暈,奢華又寧靜。
雕花鐵藝大門氣勢恢宏,纏繞其上的薔薇開得正盛,深粉色的花朵如同荼蘼般瘋長、怒放。
嬌嫩的花瓣被正午的烈日曬得微微蜷起金邊,卻仍倔強地垂落在枝頭,像貴婦人耳墜上搖搖欲墜的璀璨寶石。
一陣穿堂風(fēng)掠過,慵懶的甜香在空氣中漾開,連攀附在鐵藝上、幾片枯黃的葉子,都沾著股不肯向塵世低頭的驕矜勁兒。
車在指定的門牌前停下。
阿婷推開車門,熱浪和馥郁的花香一同撲面而來。
她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指尖卻不受控制地微微發(fā)顫。
她抬起手,輕輕按下了鑲嵌在石柱上的門鈴按鈕。
“叮咚——”
清脆的門鈴聲宛如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空蕩而靜謐的院落里一圈圈擴散開來,打破了這方天地的寧靜。
霎時間,池邊棲木上的兩只純白鴿子被驚起~
雪白的羽翼猛地撲棱棱展開,像兩道閃電掠過下方波光粼粼的蔚藍泳池水面。
尾羽掃落了幾片原本懸浮在水面的、嬌艷欲滴的玫瑰花瓣。
花瓣墜落,在平靜的水面上點出小小的漣漪。
漣漪晃動間,倒映在水中的羅馬式廊柱與繁復(fù)雕花欄桿也跟著扭曲、變形,仿佛這座沉睡的奢華城堡,被這突兀的鈴聲驟然喚醒了幾分生氣。
沉重的雕花鐵藝大門無聲地向內(nèi)滑開。
一道身影緩緩出現(xiàn)在門后的光影里。
是一位身形挺拔、穿著素凈但質(zhì)地精良的銀發(fā)阿姨。
一條藏青色的亞麻圍裙妥帖地系在腰間,圍裙邊緣繡著精致的菱形圖案,隨著她輕盈的動作若隱若現(xiàn),仿佛綴了層細碎的星芒。
她嘴角掛著恰到好處的、溫和的微笑,眼角的皺紋里盛滿了歲月沉淀下的從容與善意。
然而,當(dāng)那雙深邃而銳利的眼睛看向阿婷時,阿婷瞬間捕捉到了不同。
那目光如同兩臺精密的掃描儀,不著痕跡、卻又極其高效地將她從頭到腳、連同她臂彎那個鼓脹的舊帆布包,都細細地打量了個遍。
那溫和笑容的表面下,暗藏著不動聲色的審視與評估意味,讓門口原本就灼熱的空氣,驟然染上了幾分微妙的、令人呼吸不暢的緊繃感。
“是林老師吧?快請進?!?/p>
阿姨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眼角的細紋彎成月牙,卻只側(cè)身讓出半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并未完全敞開大門。
她的手背在圍裙后極快地、幾乎是下意識地輕擦了兩下,仿佛要拂去掌心并不存在的灰塵。
鞋跟輕輕叩擊著光潔如鏡的意大利大理石地面,發(fā)出清脆細微的回響,
這聲響混著檐角懸掛的青銅風(fēng)鈴被微風(fēng)拂過時發(fā)出的、空靈的清響,在空曠的玄關(guān)處蕩起一圈圈細微的漣漪。
阿婷跨進門檻的瞬間,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眼前豁然開朗的景象攫住。
院落深處,一座白色大理石噴泉正汩汩運作,細碎剔透的水珠被拋向半空,在陽光下折射出炫目的虹彩。
池底鋪設(shè)的彩色馬賽克瓷磚,在水波蕩漾中忽明忽暗,閃爍著夢幻的光澤。
數(shù)條墨色錦鯉,如同上好的綢緞裁剪而成,擺動著寬大飄逸的尾鰭,靈巧地在粉白睡蓮碩大的葉片間悠然穿梭。
它們游過時驚起的漣漪,一圈圈緩緩漫過池邊濕潤潤、綠茸茸的青苔。
目光所及,是修剪得如同規(guī)整綠絨毯般的巨大草坪,草尖上還凝著晶瑩的晨露,在陽光下折射著鉆石般的微光。
最惹眼的,當(dāng)屬泳池邊那張線條流暢的白色休閑躺椅。
一副鑲著細細金邊的昂貴太陽鏡,被主人隨意地扔在鋪開的、薄荷綠色的柔軟浴巾上。
金屬鏡框在熾烈的陽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無聲地訴說著這里優(yōu)渥閑適、近乎奢侈的日常節(jié)奏。
空氣里浮動著青草、池水和某種昂貴精油的混合氣息。
“要換鞋套嗎?”
阿姨的聲音打斷了阿婷的打量。
她遞來一雙質(zhì)地異常柔軟、觸感細膩的麂皮絨鞋套,邊緣處還精心縫制著同色系的暗紋滾邊,指尖觸碰時能清晰感受到那層細膩溫暖的絨毛。
這鞋套的精致程度,遠超阿婷的想象。
阿婷的目光落回腳下——光潔如鏡、能清晰倒映出頭頂巨大水晶吊燈流轉(zhuǎn)光斑的深色大理石地面。
這極致的光潔,像一面巨大的鏡子,映照出她風(fēng)塵仆仆的模樣,也瞬間勾起了大兒子總愛調(diào)侃她的那句話:
“媽,你絕對是有潔癖的強迫癥晚期!”
是啊,哪怕下班累得腰酸背痛,她也習(xí)慣跪在地板上,用消毒濕巾一遍遍擦拭那些肉眼難見的縫隙;
兒子的書包拉鏈頭、門把手、遙控器按鍵……都是她定期消毒的對象。
這近乎偏執(zhí)的習(xí)慣,早已融入骨血。
看著這纖塵不染、光可鑒人的地面,再低頭看看自己那雙沾著戶外灰塵、剛從滾燙柏油路上跋涉而來的赤腳,一個念頭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
她溢出一聲極輕的、近乎自嘲的輕笑,發(fā)梢隨著她抬頭的動作掃過T恤挺直的立領(lǐng)。
她突然挺直了脊背,語氣清晰而平靜地對那位眼中閃過一絲訝異的阿姨說道:
“不了,謝謝。我去洗個腳吧?!?/p>
這句話,像一顆小小的炸彈,輕輕投在了這過分講究的玄關(guān)。
驚得銀發(fā)阿姨手中那串原本握著的、沉甸甸的銅制門鏈發(fā)出一陣短促而慌亂的“嘩啦”輕響。
對方握著圍裙邊緣的指尖驟然收緊,鏡片后那雙原本溫和的眼睛里,瞬間盛滿了難以置信的錯愕。
她微微張了張嘴,大概這輩子都沒見過上門面試家教,還主動要求洗腳的“怪人”。
浴室里,溫?zé)岬乃鲊W嘩地沖刷著腳底。
腳下是帶著細膩磨砂質(zhì)感的防滑瓷磚,顆粒硌得腳掌微微發(fā)麻,帶來一種奇異的、真實的觸感。
阿婷垂眸,看著渾濁的污水順著精致的鍍鉻排水口打著旋兒流走,濺起的水花沾濕了她卷起的灰色打底褲褲腳。
她緩緩抬起頭,望向墻上的巨大鏡面。
鏡中映出一張素凈的臉龐,皮膚因熬夜備課和奔波而顯得有些暗沉,眼角處細細的紋路是歲月和辛勞共同刻下的印記,幾縷碎發(fā)被額角的薄汗濡濕,黏在皮膚上。
指尖無意識地抬起,輕輕摩挲著鏡面上凝結(jié)的朦朧水霧,仿佛想擦亮什么。
看著鏡中那個與周遭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自己,她忽然輕輕笑出聲來。
那笑聲里沒有自憐,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釋然。
在滿是精致妝容、職業(yè)套裝和高跟鞋的應(yīng)聘場合,堅持赤腳踩過別人精心打理、價值不菲的地面,
這看似荒誕不經(jīng)的堅持,倒比硬著頭皮穿上借來的高跟鞋、裝模作樣地假裝融入,更像真實的她。
那個總愛踩著拖鞋、笨拙卻執(zhí)拗地闖世界的阿婷,在此刻笨拙地洗著腳,笨拙地守護著自己那套獨屬于煙火人間的、不那么體面卻無比真實的生活法則。
這份笨拙,是她對抗這個過于精致世界的唯一武器。
赤腳踩在鋪著厚厚暗紋幾何圖案地毯的長廊上,柔軟的絨毛觸感讓阿婷幾乎陷了進去,每一步都悄無聲息。
兩側(cè)墻上錯落懸掛著大幅的抽象派畫作,冷調(diào)的靛藍與刺目的猩紅在暖黃壁燈的光暈下激烈交織,碰撞出一種奇異而略帶壓迫感的氛圍。
轉(zhuǎn)過一個安靜的拐角,一張造型前衛(wèi)的弧形皮質(zhì)沙發(fā)靜靜地安置在那里,泛著冷冽而高級的光澤。
流暢的線條如同某種優(yōu)雅而慵懶的生物,無聲地蜷伏于此。
阿婷輕輕地坐了下去。
冰涼的皮革瞬間貼上了她的小腿肌膚,沙發(fā)凹陷的弧度溫柔地將她半包裹其中。
空氣中浮動著若有若無的、清冽的香氣,這干凈又疏離的氣息,襯得這場即將開始的面試,愈發(fā)像一場光怪陸離、虛實難辨的夢境。
她的面前是一張懸浮式的玻璃茶幾,通體剔透,泛著清冷的微光。
茶幾中央,一盞嵌入式的觸控臺燈正流淌出幽藍的光暈,如同將夏夜深邃的月光凝固在了這方寸之間。
茶幾光滑如冰的邊緣,清晰地倒映著頭頂那盞由無數(shù)水晶棱柱組成的巨大吊燈,細碎迷離的光影在玻璃表面跳躍、流淌。
沙發(fā)旁,一個造型簡潔的啞光金屬邊幾上,擺放著一尊造型極其抽象的青銅雕塑。
扭曲纏繞、充滿張力的線條如同瞬間凝固的狂烈火焰,尖銳冰冷的棱角在幽藍光線下泛著鋒銳的寒芒。
這充滿力量感甚至侵略性的藝術(shù)品,與腳下柔軟的地毯、包裹著她的弧形沙發(fā)形成了強烈的視覺與觸感反差。
整個空間仿佛在極簡主義的冷感與藝術(shù)表達的狂放碰撞中,無聲地訴說著主人復(fù)雜而獨特的品味與審美。
巨大的落地窗外,午后的太陽正把幾棵高大棕櫚樹的影子拉得斜長。
蟬鳴聲不知疲倦,執(zhí)著地從紗窗的細小縫隙里頑強地鉆進來,持續(xù)不斷地聒噪著,攪得人心底莫名發(fā)癢。
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米黃色的高級墻布上切割出整齊而銳利的光影線條。
中央空調(diào)送出的冷風(fēng)無聲而強勁,帶著恰到好處的涼意,風(fēng)中還混著一絲若有若無、提神醒腦的青檸薄荷香氛的氣息。
時間在寂靜中流淌。
阿婷的目光落在墻上那些被陽光切割出的光影上,看著它們隨著日頭的移動而緩慢變化。
十分鐘,又十分鐘……空氣安靜得只剩下空調(diào)出風(fēng)的微弱氣流聲和她自己清晰可聞的心跳。
等待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帶著一種微妙的煎熬。
就在她感覺自己的思緒快要被這寂靜吞噬時,客廳盡頭,那扇緊閉的、通向內(nèi)室的雙開雕花木門,悄無聲息地向內(nèi)滑開。
門開的瞬間,阿婷的目光猝不及防地跌進一汪琥珀色的光暈里。
那光線溫暖、醇厚,帶著一種沉淀感,與客廳的清冷截然不同。
一盞巨大的、由無數(shù)水晶棱錐組合而成的吊燈從高高的穹頂垂墜而下,如同凝固的冰棱瀑布。
水晶的每一寸切面都在貪婪地切割、折射著光線,碎成滿室細碎跳躍、令人目眩神迷的星芒。
這璀璨的光芒,竟讓她莫名想起老唱片機里那卡了碟的、不斷重復(fù)的旋律片段,卡得人心慌意亂。
視線下移,一整面墻被設(shè)計成蜿蜒起伏的酒架,深色的實木如同一條暗沉的河流。
酒架上,一瓶瓶形態(tài)各異的紅酒如同穿著深色天鵝絨旗袍的曼妙女子,在幽暗的光線下泛著如凝固血漬般深沉而誘惑的光澤。
細長的瓶頸纖細得近乎刻薄,瓶身上蝕刻著繁復(fù)華麗的西洋花體字母標(biāo)簽,那華麗帶著一種精心雕琢的做作感。
旁邊一個冰桶里,斜插著一支裹著閃亮銀箔的香檳,瓶口被金絲纏繞封住,仿佛只等某個歡慶時刻,“?!钡匾宦曒p響,將泡沫噴濺成一場虛張聲勢的盛宴。
空氣里浮動著一種復(fù)雜的氣息。
那是陳年橡木桶、發(fā)酵葡萄、昂貴雪茄和冷冽香氛混合而成的、帶著發(fā)酵感的曖昧味道。
甜膩與辛辣在其中微妙地交纏,如同將烈酒摻入了馥郁的胭脂,醉人的同時也隱隱嗆得人眼眶發(fā)澀,鼻腔發(fā)酸。
這里的奢華是帶著無形尖刺的,水晶折射的耀眼光斑落在深紅的酒液里,晃動著,跳躍著,讓人眼花繚亂,幾乎看不清瓶身標(biāo)簽上那些象征著年份與身價的、燙金的細小文字。
仿佛是時光被精心釀成了液體黃金,封存在這些晶瑩剔透的玻璃牢籠里,精致、昂貴得叫人屏住呼吸,不敢輕易觸碰。
一陣踢踢踏踏、明顯帶著不耐煩的腳步聲,從側(cè)面一座旋轉(zhuǎn)樓梯的方向傳來。腳步聲由遠及近,帶著一種孩子特有的散漫和不羈。
阿婷循聲抬頭。
樓梯上,走下來一個穿著寬大黑色T恤、運動短褲的男孩。
頂著一頭顯然剛睡醒、亂糟糟支棱著的頭發(fā),額前幾縷碎發(fā)幾乎要遮住眼睛。
濃密的長睫毛像兩把小扇子,低垂著,在眼下投出小片陰影,也巧妙地遮住了眼底可能存在的疏離或抗拒。
他一只手心不在焉地抓著一個最新款的平板電腦,指節(jié)因為用力抓著邊緣而微微發(fā)白。
平板邊角掛著一個造型奇特的金屬骷髏頭掛件,隨著他漫不經(jīng)心的步伐,掛件晃蕩著,撞擊著平板外殼,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散漫又透著煩躁的清脆聲響,在這過分空曠寂靜的客廳里,敲擊出格格不入的節(jié)奏。
“小少爺,這位是來面試的林老師。”
銀發(fā)阿姨適時地輕聲提醒,語氣帶著恭敬。
男孩敷衍地“嗯”了一聲,聲音含糊不清,像是從鼻腔里哼出來的。
他眼皮都沒抬一下,徑直走到阿婷對面的那張單人沙發(fā)前,身體重重地陷進柔軟的真皮里,仿佛要把自己埋進去。
隨即,他旁若無人地抓起平板,手指在屏幕上飛快地劃動起來,屏幕的光映亮了他沒什么表情的臉。
客廳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平板里傳出的、被刻意調(diào)低的游戲音效聲——引擎的轟鳴和輪胎摩擦地面的尖嘯。
阿婷的目光落在男孩手中的平板上,屏幕上熟悉的賽道場景和操作界面一閃而過。
她心頭微微一動。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腿上帆布包粗糙的邊緣,仿佛在汲取某種熟悉的觸感帶來的鎮(zhèn)定。
她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游戲音效:
“你在玩極品飛車?”
這老游戲的界面早泛黃得像本舊雜志,可她閉著眼都能記得每個彎道的弧度。
現(xiàn)實中連油門和剎車都分不清,路上無人都能撞上護欄的她,正是因為這份笨拙與挫敗,才一頭扎進虛擬賽道。
無數(shù)個失眠的夜,她在代碼構(gòu)筑的公路上橫沖直撞,把對方向盤的恐懼,全化作了平板上翻飛的殘影。
男孩的手指頓了頓,抬頭打量她,眼神里多了幾分意外。
“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