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針在表盤上悄然劃過三圈,三個小時的時光像被揉碎的光影。
阿婷坐在程家別墅的書房里,指尖的紅色墨水筆在男孩的習題冊上留下細密的批注。
專注讓時間如白駒過隙,可每當樓下隱約傳來腳步聲,
或是窗外花園里晃過模糊的人影,時間立刻被無限拉長,
每一分鐘都像浸透了水的海綿,變得粘稠而綿長,在無聲的忐忑與無名的期待里緩慢滴落。
那是程先生。
保姆阿姨稱他“程先生”,有時又喚他“阿成少爺”,但阿婷只在心里默默稱呼他為程先生。
他偶爾會出現(xiàn)在這棟巨大而空曠的房子的某個角落,比如在通往客用洗手間的長廊上。
當時阿婷抱著一疊資料匆匆而行,他恰好從另一扇門里出來。
空間驟然變得狹窄,兩人幾乎擦肩而過。
他很高,身上帶著一種清冽的、混合著青檸與海洋氣息的香水味,那味道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瞬間攫住了阿婷全部的感官。
他腳步頓了一下,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短暫的一瞬,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嘴角似乎牽動了一下,又似乎沒有。
那短暫的、幾乎稱不上接觸的相遇,卻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的漣漪至今未平。
保姆阿姨端著青瓷杯匆匆走來,杯沿升騰的熱氣在冷氣十足的房間里凝成細密水珠,蜿蜒而下:
“老師,喝口溫水再走?!?/p>
溫熱的液體滑過喉嚨,檸檬的酸味裹著某種陌生香料的氣息,一絲絲熨帖著阿婷緊繃的神經(jīng)。
她道了謝,將所有的習題資料仔細地、近乎鄭重地塞進那個洗得發(fā)白的帆布包,起身告辭。
雕花鐵門在身后緩緩閉合,隔絕了冷氣和過于精致的空曠,蟬鳴也驟然停歇,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掐斷了喉嚨。
阿婷抬頭望去,鉛灰色的云層沉沉地壓下來,邊緣透出病態(tài)的昏黃,
仿佛伸手就能觸到那飽脹著水汽、潮濕而冰涼的云絮。
空氣凝滯得如同固體,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阻力。
她剛踏上蜿蜒的青石板路,第一滴雨便精準地砸在她微涼的手背上,
涼意瞬間順著毛孔鉆入皮膚,激起一陣細微的戰(zhàn)栗。
緊接著,雨絲如億萬根閃亮的銀針,密密麻麻地斜織而下,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
路旁那叢開得正盛的薔薇在突如其來的雨幕中劇烈搖晃,
沾著水珠的花瓣紛紛低垂,原本艷麗的紅色被雨水暈染開,邊緣模糊,
像一幅剛剛被潑了水、顏料尚未干透的水彩畫,
透出一種被蹂躪的、驚心動魄的凄艷。
“我自己走下山就行?!?/p>
阿婷婉拒了保姆阿姨要叫司機的好意,聲音在驟起的雨聲中顯得細弱。
她從門房手里接過遞來的那把深色長柄傘。
傘通體素凈,沒有任何張揚的品牌標識,
唯有傘骨流暢冷硬的線條,啞光內斂的金屬骨架與細密織就,滴水不沾的傘面,
無聲地訴說著一種不顯山露水的昂貴質感。
傘面“嘭”一聲撐開的瞬間,仿佛是一個信號,雨勢陡然轉急。
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緊繃的傘面上,發(fā)出持續(xù)不斷的“噼啪”悶響,像是無數(shù)小石子從天而降。
阿婷踩著濕漉漉的臺階小心下行,夾腳拖鞋的軟底碾過石縫間迅速積聚的雨水,
濺起細小的、冰涼的水花,打濕了她裸露的腳踝。
發(fā)梢垂落的幾縷碎發(fā)很快被斜飄進來的雨絲濡濕,變得沉重,黏在她白皙微涼的臉頰上,帶來細微的癢意。
就在這時,身后突然傳來一陣急促而清晰的腳步聲。
那聲音叩擊在濕滑的石板上,發(fā)出清脆、穿透力極強的“嗒、嗒”聲,異常堅定地穿透了嘩嘩的雨幕。
阿婷下意識地回頭。
只見一個高大的身影握著把黑色的長柄傘,正從別墅側門疾步而來。
米白色的棉質T恤肩頭已經(jīng)洇開大片深色的水痕,緊貼著寬闊的肩線。
是程先生。
他幾步就跨到了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帶來一種無形的壓迫感,同時也遮擋了更多斜飛的雨絲。
他的氣息有些微喘,混合著雨水和青檸海洋香水的清冽氣息撲面而來。
“雨太大了,”
他的聲音在雨聲中依舊清晰沉穩(wěn),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目光落在她被打濕的肩頭和黏在臉頰的發(fā)絲上,
“順路,載你一程。”
話音未落,他已經(jīng)將手中的黑色大傘朝她這邊傾側過來。
兩把傘的傘骨邊緣在空中輕輕相碰,發(fā)出一聲短促而清脆的金屬“嗒”聲。
這細微的觸碰卻像一道電流,瞬間擊中了阿婷。
她握著傘柄的手指驟然收緊,過于用力的指節(jié)微微泛白,
傘柄上那圈精致的、冰涼的菱形暗紋深深硌進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痛麻感。
重疊的傘影在兩人頭頂撐開一片相對寂靜的空間。
世界仿佛被隔絕在外,只剩下嘩嘩的雨聲敲打著傘面。
在這狹小的、被雨水包裹的天地里,阿婷能異常清晰地聽見他略顯急促的呼吸聲,還有自己胸腔里那驟然失序、擂鼓般的心跳。
他身上的青檸味,此刻混合了雨水特有的、微腥的泥土和植物氣息,在這方寸之地里絲絲縷縷地交織、纏繞、發(fā)酵,醞釀出一種令人暈眩的、粘稠的暖意。
“不用麻煩……”
阿婷的聲音出口,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微顫,尾音被一陣突然襲來的狂風卷走。
那風裹挾著冰冷的雨簾,像一堵水墻般兇狠地撲向他們。
程先生幾乎是本能地、迅捷地側身半步,同時伸出手臂,寬大的手掌虛虛地護在她身前,擋住了撲向她懷中帆布包的雨水。
他的指尖距離她握著傘柄的手腕,只有一線之隔。
阿婷甚至能感覺到他手臂動作帶起的微弱氣流拂過她的皮膚。
那一瞬間,某種無形的東西——如同雨后瘋狂滋生的藤蔓,帶著濕漉漉的、隱秘的生機——悄無聲息地纏繞上來,勒緊了她的心臟,又酥又麻。
阿婷被迫抬起頭,視線撞進他近在咫尺的眼眸。
濃密的睫毛被雨水打濕,幾顆細小的水珠綴在上面,隨著他眨眼輕輕顫動,折射著灰暗天光下微弱的亮。
她望著這雙眼睛,腦海里不受控制地翻涌起那些關于曖昧的哲思碎片——
它像懸在兩人之間一根透明的蛛絲,
看似脆弱易斷,實則堅韌得能將彼此所有細微的心跳、每一次呼吸的停頓,都編織進一張無形的、敏感的網(wǎng)里。
它是尚未落筆的草稿,充滿了令人心悸的留白與無限可能,
雙方在小心翼翼的試探與迂回的暗示中,維持著一種脆弱的、隨時可能崩塌的平衡。
每一個欲言又止的對視,每一個刻意保持的半臂距離,
都是精心設計過的密碼,是無聲的試探與同樣無聲的回應。
那些語焉不詳?shù)膶υ挘切┤艏慈綦x的相處,本質上都是情感的半成品。
既貪婪地吮吸著靠近時那種隱秘的、令人顫栗的甜蜜,
又狡猾地為自己保留著隨時可以抽身而退、片葉不沾的自由。
最終,在他沉靜卻帶著不容拒絕力量的目光里,
在他被雨水勾勒得愈發(fā)清晰的、帶著成熟男性輪廓的下頜線條前,
阿婷感到自己所有的矜持和防備都在那混合著雨水與青檸香氣的空氣中無聲溶解。
她垂下眼睫,輕輕點了點頭,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應允:
“……好。”
程先生似乎幾不可察地松了口氣,緊繃的下頜線條柔和了半分。
他保持著傘的傾斜角度,示意她跟上。
阿婷收攏了自己的傘,冰涼的傘骨貼著腿側。
她跟著他高大的背影,走向車庫的方向。
雨水順著車庫的金屬頂棚傾瀉而下,形成一道密集的水簾。
他拉開副駕駛的車門。
阿婷俯身坐進去的瞬間,整個人愣在當場。
熟悉的、帶著天然紋理的頂級真皮座椅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裙料傳來,細膩而支撐有力。
中控臺上鑲嵌的深色啞光木紋裝飾,紋理走向她都仿佛在夢中描摹過。
最讓她心臟驟然一縮的,是那股彌漫在車廂內的、極其清淡卻異常清晰的香薰氣息,
不是常見的工業(yè)香精,而是一種獨特的,帶著雨后森林冷冽感的清新味道,
尾調里藏著極淡的、幾乎難以捕捉的柑橘甜意。
這味道……和她家之前,丈夫最喜歡的那輛車上用的定制香薰,一模一樣。
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震驚與某種宿命般酸澀的情緒猛地攫住了她。
她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輕顫和一絲不易覺察的,因回憶而尖銳起來的尾音:
“你也開這個牌子?”
話音落下的瞬間,阿婷就后悔了。
這問題突兀得近乎失禮,帶著一種逾越界限的探究。
程先生正探身進來替她關上車門,動作因為她的話而微微一頓。
他關好門,繞過車頭坐進駕駛位。
車門隔絕了外面滂沱的雨聲,車廂內瞬間陷入一種帶著潮濕暖意的、近乎真空的寂靜。
他拉過安全帶,金屬卡扣發(fā)出“咔噠”一聲脆響,在安靜的空間里格外清晰。
后視鏡里,阿婷的目光與他的短暫相撞。
他的眼神深邃,像沉靜的湖面,看不出明顯的波瀾,
但那極短暫的停頓和鏡中一閃而過的、帶著審視意味的微光,卻讓阿婷的心懸得更高。
她有些不自在地微微調整了一下座椅的位置,皮革摩擦發(fā)出細微的聲響,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嗯?!?/p>
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平穩(wěn),聽不出情緒。
他指尖輕觸中控屏的啟動圖標,幽藍指示燈微微閃爍,車身倏然泛起一層柔和光暈,無聲地蓄勢待發(fā)。
雨刮器開始規(guī)律地左右擺動,發(fā)出單調的“唰——唰——”聲,
橡膠刮片緊貼著玻璃,將擋風玻璃上不斷流淌的,模糊了視線的雨痕一次次劃開,短暫地切割出前方濕漉漉的、扭曲變形的世界。
車子平穩(wěn)地駛出車庫,前燈刺破雨幕,緩緩匯入被雨水沖刷得發(fā)亮的盤山公路,輪胎碾過積水,濺起細碎的水花。
雨水瘋狂地拍打著車身,仿佛要將這小小的金屬盒子吞噬。
“這車……續(xù)航還行?”
阿婷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像隨口閑聊,
試圖驅散車廂內彌漫的,因她剛才失言而更顯粘稠的尷尬。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摳著帆布包粗糙的邊緣。
程先生的目光專注地看著前方被雨刮器不斷刷新的道路,
握著方向盤的雙手骨節(jié)分明,顯得沉穩(wěn)有力。
聽到她的問話,他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轉瞬即逝的弧度。
“還好?!?/p>
他回答,語氣平淡無波,
“我家在城南有座換電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