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線,永不停歇的金屬河流,裹挾著時間向前奔涌。我,趙鐵柱,
是這條河上一塊沉默的鵝卵石,日復一日被沖刷。我的工位就在硅膠手臂組裝段。我的任務,
比較簡單:拿起鑷子,給硅膠娃手指貼指甲蓋?!爸樱“l(fā)什么呆!手底下麻利點!
”一聲炸雷般的吼叫在我耳邊響起,帶著濃重的煙味和長期吆喝留下的沙啞。是組長,
王大錘。他像一座移動的鐵塔,永遠皺著眉頭,巡視著這條被他視為生命的流水線。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我旁邊,粗糙的手指毫不客氣地戳了戳我剛做的產(chǎn)品:“看看!
歪了零點五毫米!質(zhì)檢打回來你負責返工?耽誤整條線你擔得起嗎?
”唾沫星子幾乎濺到我臉上。我縮了縮脖子,手指下意識地在油膩膩的工褲上蹭了蹭,
沒敢吭聲。尊嚴?在這條線上,是比車間里漂浮的硅膠粉塵還要稀薄的東西。
汗水順著額角滑下來,流進眼角,又咸又澀。午餐的半小時,是流水線賜予的短暫喘息。
我端著食堂千篇一律的寡淡飯菜,找了個最偏僻的角落坐下。
四周工友的談笑聲、咀嚼聲、抱怨聲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孤獨感像冰冷的潮水,
慢慢淹過腳踝、膝蓋,最終包裹全身。我低頭扒拉著飯盒里幾片蔫黃的菜葉,食不知味。
角落里,一堆被質(zhì)檢打下來的邊角料和殘次品堆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墳塋。
一些硅膠碎片、斷掉的手指、輕微變形的關節(jié)……它們是被“完美”標準淘汰的棄兒。
一個念頭,像陰暗角落里滋生的苔蘚,悄悄爬上心頭。午休結(jié)束的哨音尖銳地響起時,
我的手心里,已經(jīng)緊緊攥住了一小團軟塌塌的硅膠碎片,
還有兩粒顏色略深、幾乎沒人會注意到的備用小零件。心臟在肋骨后面擂鼓。
宿舍的床鋪窄小堅硬。當最后一個工友的鼾聲響起,我才敢在昏黃的小臺燈下,
拿出我偷藏的“寶藏”。沒有圖紙,沒有工具,只有一雙手,笨拙地揉捏、拼接。
我把那團硅膠捏成一個歪歪扭扭的球形,勉強算是腦袋。兩粒小零件嵌上去當眼睛,
一大一小,透著股傻氣。又用更細碎的邊角料勉強粘出四肢,短小得不成比例。
它丑得驚心動魄,像個發(fā)育不良的外星土豆?!昂?,老丑,”我對著這個硅膠疙瘩,
用氣聲低語,“就剩咱倆了?!彼斎徊粫貞?,那兩只不對稱的眼睛呆滯地望著我。
可奇怪的是,對著它,白天被王大錘吼出來的憋屈,流水線磨出的麻木,
好像找到了一條細細的縫隙,悄悄泄了出去。我甚至試著對它笑了笑,
盡管那笑容可能比它還要難看。這隱秘的慰藉,如同偷來的糖果,甜得短暫而心驚膽戰(zhàn)。
我把它藏在工具箱最底層,上面壓滿油膩的扳手和零件,以為萬無一失。那天下午,
流水線一如既往地吞噬著時間。一個料件在我手里沒拿穩(wěn),“噗”地一聲輕響,掉在地上,
沾滿了油污。我暗罵一聲,急忙彎腰去撿。就是這一彎腰,
工具箱沒關嚴的蓋子“哐當”一下滑開了?!笆裁礀|西?
”王大錘那特有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嗓音如同冰錐,瞬間刺穿了流水線的噪音。
我全身的血“唰”地一下涌到頭頂,又瞬間退得干干凈凈,手腳冰涼。我猛地直起身,
想把蓋子踢回去,但已經(jīng)晚了。王大錘那雙沾著機油的黑手,像老鷹抓小雞一樣,
精準地從一堆工具底下拎出了“老丑”。死寂。短暫的死寂后,是火山爆發(fā)。“趙鐵柱!
”王大錘的咆哮震得頭頂?shù)娜展鉄艄芏荚谖宋俗黜?,整條線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
火辣辣地燙著我的皮膚,“你敢偷工廠的原料?!搞這些歪門邪道?!啊?!
”他揮舞著那個丑陋的硅膠疙瘩,唾沫橫飛,“你知不知道這些料多貴??。?/p>
知不知道耽誤一分鐘流水線損失多少錢????!”“王…王組長,
我…我就是…”我的舌頭像是打了死結(jié),囁嚅著想解釋那只是一點廢棄的邊角料,
想說我只是想做個伴兒…但在他暴怒的目光下,所有的話語都碎成了粉末?!熬褪鞘裁淳褪??
!”他粗暴地打斷我,把“老丑”狠狠摔在地上,丑陋的硅膠身體彈了一下,滾到我的腳邊,
那只大一點的眼睛空洞地對著我。“罰款!半個月工資!這個月績效清零!再讓我發(fā)現(xiàn)一次,
立馬給我卷鋪蓋滾蛋!”半個月工資!像一記重錘砸在胸口,悶得我喘不過氣。
我死死盯著地上那個摔不壞的“老丑”,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幾個彎月形的血痕。
屈辱和憤怒在胸腔里左沖右突,卻找不到出口,最終化為一片冰冷的死灰。我默默彎腰,
撿起“老丑”,它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全身。在無數(shù)道或同情或嘲笑的目光中,
我把它重新塞進工具箱最底層,用力蓋上了蓋子,發(fā)出沉悶的“哐”一聲。那聲音,
像是我心里某扇門也被關死了。日子變得比以往更加灰暗。罰款像沉重的枷鎖,
連食堂最便宜的菜都要掂量再三。王大錘的盯梢變本加厲,每次他的影子籠罩過來,
我的脊背都會下意識地繃緊。流水線那“啪嗒、啪嗒”的聲響,不再是單調(diào),
而是變成了鈍刀子割肉,一下,又一下。手臂機械地抬起、按下,循環(huán)往復。
我常常盯著自己沾滿硅膠粉末和油脂的手指,它們腫脹、粗糙,
仿佛也正在一點點變成流水線上的冰冷零件。直到那天下午,質(zhì)檢區(qū)那邊傳來一陣騷動。
一輛半舊的平板拖車“嘎吱嘎吱”地推過來,上面堆滿了被退回的殘次品娃娃。
它們像一群被遺棄的尸體,姿態(tài)扭曲,肢體不全,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灰塵,
無聲地訴說著失敗。“又退回來一批!媽的!都是些吹毛求疵的龜孫!
”負責退貨的老李罵罵咧咧,沒好氣地把拖車往角落的“殘次品墳場”一甩。
幾個娃娃被震得滾落下來,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我正好推著一車剛做完的產(chǎn)品路過。
目光下意識地掃過那些殘次品。一個娃娃的臉摔裂了,硅膠翻卷著,露出里面粗糙的填充物。
另一個的手臂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扭曲著。還有一個,大概是發(fā)聲單元出了問題,
當它滾落在地時,
出一連串短促、尖銳、毫無意義的電子噪音:“滋…嗶…咔咔…滋啦…”那噪音刺耳又混亂,
像垂死的哀鳴,又像失控的詛咒。我猛地停住了腳步。那尖銳的噪音像一根燒紅的針,
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我麻木的耳膜,直直扎進混沌一片的大腦深處。
“滋…嗶…咔咔…滋啦…”毫無意義?不!就在那一瞬間,我腦子里“嗡”的一聲,
像是生銹的齒輪被強行撬動,卡死了許久的某個地方,豁然貫通!那些單調(diào)的“啪嗒”聲,
王大錘的咆哮,老李的咒罵,工友疲憊麻木的臉,
還有這尖銳刺耳的噪音……所有的聲音碎片猛地旋轉(zhuǎn)、碰撞、重組!
一個荒誕絕倫、卻又無比清晰的念頭,如同閃電劈開濃霧,
照亮了思維的荒原——為什么娃娃的聲音,非得是嬌滴滴、軟綿綿的?
為什么不能是……別的?比如,憤怒的?罵人的?
像生活本身那樣粗糙、暴躁、帶著粗糲棱角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
血液奔流的聲音沖刷著耳膜。我?guī)缀跏菗涞侥嵌褮埓纹放赃叺模?/p>
全然不顧老李投來的詫異目光。雙手在冰冷的硅膠肢體和金屬零件中急切地翻找、摸索。
斷裂的關節(jié)、裸露的電線、破損的發(fā)聲單元、變形的硅膠臉……這些被遺棄的“殘骸”,
此刻在我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
“這個…發(fā)聲模塊還能響…這個硅膠臉…皺紋夠深…這個胳膊關節(jié)…夠硬朗…”我喃喃自語,
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迅速地將幾樣關鍵的“零件”扒拉到自己腳邊。
午休的哨音如同天籟,我抱起這堆“寶藏”,用最快的速度沖回了宿舍。接下來的幾天,
我成了宿舍里的幽靈。除了必要的吃喝拉撒和上工,所有時間都耗在了那張狹窄的單人床上。
臺燈的光暈是我唯一的世界。工具箱里的簡陋工具——一把磨鈍的小刀,一把鉗子,
一卷電工膠布,成了我的魔杖。我拆解、拼湊、焊接、打磨。用破損的硅膠臉重新塑形,
的、仿佛飽經(jīng)風霜的皺紋;把還能工作的發(fā)聲單元小心地剝離出來;把僵硬的關節(jié)重新組合,
讓它們能做出有力的、帶著不耐煩意味的揮手動作。
最難的是“編程”——如果那能叫編程的話。我利用一個撿來的、最基礎的錄音模塊,
反復嘗試。對著它壓低聲音,
模仿記憶里巷口脾氣最火爆、罵人最利索的那個老太太的語氣:“看什么看?!
沒見著老胳膊老腿???讓開點!”“哎喲喂!現(xiàn)在的年輕人喲,一個個眼珠子長頭頂上嘍!
”“干活?干個屁!飯都吃不飽,凈整些沒用的花活兒!”我的聲音沙啞,模仿得也拙劣,
但那股子市井的、帶著火藥味的潑辣勁兒,竟在反復的失敗和調(diào)試中,
意外地捕捉到了幾分精髓。
宿舍里回蕩著我壓低嗓音的“咆哮”和電子元件短路的“噼啪”聲。
當最后一個焊點冷卻凝固,我用一塊從舊工裝上剪下來的深藍色碎花布,
笨拙地給這個拼湊起來的軀體裹上。一個硅膠的、帶著明顯拼接痕跡的“老奶奶”誕生了。
她的臉有點歪,一條胳膊比另一條略長,深陷的眼窩里嵌著兩顆不太靈活的塑料眼珠,
嘴角卻倔強地向下撇著,透著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勁兒。宿舍里安靜得只剩下我的心跳。
我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按下了她背后那個簡陋的開關。
短暫的電流嗡鳴后,一陣低沉、沙啞,帶著明顯電子合成感,
卻又充滿市井煙火氣的“咒罵”響了起來:“哪個不開眼的吵老太婆睡覺?!活膩歪啦?!
滋…嗶…(電流雜音)…飯呢?!餓死算逑?!”那聲音粗糙、突兀、毫無美感可言,
甚至夾雜著電流的雜音??删驮谒懫鸬囊粍x那,我像是被一道電流擊中,
猛地從床上彈了起來!成了!就是它!就是這股勁兒!這哪里是殘次品?
這分明是被生活打磨出的、最真實的棱角和鋒芒!
我抱著這個會罵人的“暴走老奶奶”硅膠娃娃,在狹窄的宿舍里像個瘋子一樣無聲地轉(zhuǎn)著圈,
咧開嘴,無聲地大笑起來。淚水卻毫無征兆地沖出眼眶,滾燙地淌過臉頰。壓抑太久,
需要出口。這娃娃,就是我的投槍,我的匕首,我的,一聲吶喊。網(wǎng)絡的風暴,起于微末。
我根本不懂什么營銷,
只是在一個幾乎無人問津、專門分享工廠流水線“奇葩”見聞的小論壇角落,
抱著破罐子破摔的心態(tài),用新注冊的賬號“流水線的小丑”,
上傳了一段極其粗糙的手機視頻。畫面抖動得厲害,背景是我那凌亂不堪的宿舍床鋪。
鏡頭中心,就是那個歪著臉、裹著碎花布的硅膠老奶奶。我顫抖的手指按下了開關。
“滋…嗶…(電流雜音)…瞅啥瞅?!沒見過老太太?。?!
”沙啞的電子合成音帶著濃重的市井氣劈頭蓋臉,“現(xiàn)在的年輕人,走路不長眼珠子!
跟個沒頭蒼蠅似的亂撞!滋…(雜音)…早飯吃的炮仗啊?火氣這么大!
”視頻只有短短十幾秒,拍攝手法堪稱災難,畫質(zhì)模糊,光線昏暗。上傳完,
我就把手機扔到一邊,倒頭就睡,幾乎忘了這回事。流水線的疲憊如同沉重的濕棉被,
瞬間將我裹挾進黑暗。第二天上工,王大錘的吼聲似乎格外刺耳,流水線的噪音也格外單調(diào)。
午休時,我習慣性地摸出那部屏幕碎裂的舊手機,指尖劃過油膩的屏幕。
幾十條未讀消息的提示紅點,像血滴一樣刺眼。我疑惑地點開那個小論壇的APP。
消息欄爆炸了?!芭P槽哈哈哈哈哈哈!這什么鬼才設計?!”“這暴躁老奶奶,
罵出了我的心聲!社畜淚目!”“太真實了!比那些假惺惺的娃娃帶勁一萬倍!求鏈接!
”“已轉(zhuǎn)發(fā)!神作預定!”“UP主在哪個廠?這娃娃賣嗎?
我預訂十個給我老板當生日禮物!
”點贊數(shù)、評論數(shù)、轉(zhuǎn)發(fā)數(shù)……那些數(shù)字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跳動。
我的名字“流水線的小丑”被反復提及。那個簡陋的視頻,被瘋狂轉(zhuǎn)發(fā),
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卻意外地變成了海嘯,沖出了這個小眾論壇的池塘,
涌向了微博、短視頻平臺、朋友圈……“爆了!徹底爆了!”幾天后,
車間主任幾乎是小跑著沖進我們這條線,臉上泛著紅光,聲音激動得變調(diào),“那個!
那個會罵人的老奶奶娃娃!是哪個線做的?誰弄出來的?快!老板要見人!
”整個車間瞬間安靜下來,只有機器還在無知無覺地嗡鳴。所有的目光,齊刷刷地,
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我身上。有震驚,有難以置信,更多的是直白的嫉妒。
我正機械地拿起一個硅膠手臂,手指僵在半空。王大錘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
像吞了一只蒼蠅。他死死盯著我,眼神復雜得難以形容,有驚愕,有審視,
還有一絲被冒犯的陰沉。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車間主任已經(jīng)沖到我面前?!笆悄??
趙…趙鐵柱?”主任上下打量著我,仿佛第一次認識這個沉默寡言的工人,“快!
跟我去辦公室!老板等著呢!”老板周扒皮的辦公室,彌漫著雪茄和昂貴皮革混合的味道,
與車間那股機油和硅膠的氣息截然不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個工業(yè)園區(qū)的縮影。周扒皮,
人如其名,精瘦,眼神銳利得像鷹隼,此刻卻堆滿了與平日截然不同的、近乎夸張的熱情。
“哎呀呀!趙鐵柱同志!我們廠的臥龍啊!藏得可真深!”他繞過寬大的紅木辦公桌,
用力拍著我的肩膀,力道大得我一個趔趄,“天才!絕對的天才設計師!你這創(chuàng)意,
簡直是化腐朽為神奇!市場部報告都瘋了!訂單!海量的訂單!電話都快被打爆了!
”他唾沫橫飛地描繪著宏偉藍圖:“成立專項設計組!你當組長!獨立辦公室!工資翻三倍!
不,五倍!年終分紅!我們要把這‘暴走老奶奶’打造成現(xiàn)象級IP!出系列!聯(lián)名!周邊!
”我像個提線木偶,被他按在柔軟的、幾乎能將人陷進去的真皮沙發(fā)上。
桌上擺著精致的茶點和昂貴的咖啡,但我只感到一陣陣眩暈。巨大的不真實感包裹著我。
幾天前,我還是那個被罰掉半月工資、躲在工具箱后面偷藏邊角料的底層工人。幾天后,
我成了“天才設計師”?這一切快得像一場荒誕的夢。“小趙啊,好好干!前途無量!
”周扒皮最后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眼神里充滿了對搖錢樹的期許,“發(fā)布會就在下周!
你是絕對的主角!好好準備!”走出那間豪華得令人窒息的辦公室,
走廊里明亮的燈光刺得我眼睛發(fā)酸?;氐绞煜さ能囬g門口,里面機器的轟鳴聲傳來,
竟讓我感到一絲奇異的安心。然而,我剛推開門,里面熱火朝天的景象讓我愣住了。
整條流水線已經(jīng)徹底改變了模樣。原本組裝標準娃娃的區(qū)域被清空,
取而代之的是緊急搭建的、專門用于生產(chǎn)“暴走老奶奶”的臨時工段。
我那個歪臉碎花布娃娃的等比例放大海報被貼在最顯眼的位置,
海報上的宣傳語是:“最真實的煙火氣,最硬核的陪伴!”工友們正埋頭苦干,
動作快得幾乎帶出殘影??諝庵袕浡环N前所未有的緊張和亢奮。王大錘站在線頭,
臉色鐵青,正對著幾個動作稍慢的工人嘶吼,聲音因為過度用力而劈叉:“快!再快!
沒吃飯嗎?!訂單堆成山了!今晚全部給我加班!通宵!做不完誰也別想走!
”他的眼神掃過我,那目光冰冷刺骨,沒有絲毫溫度,
只有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困獸般的兇狠和怨毒。他猛地扭過頭,
對著所有人咆哮:“都給我打起精神來!誰拖后腿,立刻滾蛋!
”那吼聲像鞭子抽打在空氣里,壓得整個車間一片死寂,
只剩下機器更加瘋狂的嘶鳴和零件碰撞的脆響。巨大的生產(chǎn)壓力,像無形的巨石,
重重壓在每個人的脊梁上。新品發(fā)布會那天,整個工廠被裝飾得如同節(jié)日。
巨大的紅色充氣拱門橫跨廠區(qū)主干道,上面寫著“智伴時代,
硬核啟航——‘真性情’系列全球首發(fā)”。氣球、彩帶、震耳欲聾的暖場音樂,
營造出一種虛假的狂歡氛圍。后臺的獨立休息室,與我那凌亂的宿舍判若云泥。
巨大的化妝鏡前燈光刺眼,化妝師在我臉上涂涂抹抹,動作輕柔得讓我渾身不自在。
身上這套嶄新的、價格不菲的西裝,束縛得我?guī)缀鯚o法呼吸。鏡子里的人,
頭發(fā)被精心打理過,臉上撲著粉,像個被精心包裝的禮品??赡请p眼睛里,
卻盛滿了茫然和一絲無法驅(qū)散的疲憊?!摆w設計師,該您出場了!
”助理的聲音帶著諂媚的興奮。厚重的幕布緩緩拉開,炫目的舞臺燈光如同實質(zhì)的拳頭,
猛地砸在我臉上。臺下黑壓壓一片,閃光燈如同密集的星辰,此起彼伏地亮起,
晃得人睜不開眼。掌聲、歡呼聲、記者們亢奮的提問聲浪,匯成一股巨大的聲波,
沖擊著我的耳膜。周扒皮站在舞臺側(cè)翼,紅光滿面,對著我用力地點頭示意,
眼神里充滿了鼓勵和貪婪的期待。我像個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按照事先反復演練的流程,
走向舞臺中央的展示臺。那里,靜靜地佇立著一個“暴走老奶奶”的升級版量產(chǎn)模型。
她穿著嶄新的、印著工廠Logo的碎花衣褲,硅膠皮膚在燈光下泛著不自然的柔光,
臉上的皺紋被精心雕琢,顯得“慈祥”了不少,只有那向下撇的嘴角還保留著一絲倔強。
我拿起話筒,手心全是汗,黏膩冰冷。
干澀的喉嚨里擠出背得滾瓜爛熟的開場白:“各位來賓,媒體朋友們,大家好。今天,
我們隆重推出‘真性情’系列首款作品——‘硬核陪伴者’。她突破傳統(tǒng),
以最真實的情緒表達,
滿足現(xiàn)代人渴望真誠互動的深層需求……”我的聲音在巨大的會場里顯得有些單薄空洞。
目光下意識地掃過臺下前排。周扒皮正對一位大腹便便的投資人眉飛色舞地說著什么,
唾沫橫飛。再往后,我看到了王大錘。他被安排在靠近角落的位置,
穿著他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工裝,在周圍光鮮亮麗的人群中顯得格格不入。他低著頭,
雙手緊緊握成拳頭放在膝蓋上,肩膀繃得像一塊堅硬的石頭。燈光偶爾掃過,
照亮他深陷的眼窩和眼下一片濃重的、化不開的陰影。就在這時,意外發(fā)生了。
舞臺中央那個嶄新的、升級版的“暴走老奶奶”,似乎是為了配合我的講解,按照預設程序,
頭部應該緩緩轉(zhuǎn)動,面向觀眾。然而,就在她頭部轉(zhuǎn)動到一半時,動作猛地卡頓了一下!
緊接著,她那顆硅膠頭顱突然極其不自然地、猛地朝王大錘所在的那個角落方向,
劇烈地一甩!與此同時,她胸腔內(nèi)置的音響,沒有發(fā)出預設好的、略帶俏皮的“老金句”,
而是爆發(fā)出一陣前所未有的、極其高亢、極其刺耳、飽含著憤怒和絕望的電子合成咆哮!
那聲音,因為電流過載而帶著尖銳的破音,瞬間蓋過了我的講話,
撕裂了會場所有的喧囂:“——加!加!加!加你媽的班!
滋…嗶…(刺耳的電流爆音)…命不要啦?!錢!錢!錢!錢能買命嗎?!
你們這群…這群只會壓榨的蠢貨!吸血鬼!滋啦——?。?!”最后那聲“吸血鬼”的尾音,
被一聲巨大的電流短路爆音生生掐斷。娃娃的頭顱以一個極其扭曲的角度僵在那里,
塑料眼珠直勾勾地瞪著臺下,嘴巴微微張開,仿佛還在無聲地控訴。死寂。
絕對的、真空般的死寂。前一秒還在閃爍的閃光燈瞬間凝固。記者們張著嘴,話筒僵在半空。
投資人臉上的笑容凍結(jié)成滑稽的面具。周扒皮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
只剩下慘白和難以置信的驚駭。整個會場,上千人,仿佛被同時按下了暫停鍵。
只有空氣中殘留的電流焦糊味,和那聲震耳欲聾的咒罵帶來的嗡鳴回響,
證明著剛才那石破天驚的一幕并非幻覺。時間仿佛停滯了。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著整個會場,像一層無形的、厚重的冰蓋。所有的目光,
都凝固在舞臺中央那個姿態(tài)扭曲、陷入沉默的硅膠娃娃身上,
以及旁邊僵立如雕塑、臉色慘白的我身上。就在這令人心膽俱裂的寂靜深淵里,一個聲音,
突兀地、壓抑地、像受傷野獸瀕死的嗚咽,從會場的角落掙扎著穿透出來。
嗚…嗚…嗚嗚……是哭聲。壓抑到了極致,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破碎的、帶著血絲的哭聲。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唰地一下,投向那個角落——王大錘的位置。
他整個人蜷縮在廉價的塑料椅子上,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砸彎了脊梁。
那顆平日里總是高昂著、仿佛永遠不會低下的頭顱,此刻深深地埋在臂彎里,
肩膀劇烈地、無法控制地聳動著。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工裝,隨著他身體的顫抖而劇烈起伏,
像一面在狂風中絕望掙扎的破旗。那哭聲,壓抑、破碎、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絕望,
在死寂的會場里回蕩,比剛才娃娃的咆哮更令人心悸?!巴酢踅M長?
”離他最近的一個年輕工人,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試探著想去碰他的肩膀。
王大錘猛地抬起頭!那張平日里總是刻著嚴厲和暴躁、被機油和汗水浸透的臉,
此刻被洶涌的淚水徹底沖刷。淚水混濁,沖開了臉上的污跡,留下道道溝壑。他的眼睛赤紅,
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血絲,眼神渙散,充滿了無法承受的痛苦和崩潰。嘴唇哆嗦著,
幾次想說什么,卻只能發(fā)出更加破碎的嗚咽。
“我…我閨女…”他終于從喉嚨里擠出幾個模糊不清的字,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白血病…要錢…要命啊…我…我沒辦法…”他猛地用手捂住臉,指縫里溢出絕望的嗚咽,
“我…我就想多掙點…多點加班費…我…我不是人…我逼大家…我不是人…”他語無倫次,
每一個字都像從肺腑里硬生生摳出來,帶著血淋淋的溫度。真相,如同最鋒利的冰錐,
瞬間刺穿了會場里凝固的、虛偽的熱鬧表象。那些光鮮亮麗的來賓臉上,
驚愕、尷尬、嫌惡、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種種復雜情緒快速變換。周扒皮的臉色由白轉(zhuǎn)青,
由青轉(zhuǎn)黑,嘴唇哆嗦著,手指著我,又指向那失控的娃娃,再指向角落里崩潰的王大錘,
似乎想怒斥什么,卻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所有的目光,
最終都匯聚到了我的身上。舞臺中央,聚光燈下??諝獬林氐萌缤U塊,壓得人喘不過氣。
那硅膠老奶奶扭曲的姿勢,王大錘壓抑的痛哭,周扒皮扭曲的臉,
臺下無數(shù)雙意味不明的眼睛……像一張巨大的網(wǎng),將我死死罩住。我慢慢地、極其緩慢地,
彎下了腰。在數(shù)千道目光的注視下,
我的手伸向了那個姿態(tài)扭曲、剛剛發(fā)出震世駭俗咒罵的硅膠娃娃。
指尖觸碰到她背后那個粗糙的接口,那里還殘留著一點短路后的溫熱。我摸索著,
找到了那個小小的、隱藏的電源開關。沒有猶豫?!斑菄}。”一聲輕微的脆響,
在死寂的會場里卻清晰得如同驚雷。舞臺上炫目的燈光,
瞬間從那個失去生命力的硅膠軀體上移開,只剩下頭頂一束孤獨的白光,
精準地打在我的身上。我直起腰,手里握著那個被強行中斷了聲音的話筒。
冰冷的金屬觸感傳來,讓我微微發(fā)燙的掌心感到一絲涼意。我抬起眼,目光沒有看向周扒皮,
沒有看向那些鏡頭,甚至沒有刻意去看角落里仍在顫抖的王大錘。我的視線,
仿佛穿透了這華麗的會場穹頂,落在了那永不停歇的流水線上,
落在了沾滿硅膠粉末的手指上,落在了無數(shù)個在生存重壓下沉默的脊梁上。話筒舉到唇邊,
嘴唇有些干裂。開口時,聲音出乎意料地平穩(wěn),沒有激昂,沒有煽情,
只有一種冰冷的、近乎殘酷的平靜,像一把鈍刀子,緩慢地割開這層華麗的包裝紙:“各位。
”聲音通過音響放大,清晰地傳遞到會場的每一個角落。“剛才失控的,不是這個硅膠娃娃。
”我頓了頓,目光掃過臺下那一張張表情各異的臉,最終落回到自己手中那個沉默的話筒上,
“她只是…把一些我們假裝聽不見的聲音,放大了。
”會場里響起一片壓抑的、倒吸冷氣的聲音?!拔覀児S,”我的聲音提高了一些,
帶著一種無法抑制的疲憊和尖銳,“生產(chǎn)的是‘陪伴型伴侶’。
標榜的是‘人性化’、‘情感共鳴’、‘解決孤獨’?!蔽页读顺蹲旖?,
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我們用最精密的模具,
追求硅膠皮膚零毛孔的‘完美’;我們用復雜的程序,
模擬出設定好的‘溫柔’和‘順從’;我們給它們裝上會眨的眼睛,
會說話的嘴…”我的目光,再次投向角落里那個蜷縮的身影,
王大錘的哭聲已經(jīng)變成了低低的抽噎?!翱晌覀冏约旱难劬δ兀俊蔽业穆曇舳溉话胃?,
帶著質(zhì)問的鋒芒,刺向臺下,也刺向自己,“我們自己的嘴呢?我們自己的心呢?
我們看著工友累到直不起腰,聽著他們?yōu)榱司让X不得不忍受無休止的壓榨,
我們卻可以心安理得地設計、生產(chǎn)那些‘完美’的、‘溫柔’的假象,
然后標榜這是‘人性化’?”臺下鴉雀無聲。周扒皮的臉色已經(jīng)黑如鍋底,
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罢嬲臍埓纹?,”我握著話筒的手微微用力,指節(jié)發(fā)白,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帶著血和銹,艱難地碾磨出來,擲地有聲,
“從來就不是流水線上那些有瑕疵的硅膠和電路?!蔽姨鹗?,不是指向任何人,
而是指向自己的胸口,也指向這會場里每一個人的心臟位置?!笆俏覀冏约?。
”“是我們自己,”聲音在巨大的空間里回蕩,帶著一種悲愴的回音,
“在追求效率和利潤的路上,親手丟掉的那些東西——良心,共情,還有…活生生的人心。
”話音落下。沒有掌聲。沒有歡呼。沒有鎂光燈的瘋狂閃爍。
只有一片更加沉重、更加死寂的沉默。像一片無邊無際的、冰冷的深海,將在場的每一個人,
連同舞臺上那個穿著嶄新西裝、卻仿佛站在廢墟之中的身影,徹底淹沒。
巨大的沉默如同實質(zhì)的潮水,在會場里洶涌回蕩,吞噬了所有細微的聲響。我的話,
像一塊沉重的石頭投入這片死水,沒有激起預期的浪花,只留下不斷擴散的、冰冷的漣漪。
數(shù)千道目光黏在我身上,
復雜得如同打翻的調(diào)色盤——震驚、茫然、尷尬、被戳破偽裝的慍怒,
還有一絲絲難以捕捉的、微弱的刺痛。周扒皮的臉,已經(jīng)由黑紫轉(zhuǎn)向一種瀕死般的灰敗。
他猛地從座位上彈起來,動作之大帶翻了旁邊的水杯,昂貴的礦泉水汩汩流出,浸濕了地毯。
他完全失態(tài)了,手指顫抖地指向我,嘴唇哆嗦著,卻只能發(fā)出“你…你…”的氣音,
像一條離水的魚。旁邊的助理和幾個高管手忙腳亂地試圖安撫他,場面一片混亂。
我沒有再看他們。我的目光,穿過了這片混亂,落向那個角落。王大錘依舊蜷縮在那里,
像一座被悲傷和疲憊徹底壓垮的石像。他捂著臉,肩膀的抽動似乎平緩了一些,
但那沉重的嗚咽聲,依舊低低地、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是這片死寂里唯一真實的回響。
我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下舞臺。锃亮的皮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悄無聲息。
人群下意識地分開一條狹窄的通道,所有的目光追隨著我,帶著審視、探究,
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畏懼。閃光燈零星地亮起,捕捉著我走向角落的背影。
我在王大錘面前停下腳步。他感覺到了陰影的籠罩,身體猛地一僵,捂著臉的手緩緩放下。
那張被淚水和污跡模糊的臉抬起來,赤紅的眼睛里充滿了血絲,
還有濃得化不開的絕望、羞愧和無措。他看著我,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說什么,道歉?辯解?
或者只是更深的嗚咽?但最終,一個字也沒能吐出來。我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
看著這個曾經(jīng)讓我無數(shù)次在深夜咬牙、咒罵的“監(jiān)工”,此刻剝?nèi)チ四菍訄杂泊植诘耐鈿ぃ?/p>
只剩下一個被生活逼到懸崖邊、搖搖欲墜的父親。然后,我伸出手,不是去攙扶,
只是輕輕地、在他那件沾著油污的舊工裝肩膀上,拍了一下。很輕。很短暫。
卻像是一個無聲的開關。王大錘赤紅的眼睛里,
那層頑固的、絕望的硬殼似乎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更多的淚水洶涌而出。他猛地低下頭,
發(fā)出一聲更加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哀嚎。我沒有停留。收回手,轉(zhuǎn)身,
穿過那條自動分開的人群通道,走向會場緊閉的大門。那扇厚重的、鑲嵌著金屬邊框的門,
隔絕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絕了里面這場荒誕的鬧劇和沉重的悲傷。推開大門。
外面沒有鎂光燈,沒有記者長槍短炮的圍堵。只有工業(yè)區(qū)傍晚灰蒙蒙的天光,
帶著機油和金屬冷卻后的生澀氣味,撲面而來。遠處,巨大的廠房輪廓在暮色中沉默矗立,
流水線的轟鳴聲隱隱傳來,是這座城市永不疲倦的心跳,也是無數(shù)人無法掙脫的命運齒輪。
空氣有些涼。我深吸了一口氣,那冰冷的、帶著工業(yè)塵埃的空氣涌入肺腑,嗆得我微微咳嗽。
卻有一種奇異的、沉重的輕松感,從身體深處蔓延開來。
仿佛剛剛卸下了一副看不見的、卻重逾千斤的枷鎖。身后,
那扇厚重的會場大門在我身后緩緩合攏,將里面的死寂、混亂、哭聲和無數(shù)道復雜的目光,
徹底關在了身后。工業(yè)區(qū)傍晚的空氣帶著金屬冷卻后的生澀和淡淡的機油味,
冰涼地涌入肺腑,嗆得我喉嚨發(fā)癢,卻帶來一種奇異的清醒。沒有鎂光燈追逐,
沒有記者圍堵。預想中的“風暴眼”中心,此刻竟是廠區(qū)主干道旁一片突兀的死寂。
只有遠處巨大廠房里,流水線永不停歇的嗡鳴隱隱傳來,像這座城市永不疲倦的心跳,
也像無數(shù)個趙鐵柱和王大錘無法掙脫的命運齒輪在沉悶轉(zhuǎn)動。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那套嶄新卻如同刑具般束縛的西裝,抬手用力扯開了勒得發(fā)緊的領帶。
布料摩擦的聲音在安靜的空氣里顯得格外刺耳?!摆w設計師?趙設計師請留步!
”一個急促的聲音自身后響起。我停下腳步,但沒有回頭。是周扒皮那個年輕精干的助理,
姓陳,此刻臉上早已沒了發(fā)布會前的殷勤,只剩下強壓的焦躁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
他小跑著追到我面前,擋了一下,氣息有些不穩(wěn):“周…周總請您務必回去!
發(fā)布會…發(fā)布會需要收尾!媒體那邊…還有投資方…”他語速很快,
眼神卻飄忽著不敢直視我?!笆瘴玻俊蔽页读顺蹲旖?,目光越過他,
投向遠處廠房在暮色中沉默的輪廓,“告訴他們,真正的發(fā)布會,在流水線上。
”我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發(fā)布會后沉淀下來的、近乎冷酷的平靜,“至于周扒皮,
”我頓了頓,清晰地吐出那個私下里大家叫慣了的綽號,看著小陳助理瞬間煞白的臉,
“讓他準備好收尾的,是勞動監(jiān)察大隊的電話,還有…王大錘女兒的病歷單。
”小陳助理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后退了半步,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沒再看他,
繞過他僵硬的身體,徑直朝著那片轟鳴聲傳來的方向走去。身后,
會場的大門似乎又被拉開了一條縫,里面泄露出混亂的人聲和隱約的哭聲,但很快,
又被厚重的門板無情地關在了另一個世界。通往車間的路很短,卻又很長。每一步,
都踩在熟悉的、沾著油污的水泥地上。
空氣里那股混合著硅膠、機油、汗水和金屬粉塵的味道越來越濃烈,鉆入鼻腔,
不再是車間里慣常的麻木感,而是帶著一種尖銳的、令人作嘔的熟悉。
推開車間那扇巨大的、油漆斑駁的鐵門,一股巨大的聲浪和熱浪混合著撲面而來,
幾乎將我推了個趔趄。眼前的景象,比發(fā)布會后臺的混亂更加觸目驚心。
臨時搭建的“暴走老奶奶”生產(chǎn)線如同一個陷入瘋狂的漩渦。工人們像上了發(fā)條的機器,
動作快得幾乎看不清。硅膠部件在傳送帶上飛速滑動,
組裝、焊接、測試…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在極限運轉(zhuǎn)。汗水從他們額頭上滾落,滴在滾燙的零件上,
發(fā)出輕微的“滋啦”聲。空氣里彌漫著焦躁、疲憊和一種無形的巨大壓力,壓得人喘不過氣。
幾個質(zhì)檢員聲嘶力竭地喊著,聲音淹沒在機器的轟鳴中。而漩渦的中心,是王大錘。
他不再是那個移動的鐵塔。他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
在瘋狂旋轉(zhuǎn)的生產(chǎn)線旁徒勞地咆哮、奔跑。他的工裝被汗水浸透,緊緊貼在佝僂的脊背上,
那脊背似乎被無形的重擔壓得更彎了。他沖到線頭,
對著一個剛拿起硅膠臉模的工人歇斯底里地吼:“快!手別抖!趕不上趟了!那邊!
那邊又堆起來了!”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他又撲到焊接工位,
對著飛濺的火星咆哮:“焊點!焊點給我焊死了!返工一個老子扒了你的皮!
”他的眼睛赤紅,布滿蛛網(wǎng)般的血絲,那里面沒有清醒的指令,
只有被恐懼和絕望徹底燒灼后的瘋狂。他揮舞著手臂,動作幅度大得嚇人,
好幾次差點撞到高速運轉(zhuǎn)的機器?!巴踅M長!小心!”一個年輕女工驚叫起來。晚了。
就在王大錘又一次為了呵斥一個動作稍慢的工人而猛地轉(zhuǎn)身時,
他腳下被散落的電線絆了一下!身體瞬間失去平衡,整個人像一根被砍斷的朽木,
直挺挺地、毫無緩沖地朝著旁邊一臺高速運轉(zhuǎn)的打磨機倒去!“啊——!”“大錘!
”時間仿佛在那一瞬被拉長、凝固。幾道離得近的身影下意識地撲過去想拉,但太晚了。
王大錘沉重的身軀帶著絕望的慣性,半邊肩膀和手臂,
狠狠地撞在了那臺轟鳴著的、布滿旋轉(zhuǎn)砂輪的機器上!“嗤——!??!
”一聲令人頭皮炸裂、牙根發(fā)酸的摩擦聲,伴隨著布料撕裂和皮肉燒灼的可怕聲響,
瞬間壓過了車間所有的噪音!一股皮肉焦糊的惡臭猛地彌漫開來!“關電!快關電閘!
”有人撕心裂肺地大吼。機器的轟鳴戛然而止。死寂瞬間降臨,
比剛才會場里的死寂更加沉重,更加血腥。所有人都僵住了,
目光驚恐地聚焦在那個倒地的身影上。王大錘側(cè)躺在冰冷油膩的地面上,
身體痛苦地蜷縮成一團。他左臂的工裝袖子從肩膀處被整個撕裂、卷走,
露出的肩膀和上臂一片血肉模糊!皮膚被高速砂輪生生磨掉,露出底下鮮紅翻卷的肌肉,
甚至能看到一點森白的骨頭邊緣!鮮血正汩汩地從那可怕的創(chuàng)口涌出,
迅速在地面漫開一片刺目的猩紅。他的臉因劇痛而扭曲變形,牙齒死死咬著下唇,
已經(jīng)咬出血來,喉嚨里發(fā)出壓抑不住的、瀕死野獸般的嗬嗬聲,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抽搐。
“大錘??!”一個和他相熟的老工人最先反應過來,聲音帶著哭腔撲過去,
脫下自己的工裝外套死死按在那恐怖的傷口上,試圖止血。
鮮紅的血瞬間就浸透了那件灰撲撲的工裝。我站在車間的入口,看著眼前這血腥的一幕,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剛才會場里他崩潰的哭聲還在耳邊,現(xiàn)在,
他躺在自己日夜守護的流水線旁,被它無情地吞噬掉了一塊血肉。這冰冷的機器,
這無休止的訂單,這壓榨到極限的“效率”,最終還是向他亮出了最鋒利的獠牙。
這不是意外,這是注定的結(jié)局?!敖芯茸o車!快?。 逼鄥柕暮奥暣蚱屏怂兰拧?/p>
車間瞬間炸開了鍋。有人手忙腳亂地找電話,有人沖出去喊廠醫(yī),更多的人圍在王大錘身邊,
看著那不斷涌出的鮮血,臉上寫滿了恐懼和茫然。幾個女工已經(jīng)嚇得哭了出來。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惡心。目光掃過混亂的人群,掃過地上那片迅速擴大的血泊,
掃過那臺沾著血污和碎布的冰冷打磨機,最后,
定格在王大錘那張因劇痛而扭曲、卻依然死死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徹底慘叫出聲的臉上。
那張臉,此刻和角落里那個會罵人的硅膠老奶奶的臉,在某種絕望的層面上,重合了。
我推開擋在前面的人,走到他身邊,蹲了下來。濃重的血腥味嗆得人窒息。
老工人用盡全力按著傷口,雙手和外套都已被鮮血浸透,他抬頭看我,
眼神里充滿了無助和哀求。“柱子…柱子…救救大錘…”他語無倫次。
我看著王大錘那雙赤紅的、因劇痛而渙散的眼睛。他看到了我,眼神里有瞬間的劇烈波動,
是羞愧?是絕望?還是認命?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么,卻只能發(fā)出痛苦的抽氣聲。
我什么也沒說。只是伸出手,不是去碰觸那可怕的傷口,
而是穩(wěn)穩(wěn)地、用力地抓住了他沒有受傷的右手。那只手冰冷、粗糙、沾滿了油污和汗水,
此刻正因劇痛而劇烈顫抖。我的手心也很涼,但握得很緊。他似乎愣了一下,
渙散的目光聚焦了一瞬,落在我和他緊握的手上。然后,
那只一直緊繃著、仿佛在對抗整個世界的手,猛地卸下了所有力氣,
像一個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死死地、用盡全身力氣地回握住了我的手!力道之大,
幾乎要捏碎我的指骨。一股滾燙的液體順著他扭曲的眼角滑落,
混著汗水、油污和地上的灰塵,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救護車刺耳的鳴笛聲由遠及近,
撕破了廠區(qū)傍晚的寧靜。王大錘被抬上擔架時,已經(jīng)因為失血和劇痛陷入了半昏迷狀態(tài)。
那只沒有受傷的手,卻依然死死地、痙攣般地攥著我的手,
仿佛那是連接著他搖搖欲墜生命的唯一纜繩。直到醫(yī)護人員強行分開我們的手,
給他上氧、建立靜脈通道,那只冰冷粗糙的手才無力地垂落下去。擔架被迅速推走,
留下地上一灘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紅色的血泊,像一塊丑陋的傷疤,烙在冰冷的車間地面上。
人群沉默地目送救護車閃著頂燈遠去,車間里只剩下機器冷卻后低沉的嗡鳴和粗重的喘息聲。
空氣里,血腥味、焦糊味和濃重的恐懼感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離開,所有人都像被抽掉了脊梁骨,呆呆地站在原地,
看著那片刺目的血污。幾個女工壓抑的啜泣聲顯得格外清晰。
周扒皮帶著幾個高管和驚魂未定的小陳助理匆匆趕到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死寂的畫面。
周扒皮的臉色比死人還難看,他快步走到那片血泊前,只看了一眼,就猛地別過臉去,
用手帕死死捂住口鼻,似乎無法忍受那氣味。他的目光掃過呆立的工人,
掃過那臺沾著血污的打磨機,最后落在我身上,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錐。“都愣著干什么?!
”他猛地爆發(fā)出一聲怒吼,聲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清理現(xiàn)場!機器消毒!
生產(chǎn)線…生產(chǎn)線暫時停下!都給我回去待命!”他語無倫次地指揮著,
顯然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血腥事故打亂了陣腳。沒人動。工人們的目光齊刷刷地看向他,
那些目光不再是慣常的畏懼和順從,而是充滿了麻木、悲涼,以及一種冰冷的、無聲的質(zhì)問。
“趙鐵柱!”周扒皮把怒火轉(zhuǎn)向我,指著我鼻子,“你!都是你搞出來的好事!那個破娃娃!
還有你在臺上胡說八道!現(xiàn)在好了!出人命了!你滿意了?!廠子要是垮了,
你們?nèi)己任鞅憋L去!”他的咆哮在空曠的車間里回蕩,顯得空洞而無力。我沒有看他,
只是蹲下身,從旁邊一個工友的工具箱里,拿起一塊沾滿油污的、原本用來擦機器的棉紗。
我走到那片尚未干涸的血泊旁,蹲下來,用那塊骯臟的棉紗,
開始一點點地、極其緩慢地擦拭地上的血跡。暗紅的血漬在灰色的棉紗上暈開,粘稠而冰冷。
我的動作很慢,很專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極其重要的工作。
周圍的一切喧囂——周扒皮的咆哮、高管們的低語、工人們的啜泣——都仿佛離我很遠。
我的眼里,只有地上這塊代表王大錘血肉的污跡,還有那塊沾染了血污、變得沉重的棉紗。
“柱子…”旁邊一個老工友哽咽著叫了一聲,也默默地蹲下來,拿起另一塊布,
開始擦拭旁邊濺開的血點。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像無聲的傳染。沒有命令,沒有口號。
越來越多的工人默默地蹲下身,拿起身邊能找到的破布、舊報紙,
甚至脫下了自己的工裝外套,開始清理這片帶血的狼藉。沒有人說話,
只有布料摩擦地面的沙沙聲,和偶爾壓抑的抽泣。沉默的動作匯聚成一股無聲的力量,
沉重而堅定。周扒皮和他的高管們被這場面震懾住了,像一群闖入者,尷尬地僵立在原地,
看著這群他們眼中“低賤”的工人,沉默地清理著同伴的血。周扒皮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嘴唇哆嗦著,最終什么也沒說出來,猛地一揮手,帶著他的人,像逃一樣快步離開了車間。
當最后一點顯眼的血跡被覆蓋、擦拭,
地面上只留下大片深色的、難以徹底清除的污漬水痕時,天已經(jīng)徹底黑了。
車間頂棚幾盞昏暗的白熾燈亮起,投下慘淡的光暈。我站起身,
手里那塊棉紗已經(jīng)浸透了暗紅色的血,沉甸甸的。
我走到車間角落那個巨大的、散發(fā)著刺鼻化學藥水味的工業(yè)清潔桶旁,掀開蓋子,
準備把它扔進去?!暗鹊?。”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我回頭。
是之前那個一直幫王大錘按住傷口的老工人,姓孫,大家都叫他老孫頭。他走過來,
布滿老繭和皺紋的手伸向我手中那塊血污的棉紗。我遞給他。老孫頭沒有立刻扔掉它。
他雙手捧著那塊浸透血的棉布,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上面暗沉的血色,看了很久很久。
車間里一片寂靜,所有人都看著他。他的肩膀開始微微顫抖,
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如同老舊風箱般的哽咽。最終,他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
才把那塊沉重的棉紗,緩緩地、鄭重地放進了清潔桶的消毒藥水里。渾濁的藥水瞬間漫上,
淹沒了那塊暗紅?!白甙??!崩蠈O頭的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都回吧。
明天…明天還不知道啥樣呢。”工友們沉默地收拾著自己的工具,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
像一群戰(zhàn)敗的士兵,無聲地離開了車間。腳步聲在空曠的廠房里回蕩,沉重而緩慢。
我沒有立刻走。等所有人都離開了,車間徹底安靜下來,
只剩下巨大的機器輪廓在昏暗燈光下投下沉默的陰影。我走到我那熟悉的工位前。
流水線已經(jīng)停止。傳送帶靜止不動。操作臺上,
還凌亂地堆放著一些未來得及清理的半成品硅膠娃娃,我脫下那件束縛的西裝外套,
隨手扔在沾滿油污的操作臺上。里面只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工裝背心。我轉(zhuǎn)身,
離開了這片彌漫著血腥、硅膠和消毒水氣味的廢墟。沉重的車間鐵門在我身后緩緩合攏,
發(fā)出沉悶的“哐當”一聲,如同一個時代的落幕。王大錘的命保住了,但代價慘重。
左臂肩關節(jié)粉碎性骨折,神經(jīng)肌腱嚴重損傷,再加上大面積的皮膚軟組織缺損。醫(yī)生說,
即便經(jīng)過多次手術和漫長的康復,那條手臂也基本廢了,能恢復到生活自理已是萬幸,
重體力勞動是絕對不可能了。巨額的醫(yī)療費和后續(xù)康復費用,像一座新的、更沉重的大山,
壓在了這個本就搖搖欲墜的家庭頭上。工廠方面,周扒皮展現(xiàn)了驚人的“效率”。
事故調(diào)查報告以最快的速度出爐:王大錘作為組長,違規(guī)操作,疏于安全管理,
對事故負主要責任。至于那條絆倒他的、本不該出現(xiàn)在那里的散亂電線?報告語焉不詳。
工傷賠償金被壓到了法定最低標準,并且需要經(jīng)過“漫長而嚴格”的審核流程。
周扒皮甚至試圖暗示,王大錘是因為“發(fā)布會受刺激導致精神恍惚”才發(fā)生意外,
試圖撇清工廠的責任。工廠很快恢復了生產(chǎn),只是“暴走老奶奶”項目被無限期擱置了,
相關的海報、標語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
新的、更加“安全可控”的產(chǎn)品被推上流水線。
車間里多貼了幾張嶄新的“安全生產(chǎn)規(guī)范”海報,畫著標準化的笑臉,顯得格外諷刺。
而那個改變了所有人命運軌跡的“暴走老奶奶”原型機,
那個歪著臉、裹著碎花布、在發(fā)布會上發(fā)出驚天一罵的硅膠娃娃,
被周扒皮視為不祥之物和恥辱的象征。
它被粗暴地扔進了那個巨大的、散發(fā)著刺鼻氣味的工業(yè)清潔桶里,
和浸透了王大錘鮮血的棉紗、以及其他骯臟的工業(yè)廢棄物一起,浸泡在渾濁的化學藥水中,
等待著最終的銷毀。我沒有再回那個所謂的“設計組”獨立辦公室。工牌被我扔進了垃圾桶。
周扒皮沒有直接開除我——或許是忌憚輿論,或許是覺得我這個“刺頭”還有點剩余價值。
我被“發(fā)配”回了原來的流水線,回到了那個熟悉的工位啪嗒。啪嗒。啪嗒。
聲音依舊單調(diào)黏膩。手臂依舊重復著抬起、按下的動作。汗水依舊會流進眼角。
但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我不再是那塊沉默的鵝卵石。王大錘血肉模糊的肩膀,
他女兒蒼白的臉(我去醫(yī)院看過一次,那是個很瘦弱、眼神卻很安靜的小姑娘),
老孫頭捧著血布時顫抖的手,還有那清潔桶里渾濁藥水下浸泡的娃娃…這些畫面如同烙印,
深深刻在眼底。我開始留意身邊的人。
小芳因為長期接觸化學溶劑而越來越粗糙、開裂的手背…那些曾經(jīng)被流水線噪音淹沒的嘆息,
被生存壓力扭曲的表情,此刻都清晰地呈現(xiàn)在我面前。我不再低頭匆匆走過。
日子在表面的平靜下流淌。周扒皮偶爾會出現(xiàn)在車間,眼神陰沉地掃過我,
像打量一件報廢的零件。工友們看我的眼神也復雜了許多,有欽佩,有疏離,也有不解。
我成了流水線上一個沉默的異類。直到那天下午,我正麻木地重復著動作,
一個身影停在了我的工位旁。是質(zhì)檢區(qū)的小芳。她臉色有點發(fā)白,手里緊緊攥著一個東西,
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她飛快地左右看了看,確定沒人注意這邊,
這個…我在廢料桶里發(fā)現(xiàn)的…沒…沒被泡壞…”她迅速把那個東西塞進我油膩的工裝口袋里,
然后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轉(zhuǎn)身就走,繼續(xù)她的質(zhì)檢工作,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我的動作頓住了。心臟猛地一跳。手指在工褲上蹭了蹭,才慢慢伸進口袋。
指尖觸碰到一個冰冷、堅硬、帶著硅膠特有彈性的小東西。我把它掏出來,攤在掌心。
是“老丑”。那個用邊角料做的、歪歪扭扭、丑得驚心動魄的硅膠疙瘩。
它大概是在被銷毀前,被小芳冒險從清潔桶里撈出來的。它身上還殘留著刺鼻的消毒水味,
一只塑料眼睛掉了,另一只也歪斜著,身體上沾著難以洗凈的污漬,顯得更加丑陋不堪。
它安靜地躺在我的掌心,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狼狽。我盯著它,看了很久很久。然后,
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將它重新握緊。那冰冷粗糙的觸感,透過皮膚,直抵心底。
一個月后的一個普通清晨,天剛蒙蒙亮。我推著自行車,走出工廠宿舍區(qū)破舊的大門。
車把上掛著一個褪色的舊帆布工具包。包里,除了簡單的洗漱用品和兩件換洗衣物,最底下,
靜靜地躺著那個殘缺的“老丑”。
我沒有回頭再看一眼身后那片巨大的、如同鋼鐵怪獸般的廠房。晨霧彌漫在工業(yè)區(qū)的道路上,
帶著濕冷的鐵銹氣息。遠處的城市輪廓在霧靄中若隱若現(xiàn)。我騎上車,
朝著與工廠相反的方向,用力蹬去。車輪碾過潮濕的水泥路面,發(fā)出沙沙的輕響。
風吹在臉上,冰冷,卻異常清醒。前方的路隱在霧中,看不真切。但我知道,
那條永遠循環(huán)往復、吞噬時光的流水線,那條用粉膩硅膠和冰冷機器鋪就的道路,
被我永遠地甩在了身后。工業(yè)區(qū)的晨霧像稀釋的灰漿,黏膩冰冷地糊在臉上。
我蹬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破自行車,鏈條發(fā)出“咔啦咔啦”干澀的呻吟,
碾過濕漉漉的水泥路。車把上掛著的舊帆布工具包,隨著顛簸一下下拍打著我的膝蓋。包底,
那個殘缺的“老丑”隔著粗布硌著我的腿,提醒著我逃離的起點。方向是模糊的,
只有離開工廠的念頭異常清晰。城市像個巨大的迷宮,高樓是冰冷的峭壁,
車流是喧囂的河流。我像一粒被風吹離了軌道的塵埃,漫無目的地飄蕩。最終,
疲憊和饑餓把我拖進了一片與工業(yè)區(qū)截然不同,
卻又同樣被生存壓榨得變了形的區(qū)域——城中村。這里的空氣是另一種渾濁。
劣質(zhì)油煙、晾不干的衣物霉味、擁擠人群的汗酸氣,還有垃圾堆隱隱發(fā)酵的酸腐,
混合成一種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底調(diào)。狹窄的巷子兩側(cè),是握手樓擠出的縫隙,
陽光吝嗇地投下幾縷,照亮墻壁上層層疊疊、如同皮膚病般蔓延的小廣告。
電線像雜亂無章的黑色藤蔓,在頭頂交織成危險的蛛網(wǎng)。我在巷子最深處,
一個幾乎被陰影完全吞噬的角落,找到了暫時的落腳點。一個不到五平米的鐵皮隔間,
門是薄薄的木板,關不嚴實,透著風。一張銹跡斑斑的鐵架床,
一張缺了腿用磚頭墊著的舊桌子,就是全部家當。
隔壁夫妻的爭吵、小孩的哭鬧、樓上搓麻將的嘩啦聲,毫無阻隔地穿透薄壁,
匯成一首永不停歇的生存交響曲。租金,一個月三百塊。安頓下來(如果這能叫安頓的話),
生存成了最迫切的難題。我蹲在巷口,看著形形色色的人流。
蹬三輪的、賣水果的、支小攤煎餅的、蹲在路邊等活的泥瓦匠…每個人都像上緊了發(fā)條,
在生活的縫隙里艱難地鉆營。我摸了摸口袋里僅剩的幾十塊錢,
還有那個冰冷的、殘缺的“老丑”。目光落在巷子口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常年蹲著一個修手機的老頭,頭發(fā)花白油膩,面前擺著一張污跡斑斑的硬紙板,
上面用歪扭的紅字寫著:“專業(yè)維修 手機 電腦 家電 快修 低價”。就是這兒了。
第二天,我在老頭攤位旁邊,勉強擠出了半米見方的一塊地。沒有硬紙板,
我找來一塊不知從哪個垃圾堆撿來的破瓦楞紙箱片,用燒過的木炭條,一筆一劃,
用力地寫下:“專修疑難雜癥——電路、馬達、精密器件。低價,手藝硬。
”字寫得歪歪扭扭,像“老丑”那張殘缺的臉。我把牌子靠墻立好,
又從帆布包里掏出幾樣最基礎的工具:一把磨禿了的尖嘴鉗,一把小十字螺絲刀,
一小卷電工膠布,還有幾根撿來的廢舊數(shù)據(jù)線。這就是我全部的家當。
我把那個缺了一只眼的“老丑”,端端正正地擺在工具箱的最上面,像個沉默的守護神,
又像個無聲的宣言。老頭斜睨了我一眼,從他那副油膩的老花鏡片后射出渾濁的光,
鼻腔里發(fā)出一聲含義不明的輕哼,沒搭理我。生意,冷清得像這深秋的穿堂風。
偶爾有人駐足,目光掃過我簡陋的招牌和工具箱上的“老丑”,眼神里多半是疑惑和不信任,
搖搖頭便走開了。一天下來,顆粒無收。傍晚收攤時,老頭慢悠悠地收拾著他的寶貝零件,
終于忍不住開了口,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后生仔,你修啥精密器件?這地界兒,
能有個手機屏裂了、充電口松了,就是大活兒咯。
” 語氣里帶著過來人的嘲諷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勸誡。我沒說話,
只是默默地把工具收進帆布包,拿起那個冰冷的“老丑”,拍了拍它身上的灰塵。
轉(zhuǎn)機發(fā)生在第三天下午。一個穿著某平臺藍色工服的外賣小哥,
滿頭大汗、一臉焦躁地沖到老頭的攤位前,手里攥著一部屏幕碎裂的手機:“師傅!快!
幫我看看!接單的命根子??!剛才摔了一下,徹底黑屏了!一點反應都沒了!”老頭接過來,
熟練地拆開后蓋,鼓搗了幾下,又用萬用表點了點,
眉頭皺成了疙瘩:“嘖…主板問題…燒了顆電容…還得飛線…麻煩得很!至少得一百五,
還不保證能修好,得看運氣?!薄耙话傥澹?!”外賣小哥的聲音都變了調(diào),臉漲得通紅,
“師傅!我這跑一天也掙不了幾個一百五??!便宜點!八十!八十行不行?
”老頭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八十?成本都不夠!你找別家吧!”小哥急得快哭了,
握著手機的手都在抖。他下意識地左右張望,目光掃過我那塊破紙板,
又掃過工具箱上那個丑陋的硅膠疙瘩,眼神里滿是絕望和一絲死馬當活馬醫(yī)的沖動。
他猛地一步跨到我面前:“兄弟!你…你這真能修精密器件?手機主板…能搞不?多少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過來。老頭也停下了手里的活,帶著看好戲的神情盯著我。我抬起頭,
看著小哥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那點卑微的懇求。接過他遞來的手機,沉甸甸的。屏幕稀碎,
后蓋拆開,一股淡淡的焦糊味。我拿起我的小十字螺絲刀,沒有老頭那些花哨的工具,
只是湊近了,仔細地看。斷裂的排線接口邊緣,一點極其微小的、燒熔的痕跡。
旁邊的老頭嗤笑了一聲。“不是電容燒了?!蔽议_口,聲音有點干澀,但很清晰。
我用螺絲刀尖極其小心地撥了撥那點燒熔的接口邊緣,“接口摔松了,接觸點打火,
燒熔了接口塑料,把旁邊的排線引腳給短路了。飛線沒用,得把燒熔的塑料清理干凈,
重新接好排線?!毙「缏牭迷评镬F里,老頭臉上的嗤笑僵住了?!肮ぞ呓栉矣孟?。
”我對老頭說,指了指他攤位上那把小號的精密鑷子和一個帶放大鏡的臺燈。老頭愣了一下,
狐疑地遞給我。我把手機固定在簡易的臺燈放大鏡下,燈光聚焦在那點微小的燒熔點上。
世界在眼前放大。我拿起鑷子,屏住呼吸。鑷子尖細得像一根針。手指穩(wěn)得可怕。
鑷子尖小心翼翼地探入那點燒熔的塑料邊緣,一點、一點地剔除掉焦黑的熔化物,
像在清理最精密的模具縫隙。不能傷到旁邊細如發(fā)絲的電路。汗水順著鬢角滑下來,
滴在桌面上,洇開一小點深色。旁邊的老頭眼睛瞪得溜圓,大氣不敢出。清理干凈熔化物,
露出底下被熏黑但結(jié)構完好的排線引腳。我用棉簽蘸了點老頭攤上的精密清潔劑,
仔細擦干凈引腳。然后,拿起電工膠布——最便宜的那種。用小刀裁下比米粒還窄的兩小條。
用鑷子夾著,精準地覆蓋在引腳兩端絕緣。最后,將松脫的排線接口,對準位置,
用指腹極其穩(wěn)定而均勻地、一點一點地壓回去,直到聽到極其輕微的“咔噠”一聲。
整個過程,不過幾分鐘。但在老頭和小哥眼里,漫長得像一個世紀。我直起腰,
把手機遞給小哥:“開機試試?!毙「珙澏吨?,按下了電源鍵。屏幕,亮了。
熟悉的開機畫面跳了出來。“我操!神了!真神了!”小哥激動得差點跳起來,語無倫次,
“謝謝!謝謝兄弟!多少錢?多少錢你說!”“二十?!蔽艺f。小哥愣住了。老頭也愣住了。
“二十?”小哥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飛快地掏出兩張皺巴巴的十塊錢塞到我手里,
“兄弟!你是我救命恩人!以后我兄弟們的手機有問題,全找你!
”他風風火火地跨上電動車,手機貼在耳邊,一邊發(fā)動一邊喊:“喂?平臺嗎?我手機好了!
剛才的單子還能派給我不?……”小哥的身影消失在巷口。
我捏著那兩張還帶著他體溫的十塊錢。老頭看我的眼神徹底變了,不再是嘲諷,
而是混雜著震驚、不解和一絲隱隱的敬畏?!昂笊小恪氵@手藝…”老頭咂摸著嘴,
半天憋出一句,“跟哪兒學的?這么細的活…沒個十年八年練不出來吧?
”我看著工具箱上那個缺了一只眼的“老丑”。它丑陋的硅膠臉在昏黃的巷燈下,
似乎咧開了一個無聲的、嘲諷的笑容?!肮S?!蔽野涯莾蓮埵畨K錢仔細折好,
放進貼身的衣兜里,感受著那點微不足道、卻無比真實的溫熱。老頭張大了嘴,半天沒合攏。
“老丑手機維修”的名聲,像一顆投入臭水溝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卻意外地蕩開,
在這片被遺忘的城中村角落里,頑強地擴散開來。起初是那個外賣小哥呼朋引伴。
他的同行們,那些風里來雨里去、手機就是飯碗的騎手們,成了我最穩(wěn)定的客源。
他們的手機飽經(jīng)摧殘:摔得稀爛的屏幕,被雨水泡得開不了機的,
充電口塞滿泥垢接觸不良的…每一次,我都像第一次修理那樣,在簡陋的放大鏡下,
用磨禿的鑷子和最便宜的電工膠布,挑戰(zhàn)著精密器件維修的極限。動作越來越穩(wěn),
眼神越來越準。那些年在流水線上,為了不被王大錘罵,為了保住那點微薄的工資,
那些被汗水浸透、被油污包裹的時光,
那些在巨大壓力下被磨礪出的、如同機器般穩(wěn)定的肌肉記憶,此刻化作了指尖最精準的觸感,
鑷子尖最穩(wěn)定的軌跡。收費依舊低得讓隔壁老頭直嘬牙花子。換屏三十(只收成本價),
清灰十塊,修主板接口二十…賺的錢,剛夠交那三百塊的房租,填飽肚子,
再買點最便宜的烙鐵頭和焊錫絲。工具在緩慢地升級,從垃圾堆里淘來的舊熱風槍,
一個二手萬用表。我的“攤位”也擴展了一點,從半米擠到了一米,
用撿來的破木板搭了個簡易的遮雨棚?!袄铣蟆币琅f端坐在工具箱最上面,缺了一只眼睛,
像個沉默的見證者。它身上的消毒水味早已被城中村的油煙和灰塵覆蓋,顯得更加破敗,
卻也更加真實。偶爾有小孩好奇地想摸摸它,我會不動聲色地把它挪開。
它不再是我偷來的慰藉,更像是我從那個冰冷世界帶出來的、一塊無法愈合的傷疤,
提醒著我從哪里來,也警惕著我不要變成什么樣。日子像城中村渾濁的污水,
緩慢而滯重地流淌。直到那個傍晚。天陰沉得像塊吸飽了水的臟抹布,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我剛修好一個被熊孩子塞滿橡皮泥的平板電腦,用鑷子一點一點摳出來,累得眼冒金星。
正準備收攤,一個身影踉踉蹌蹌地沖到了我的遮雨棚下,
帶來一股濃烈的劣質(zhì)酒精味和絕望的氣息。是老孫頭。他比在工廠時更瘦了,佝僂得厲害,
像一根隨時會折斷的枯枝。臉上溝壑縱橫,眼窩深陷,渾濁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眼神渙散。
他穿著那件洗得發(fā)白、袖口磨破的舊工裝,上面還隱約帶著洗不掉的、暗褐色的污漬。
“柱子…柱子…”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手指冰涼,力氣卻大得驚人,
指甲幾乎要嵌進我的肉里,聲音嘶啞得像砂紙在刮,
“大錘…大錘他…不行了…”我的心臟猛地一沉。
“醫(yī)院…催款單…又來了…手術…救命錢啊…”老孫頭語無倫次,淚水混著鼻涕一起流下來,
說大錘是自找的…一分錢都不多給…我們幾個老伙計…湊…湊光了…還差…還差兩萬啊柱子!
”他死死抓著我的胳膊,像是抓著最后一根稻草,身體因為激動和酒精而劇烈顫抖,
“大錘他閨女…才那么點大…不能沒爹啊柱子!幫幫他!你…你現(xiàn)在能掙錢了…幫幫他!
”劣質(zhì)酒精和絕望的氣息撲面而來。老孫頭渾濁的淚水滴在我手臂上,滾燙。工具箱上,
“老丑”那只僅存的塑料眼珠,在昏暗中反射著一點微弱的光,冷冷地看著這一切。
我的喉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兩萬塊。對我而言,那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
我口袋里所有的錢加起來,也許剛夠買幾卷好點的焊錫絲。
我每天低頭在放大鏡下?lián)钢切┪⑿〉碾娐?,賺著幾十塊的辛苦錢,
剛剛能在這城中村的污水里勉強浮起頭。王大錘…那個曾經(jīng)讓我恨得牙癢的組長,
他血肉模糊的肩膀,
我手的冰冷觸感…還有那個在病床上蒼白安靜的小姑娘…“孫師傅…”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
“我…”“柱子!我們知道你難!”老孫頭猛地打斷我,他松開我的胳膊,
雙手顫抖著在自己身上摸索,掏出一個臟兮兮的、卷了邊的塑料袋,哆嗦著打開。
里面是一堆零錢。十塊的,五塊的,一塊的,甚至還有毛票。他一股腦地塞到我面前,
零錢撒了一地。
…我們知道不夠…你…你幫我們想想辦法…你認識的人多…你…”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我,
里面是走投無路的哀求和一種瀕臨崩潰的瘋狂。風刮過巷子,卷起地上的塵土和零星的落葉。
隔壁老頭的攤位早已收了,巷子里只剩下我和老孫頭,還有那一地散落的、帶著汗味的零錢。
空氣里劣質(zhì)酒精的味道混著絕望,沉甸甸地壓下來。我蹲下身,
沒有去看老孫頭那雙絕望的眼睛,也沒有看地上那些零錢。
手指在冰冷的工具上無意識地劃過。工具箱上,“老丑”殘缺的臉在陰影里沉默。
我修過無數(shù)冰冷的電路,讓無數(shù)沉默的機器重新發(fā)聲。但眼前這個絕望的、活生生的電路,
我該如何接通?老孫頭見我不說話,以為我拒絕,最后一點支撐他的力氣似乎瞬間被抽干了。
他雙腿一軟,整個人癱坐在冰冷潮濕的水泥地上,像個被丟棄的破麻袋。
頭深深地埋進膝蓋里,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壓抑的、如同困獸般絕望的嗚咽聲,
斷斷續(xù)續(xù)地從他喉嚨里擠出來,在寂靜的巷子里回蕩,比任何機器的噪音都更令人心碎。
嗚…大錘啊…我對不住你…沒本事…救不了你…閨女啊…可憐的娃…”那哭聲像生銹的鋸子,
拉扯著我的神經(jīng)。我抬起頭,望向巷子口外那片被城市燈火映照得昏紅的夜空。
高樓大廈的霓虹冷漠地閃爍著,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嘲諷。我口袋里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是那個外賣小哥群發(fā)的一條接單信息。我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城中村渾濁的空氣涌入肺里,帶著垃圾的酸腐和油煙的膩味。再睜開眼時,我彎下腰,
沒有去扶老孫頭,而是伸出手,開始一枚一枚地、極其緩慢地,撿拾起地上那些散落的零錢。
十塊,五塊,一塊,五毛…每一張都沾著汗?jié)n和塵土,
帶著老工友們沉甸甸的心意和無能為力的溫度。我把它們仔細地疊好,
放回那個臟兮兮的塑料袋里。然后,我站起身,走到我的工具箱前。
拿起那個端坐其上的、殘缺的“老丑”。它的硅膠身體冰冷而粗糙。我用沾著油污的手指,
在它那只僅存的塑料眼睛上,極其緩慢地、用力地,摩挲了一下。像是某種無聲的確認。
做完這一切,我走到癱坐在地、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老孫頭面前。蹲下來,
把那袋疊好的零錢,塞回他冰冷顫抖的手里?!板X,您先收好?!蔽业穆曇舨桓?,
卻異常清晰,壓過了他低低的嗚咽,“給我兩天時間?!崩蠈O頭猛地抬起頭,臉上涕淚橫流,
渾濁的眼睛里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微弱的光:“柱子?你…你…”“兩天?!蔽抑貜土艘槐椋?/p>
站起身。目光沒有看他,而是越過他,
投向巷子外那片被霓虹切割的、巨大而冰冷的城市夜空。工具箱里,那把磨禿了的鑷子,
在陰影里反射著一點微弱而冰冷的光澤?!拔以囋??!憋L更大了,卷著灰塵打著旋兒,
吹動我攤位上那塊寫著“專修疑難雜癥”的破紙板,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像一面破爛的旗幟,在黑暗中,無聲地豎起。老孫頭攥著那袋零錢,像攥著一塊燒紅的炭,
又像攥著溺水者最后看到的浮木。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