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靜,從小在京城軍區(qū)大院里長大。那地方,風都帶著一股子硬朗利落的味道。
夏末的時候,風一吹,院墻根兒那幾棵老梧桐寬大的葉子就嘩啦作響,篩下斑駁跳躍的光點。
空氣里浮動著塵土、大院食堂飄來的飯菜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清苦的藥草氣。
這藥草氣,就是從我家小院飄出來的。我家是青磚灰瓦的老屋,
廊檐下總是掛滿了一串串正在陰干的藥材,當歸、黃芪、甘草……陽光曬著,
蒸騰出沉淀了時光的醇厚味道。院角的青石臼,不知被多少代人的藥杵磨出了光滑的凹痕。
祖上出過御醫(yī),傳到我爺爺這輩,雖在軍區(qū)醫(yī)院坐診,骨子里依舊是老派的講究。
我從小就在藥香里泡大,聞慣了,反倒覺得踏實?!傲朱o——小靜兒!
”這拖著長腔、帶著點戲謔笑意的聲音,不用回頭我就知道是誰。我正蹲在院墻根兒,
小心翼翼地把幾株剛采回來的新鮮薄荷鋪開在干凈的舊報紙上,讓它們散散露水。
薄荷清涼的氣息混在濃重的藥香里,格外醒神。腳步聲咚咚響,帶著少年人特有的不管不顧,
停在我身后。一片陰影落下來,罩住了我和我的薄荷。“喲,又伺候你的草根樹皮呢?
”陸野的聲音就在頭頂,離得很近。他大概剛從大院籃球場上下來,一身汗味兒,
混著陽光曬過的塵土氣,熱烘烘地直往我鼻子里鉆。我沒理他,
手指輕輕撥弄著薄荷翠綠的葉片?!皣K,真香!”他夸張地吸了吸鼻子,聲音里全是促狹,
“不過啊,比起咱小靜兒身上的藥香,還是差那么點兒意思?!边@話惹得我耳根子有點熱。
我猛地站起身,想推開他:“陸野!你煩不煩!讓開,擋著我曬藥了!
”他比我高了大半個頭,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軍綠背心,露出的胳膊線條已經(jīng)有了少年的韌勁。
那張臉,是大院里公認的“俊”,劍眉星目,鼻梁挺直,嘴角總習慣性地向上勾著,
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的痞氣,看著就讓人牙癢癢。此刻他非但不讓,反而笑嘻嘻地一伸手,
目標精準地撈起我放在旁邊石凳上那本用藍布包著的、沉甸甸的線裝書。
那是我爺爺壓箱底的寶貝,《溫病條辨》,黃得發(fā)脆的書頁,豎排的繁體字,
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是我這些天正啃得頭昏腦漲的功課?!斑€我!”我急了,伸手去搶。
陸野把書高高舉過頭頂,仗著身高優(yōu)勢,我跳起來也夠不著。
他另一只手還輕松地按著我肩膀,不讓我蹦跶。“急什么?讓我看看咱們未來的林大神醫(yī),
今兒個又鉆研什么濟世良方呢?”他翻開書,故意念得磕磕巴巴,“呃…‘溫邪上受,
首先犯肺,逆?zhèn)餍陌@都什么跟什么呀?”“陸野!”我氣得跺腳,臉漲得通紅,
“你懂什么!快還給我!弄壞了你賠不起!”“賠不起?”他挑眉,笑得更加可惡,
“那我把自己賠給你唄?”這話惹得旁邊幾個路過的半大小子一陣哄笑,
擠眉弄眼地看著我們。“滾!”我氣得眼前發(fā)黑,又羞又惱,
手指下意識地往腰間掛著的那個藍布小荷包摸去——里面插著幾根爺爺給我練習用的銀針。
陸野眼尖,立刻警覺地往后跳開半步,把書護在胸前:“哎哎哎!君子動口不動手!
林靜同志,注意你的身份,未來的白衣天使怎么能扎人呢?”“對付你這種無賴,
什么身份都不管用!”我瞪著他,手還按在荷包上,像只炸了毛的小貓。僵持間,
他眼珠子一轉(zhuǎn),又換了副嬉皮笑臉的模樣:“這樣吧,小靜兒,你把這段……嗯,
‘逆?zhèn)餍陌o我講講清楚,講明白了,書就還你,怎么樣?”他把書在我眼前晃了晃。
“你!”我知道他是故意刁難,可書在他手里。我咬著嘴唇,強壓下火氣,
努力回憶著爺爺?shù)闹v解:“……溫病邪氣侵襲,不走尋常路,會直接攻入心包,
導致神昏譫語……”我講得磕磕絆絆,臉更紅了,一半是氣的,一半是窘的。
陸野卻聽得津津有味,還時不時“哦?”“原來如此!”地應和兩聲,那表情,
分明就是在逗弄一只剛學會新把戲的小狗。好不容易講完了,他總算把書塞回我懷里,
手指卻飛快地在我剛梳好的、垂在胸前的麻花辮梢上用力一揪?!八弧鳖^皮一緊,
我疼得倒抽一口冷氣?!爸v得不錯,獎勵你的!”他大笑著,像只得逞的猴子,轉(zhuǎn)身就跑,
幾步就躥遠了,只留下囂張的笑聲在梧桐葉間回蕩。“陸野!你混蛋!”我揉著發(fā)疼的頭皮,
沖著他的背影咬牙切齒地吼??珊鹜辏粗г谙镒颖M頭那挺拔又欠揍的背影,
心里卻莫名其妙地,有點空落落,又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甜。大院里的人都知道,
林家的靜丫頭,是陸家那混小子“照”著的。這個“照”字,含義豐富得很。他搶我的書,
揪我的辮子,在我背書時在旁邊搗亂,氣得我跳腳。
可要是哪個不開眼的野小子敢學著陸野的樣子湊過來搭訕,
或者大院里的孩子王仗著人多想欺負我,陸野總能第一時間像陣風似的刮過來?!案陕锬??
”他往我身前一擋,下巴微抬,眼神斜睨過去,那身痞氣和隱約透出的狠勁兒,
就能讓對方訕訕地縮回去。然后他會轉(zhuǎn)過身,帶著點得意,又帶著點理所當然,
對我說:“小靜兒,記住了,這大院兒里,能欺負你的,就我一個。
”我每次都氣得別過臉不理他,可心里某個角落,卻像被溫熱的熨斗熨過,妥帖安穩(wěn)。
日子就在梧桐葉綠了又黃、黃了又落中滑過。
我埋在厚厚的醫(yī)書和散發(fā)著清苦氣息的藥斗子之間,
他則在籃球場、訓練場和偶爾的“茬架”中揮霍著他仿佛用不完的精力。
我以為這吵吵鬧鬧的日子會一直這樣下去,直到院墻外的世界,
用一種凜冽而不可抗拒的方式,闖入我們平靜的少年時光。那是一個初冬的傍晚,
天色陰沉得厲害,鉛灰色的云沉沉地壓著院里的老屋頂。風刮得格外緊,
卷起地上的枯葉打著旋兒??諝饫飶浡环N不同尋常的凝重。
大院里那口平時用來通知開會的鐵鐘,被人敲得又急又重,
當——當——當——聲音穿透寒風,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廣播喇叭里也響起了嚴肅而急促的召集令?!俺鍪裁词铝??”我心里咯噔一下,
放下手里正在分揀的甘草片,和爺爺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爺爺放下他正在擦拭的老花鏡,嘆了口氣,沒說話,只是輕輕拍了拍我的背。
我們跟著人流涌向大院的中心小廣場。黑壓壓的人群圍攏著,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幾位穿著軍裝、面色沉肅的領導站在臨時搭起的高臺上。高音喇叭里傳出的聲音,
在呼嘯的北風中顯得斷斷續(xù)續(xù),
負義……武裝挑釁……國家領土主權不容侵犯……堅決反擊……”每一個詞都像冰冷的鐵錘,
砸在廣場的方磚地上,也砸在每個人的心口。人群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靜,
發(fā)出壓抑的議論聲、婦女低低的啜泣聲、還有年輕小伙子們緊握拳頭、眼中燃起的憤怒火焰。
我下意識地在攢動的人頭中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心慌得厲害,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子。
目光穿過人群的縫隙,終于看到了他——陸野。他站在一群差不多年紀的小伙子中間,
背脊挺得筆直,像棵青松。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嬉皮笑臉,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沉靜,
甚至帶著一種近乎肅穆的專注?;椟S的路燈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側(cè)臉上,勾勒出堅毅的線條。
他緊緊抿著唇,目光灼灼地盯著高臺,那眼神里有什么東西在燃燒,滾燙滾燙的。
征兵動員開始了。領導的聲音慷慨激昂,號召適齡青年保家衛(wèi)國,奔赴前線。
熱血的口號在寒風中回蕩。陸野身邊那幾個平時跟他一起打球、一起胡鬧的半大小子,
一個個漲紅了臉,激動地互相推搡著,喊著“報名!算我一個!”陸野沒動。
他只是站在那里,沉默得像塊石頭??伤请p眼睛,亮得驚人,像淬了火的星辰,
緊緊追隨著臺上講話的人。我太熟悉他了,那眼神里,沒有一絲猶豫,
只有一種近乎決絕的、破釜沉舟般的堅定。一股巨大的恐慌猛地攫住了我,
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疼得我?guī)缀鯊澫卵K吡耍?/p>
這個念頭無比清晰地砸進我的腦海,帶著冰冷的寒意。
那個總是痞笑著揪我辮子、搶我醫(yī)書、卻又在我需要時擋在我前面的陸野,
要去那個廣播里說的、炮火連天的地方了!那個地方會吞噬生命,像碾碎一片枯葉!
人群開始涌動,一些熱血沸騰的小伙子擠向報名處。陸野也動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抬腿就要往那邊走。“陸野!”我不知哪來的勇氣,
幾乎是尖叫著喊出了他的名字。聲音嘶啞,帶著哭腔,在嘈雜的人群中并不響亮,
但他卻像被什么東西猛地擊中,腳步瞬間釘在了原地。他倏地轉(zhuǎn)過身,目光穿過晃動的人影,
精準地鎖定了我。隔著幾步遠的距離,隔著寒冷的空氣和人群的喧囂,我們就這樣對視著。
他眼中的火焰依舊在燃燒,但那火焰深處,清晰地映出了我的身影,充滿了震驚、無措,
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復雜情愫。他撥開擋在身前的人,幾步就跨到了我面前。
寒風卷起地上的塵土,迷了我的眼。他站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擋住了遠處昏黃的光,
帶來一片令人窒息的陰影。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汗味和陽光氣息,此刻卻讓我心慌意亂。
“小靜兒……”他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完全沒了平日的戲謔。我仰著頭,死死地盯著他,
眼淚不爭氣地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模糊了他的臉。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只有急促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氣中凝成白霧。他看著我,眼神劇烈地掙扎著,
那里面翻涌著太多東西:少年意氣的熱血,離別的沉重,
還有……一種我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近乎痛苦的神情。
廣場上的喧囂仿佛都退到了遙遠的地方,只剩下我們之間這片凝固的、令人心慌的寂靜。
忽然,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扣住了我的手腕。力道很大,帶著不容掙脫的決絕,
指尖甚至有些顫抖。他的手掌滾燙,那溫度透過薄薄的冬衣,烙在我的皮膚上,
燙得我心尖發(fā)顫。我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得忘了掙扎,
只是睜大了淚眼朦朧的眼睛看著他。他低下頭,湊得很近,溫熱的呼吸拂過我的額發(fā)。
那雙總是盛滿玩世不恭笑意的眼睛,此刻深得像寒潭,里面清晰地映著我倉惶的臉。
他死死地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頓,聲音不高,卻像驚雷般砸進我的耳膜,
砸進我的心里:“林靜,等我回來?!彼D了頓,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
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吐出了后面那半句更重的承諾:“回來……娶你。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風聲、人群的嘈雜、喇叭里激昂的動員詞……所有聲音都消失了。
整個世界只剩下他滾燙的手掌緊緊箍著我的手腕,只剩下他近在咫尺的、灼熱而沉重的呼吸,
只剩下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倒映出的、傻掉的我?!叭⒛恪眱蓚€字,像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我的心上,留下一個滾燙而清晰的印記。不是玩笑,不是他慣常的戲謔,
而是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和不容置疑的認真。我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臉頰瞬間燒了起來,比最烈的炮仗炸開還要滾燙。眼淚還掛在睫毛上,卻忘了要流下來。
心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像是要掙脫束縛跳出來。手腕被他攥得生疼,
那疼痛卻奇異地傳遞著他指間灼人的熱度和力量。他似乎也被自己脫口而出的話震住了,
眼神里有瞬間的茫然和更深的慌亂。扣著我手腕的力道下意識地松了一瞬,
但隨即又猛地收緊,像是在確認什么,也像是在抓住什么即將失去的東西。
沒等我從這巨大的沖擊中回過神,
沒等我分辨出心里那翻江倒海般涌上來的到底是羞、是惱、是怕,
還是別的什么更洶涌的東西,他猛地松開了手。動作快得像被什么燙到一樣。
他最后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雜得我無法解讀,里面有承諾,有沉重,
有不舍,還有一種孤注一擲的狠勁。然后,他決然地轉(zhuǎn)過身,像一支離弦的箭,
大步流星地扎進了前方報名處擁擠的人潮里。那身舊軍綠背心,很快就被涌動的人影吞沒,
消失不見。手腕上還殘留著他滾燙的指痕和微微的刺痛感。
那句“等我回來娶你”還在耳邊嗡嗡作響,震得我耳膜發(fā)疼。寒風卷著沙礫打在臉上,
冰冷刺骨。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遺忘在廣場中央的石像。
眼淚終于后知后覺地洶涌而出,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那個他消失的方向。
廣場上的喧囂重新涌入耳中,口號聲、議論聲、抽泣聲……世界恢復了嘈雜,
卻唯獨少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和那抹欠揍的笑容。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空虛感瞬間攫住了我,
心臟像是被生生挖去了一塊,呼呼地往里灌著冷風。他真的走了。那個說要娶我的混蛋,
就這樣,把自己扔進了那片廣播里描述的、硝煙彌漫的未知之地。
梧桐樹光禿禿的枝椏在寒風中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我抬起手,用袖子狠狠擦掉臉上的淚,
可新的淚水又立刻涌了出來。手腕上,被他攥過的地方,那滾燙的觸感依舊鮮明,
像一枚無形的烙印。等他回來?好。陸野,我等你。但我也要,用自己的方式,
走到你身邊去。接下來的日子,大院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籠罩在一片沉重的陰云里。
各家各戶都在為即將遠行的子弟兵準備行裝。陸野家的小院,門檻都快被送行的人踏破了。
他父母強撐著笑臉,眼底卻是化不開的憂色。我沒再去陸家小院。
那聲“娶你”仿佛還在耳邊灼燒,燙得我無法平靜地面對他的家人。
我把自己關在了彌漫著藥香的小院里,
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沉默地埋首于那些厚重的醫(yī)書藥典之中。爺爺看在眼里,什么也沒問,
只是在我熬藥看書到深夜時,默默地給我披上一件外衣,或者端來一碗溫熱的湯羹。“丫頭,
”一次深夜,我對著油燈下泛黃的人體經(jīng)絡圖出神,爺爺蒼老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心亂了,
針就扎不準?!蔽颐偷鼗厣瘢讣饽碇囊桓y針差點掉落。我低下頭,
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手指,沒有說話。爺爺嘆了口氣,
布滿皺紋的手輕輕按在我肩頭:“這世上的路,沒有哪條是好走的。你想走的路,
想清楚了嗎?”我抬起頭,看著爺爺睿智而溫和的眼睛?;椟S的燈光下,他眼中有擔憂,
但更多的是理解和一種無聲的支持。我深吸一口氣,
空氣中熟悉的藥香讓我混亂的心緒稍稍安定。我用力地點了點頭,聲音不大,
卻異常清晰:“爺爺,我想清楚了。我要學醫(yī),最好的軍醫(yī)大學?!睜敔敹ǘǖ乜戳宋?guī)酌耄?/p>
緩緩點了點頭,只說了兩個字:“好??迹 蹦繕艘坏┟鞔_,
所有的惶惑、思念和恐懼似乎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了近乎自虐般的動力。
窗外的梧桐樹光禿禿的枝椏在寒風中搖曳,窗內(nèi)的燈光常常亮到深夜。
那些曾經(jīng)覺得艱深晦澀的醫(yī)理藥性、經(jīng)絡穴位、方劑配伍,
在我眼中都變成了通往某個遙遠戰(zhàn)場的階梯。我啃著干硬的窩頭,
蘸著墨汁在草紙上演算復雜的病理公式,一遍遍背誦那些拗口的拉丁文藥名。
手指被銀針扎破過無數(shù)次,熬藥時不小心燙起的水泡結(jié)了痂又磨破。
每當疲憊和困意如潮水般襲來,眼前總會浮現(xiàn)出陸野那雙在征兵廣場上燃燒著火焰的眼睛,
還有他扣著我手腕時那滾燙的溫度和沉重的承諾。那句“等我回來娶你”,
不再是讓我心慌意亂的羞澀,而是變成了心底最深處一根繃緊的弦,催逼著我,鞭策著我。
冬去春來,梧桐樹抽出嫩綠的新芽時,陸野他們那批新兵,
在震天的鑼鼓和親人們強忍的淚水中,登上了南下的軍列。大院門口,人山人海,紅旗招展,
口號震天。我擠在人群后面,遠遠地看著。他穿著嶄新的綠軍裝,戴著軍帽,
胸前別著大紅花,身姿挺拔得像一棵小白楊。他似乎也在人群中搜尋著什么,
目光掃過攢動的人頭,有那么一瞬間,我?guī)缀跤X得他的視線就要捕捉到我。心猛地一跳,
我下意識地往旁邊高大的院墻陰影里縮了縮,把自己藏得更深。我看著他,
看著他在喧天的鑼鼓聲中被戰(zhàn)友簇擁著走向車廂門。在踏上踏板的那一刻,
他忽然停住了腳步,轉(zhuǎn)過身,目光像探照燈一樣,銳利地掃向人群后方。
隔著洶涌的人潮和喧囂的聲浪,隔著幾十米的距離,他的目光,
竟精準地落到了我藏身的角落!時間仿佛在那一刻被無限拉長。
喧囂的鑼鼓聲、送別的呼喊聲都潮水般退去。世界安靜得只剩下我們隔著人群的無聲對視。
陽光有些刺眼,落在他年輕而棱角分明的臉上,那身嶄新的軍裝襯得他肩寬背直。
他看到了我。眼神不再是平日里的痞氣或戲謔,也沒有了離別時的沉重復雜,
只剩下一種純粹的、近乎灼熱的專注,像要把我的樣子刻進骨頭里。他張了張嘴,
似乎想說什么。但震耳欲聾的汽笛聲猛地拉響了——“嗚——”長鳴的汽笛撕裂了空氣,
也切斷了我們之間那無形的連線。列車員在催促。他深深地、最后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有千言萬語,最終只化為一個無聲的口型,清晰得如同烙?。骸暗任??!比缓?,
他猛地轉(zhuǎn)身,再無一絲留戀,大步跨進了車廂門?!斑郛敗币宦暎囬T重重關上。
綠色的長龍在汽笛長鳴和無數(shù)揮舞的手臂、嘶啞的哭喊聲中,緩緩啟動,加速,
最終消失在鐵軌延伸的盡頭,只留下一片彌漫的煙塵和空落落的站臺。我站在原地,
心臟像是被那沉重的關門聲狠狠撞了一下,悶悶地疼。藏身的陰影再也無法提供庇護,
陽光直直地照在我臉上,有些晃眼。臉頰濕漉漉的,不知何時已爬滿了冰涼的淚水?!暗任?。
”那個無聲的口型,和他之前那句滾燙的承諾重疊在一起,在耳邊反復回響。好,陸野。
我等你。但我會,用我的方式,走到你身邊去。此后的歲月,像是按下了快進鍵。
大院里的梧桐樹綠了又黃,黃了又落。陸野的家信,成了連接我和那個遙遠戰(zhàn)場唯一的紐帶。
信紙是那種最普通的部隊信箋,字跡有時端正,有時潦草,沾染著塵土的氣息,
偶爾還能看到一點暗褐色的、像是干涸血跡的印記。信的內(nèi)容總是很簡短?!靶§o兒,
這邊一切都好。吃得飽,睡得香,就是蚊子太兇,
比咱大院夏天的蚊子還毒……”“今天實彈演習,打靶拿了全連第一,連長夸我了……放心,
沒傷著?!薄笆盏侥慵牡牟菟幇?,聞著味兒就覺得舒坦,給班里幾個水土不服的兄弟用了,
都說神了!不愧是御醫(yī)傳人……”他從不提危險,不提硝煙,不提犧牲。
字里行間總是故作輕松,帶著他一貫的痞氣,仿佛只是去參加了一場艱苦點的長途拉練。
可那些語焉不詳?shù)摹叭蝿铡保切┕P劃間偶爾流露出的疲憊,
還有信封上不斷變換的、越來越靠近邊境線的郵戳地址,都像無聲的警鐘,
一下下敲打在我心上。我把每一封信都小心地撫平、折好,收在書桌最底層的抽屜里,
和那本他曾經(jīng)搶走的《溫病條辨》放在一起。信封上淡淡的硝煙味和塵土味,
成了我熬過無數(shù)個挑燈夜讀的夜晚最苦澀也最珍貴的慰藉。三年,一千多個日夜。
我如愿考上了全國最好的軍醫(yī)大學。通知書寄到的那天,爺爺捧著那張薄薄的紙,
手都在微微顫抖,眼中含著淚花,連說了三個“好”。我摸著通知書上鮮紅的印章,
心里卻沒有太多狂喜,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和更加急迫的渴望——離他,又近了一步。
軍校的生活比想象中更加嚴苛。
隊列、內(nèi)務、體能訓練、繁重的醫(yī)學課程……幾乎榨干了所有的時間和精力。
我剪掉了留了多年的麻花辮,換上一身和陸野一樣的綠軍裝,只是肩上扛的是紅十字的肩章。
在充斥著消毒水氣味的解剖室里,在野戰(zhàn)救護的模擬訓練場上,
在深夜背到昏厥的醫(yī)學典籍前,支撐我的,
始終是那個在硝煙彌漫的遠方、穿著同樣軍裝的身影,和他那句沉甸甸的“等我”。
畢業(yè)分配時,我毫不猶豫地在志愿欄的第一格填上了“西南前線野戰(zhàn)醫(yī)院”。沒有一絲猶豫。
南下的軍列,載著我和一群同樣年輕、同樣熱血、又同樣心懷忐忑的醫(yī)護兵,
駛向那片被戰(zhàn)火反復犁過的紅土地。窗外的風景從蔥郁的平原漸漸變?yōu)槠鸱纳綆n,
空氣變得濕熱粘稠,風中開始夾雜著若有若無的硝煙和焦糊氣味。越靠近前線,
鐵路兩側(cè)的景象越是觸目驚心:被炸斷的鐵橋,布滿彈坑的田野,
廢棄的村莊只剩下斷壁殘垣……野戰(zhàn)醫(yī)院駐扎在一片相對開闊的山坳里,
由幾十頂墨綠色的帳篷組成。濃重的消毒水、血腥氣、汗味和傷口腐爛的惡臭混合在一起,
成了這里揮之不去的空氣。不分晝夜,隨時有傷員被吉普車、擔架甚至人力背扛著送進來。
吟、慘叫、器械的碰撞聲、醫(yī)生急促的指令聲……交織成一首殘酷而永不停歇的戰(zhàn)場交響曲。
我迅速被這種高壓的環(huán)境磨礪著。脫下軍裝外套,只穿著沾滿血污和汗?jié)n的綠色襯衣,
袖子高高挽起,露出蒼白卻異常穩(wěn)定的手臂。清創(chuàng)、縫合、止血、包扎……動作麻利而精準。
連續(xù)十幾個小時的高強度手術下來,汗水浸透了里外幾層衣服,順著額角流下,模糊了視線,
也只能用胳膊胡亂蹭一下。手指因為長時間浸泡在消毒液和血水里,變得蒼白、起皺,
布滿了細小的裂口,碰到酒精就鉆心地疼。累到極致的時候,
就蜷在帳篷角落的行軍床上打個盹,常常是剛合上眼,外面就響起凄厲的呼喊:“重傷員!
快!準備手術!” 立刻又像彈簧一樣彈起來,沖向手術臺。身體的疲憊幾乎達到了極限,
精神卻像一根繃緊的弦,不敢有絲毫松懈。支撐我的,
是那些年輕戰(zhàn)士痛苦卻充滿求生渴望的眼神,
是手術成功時那微弱卻無比珍貴的生命體征恢復。
還有……心底深處那個模糊卻無比堅定的影子。來到這里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戰(zhàn)事越來越吃緊,
傷員像潮水般涌來。我忙碌得幾乎忘了時間,忘了自己是誰,
也刻意不去打聽任何關于他所在部隊的消息。不敢想,怕想多了,那根繃緊的弦就會斷裂。
那天下午,剛結(jié)束一臺長達五個小時的腹部貫穿傷手術。我累得幾乎虛脫,
扶著冰冷的器械臺才勉強站穩(wěn)。汗水濕透了鬢角,幾縷碎發(fā)狼狽地貼在臉頰上。
臉上、手上、手術服的前襟上,都不可避免地濺上了星星點點的血跡,有的已經(jīng)干涸發(fā)暗,
有的還帶著新鮮的溫熱?!傲轴t(yī)生,三號帳篷那邊送來幾個剛下火線的輕傷員,
需要處理一下!”一個護士探進頭來喊道,聲音嘶啞。“就來?!蔽覇≈ぷ討艘宦?,
抓起旁邊托盤里一塊沾著消毒水的紗布,胡亂擦了擦手和臉上的汗?jié)n血污,
也顧不上干不干凈,抬腿就往外走。連續(xù)的高強度工作讓我腳步有些虛浮,
腦子里也昏昏沉沉的。三號帳篷是臨時清創(chuàng)處置區(qū),
空氣里彌漫著更濃的血腥和消毒水的混合氣味。
幾個剛從前線撤下來的戰(zhàn)士靠著帳篷壁坐著或躺著,臉上身上沾滿了炮灰和泥土,軍裝破爛,
帶著硝煙和血腥的味道。有的抱著胳膊呻吟,有的腿上還流著血。
我走到一個靠在角落、手臂被彈片劃開一道深長口子的戰(zhàn)士面前。他滿臉黑灰,
幾乎看不清五官,只有一雙眼睛因為疼痛而布滿血絲。我蹲下身,打開隨身帶的急救包,
取出碘伏、紗布和縫合器械?!巴?,忍一下,傷口需要清創(chuàng)縫合。
”我的聲音因為疲憊而顯得格外平靜,甚至有些冷淡。我熟練地戴上無菌手套,
用鑷子夾起碘伏棉球,準備擦拭傷口邊緣的污垢。就在這時,身后帳篷的簾子被人猛地掀開。
一股裹挾著塵土和硝煙味的風灌了進來。
一個高大的身影帶著一身戰(zhàn)場特有的凜冽氣息闖了進來,腳步很急。
來人穿著沾滿泥濘的軍官作戰(zhàn)服,肩章上的兩杠一星(少校)在昏暗的帳篷里也顯眼。
他顯然是在巡視傷員安置情況,目光銳利地掃過帳篷里的每一個人?!盃I長!
”角落里一個腿上纏著繃帶的戰(zhàn)士掙扎著想站起來敬禮?!白拢?/p>
”那軍官的聲音低沉而威嚴,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是那種長期在戰(zhàn)場發(fā)號施令形成的習慣。
這個聲音……像一道裹著冰碴的閃電,毫無預兆地劈進了我昏沉混沌的腦海!
我夾著碘伏棉球的鑷子,懸在半空中,指尖不受控制地猛地一顫。
不可能……幻覺……一定是太累了……我僵硬地、極其緩慢地,像電影里的慢鏡頭一樣,
抬起了頭。帳篷門口的光線勾勒出一個高大挺拔、肩背寬闊的輪廓。
那張臉……曾經(jīng)熟悉的痞氣被一種冷硬的、飽經(jīng)風霜的剛毅所取代,
皮膚是長期暴露在惡劣環(huán)境下的粗糙黧黑,下巴上帶著青黑的胡茬。只有那雙眼睛,
即使此刻因震驚而睜大,眼底深處依舊燃燒著我記憶中的火焰,只是那火焰,
變得更加深邃、更加灼熱,也沉淀了太多我看不懂的東西。是陸野!真的是他!
他顯然也看到了我。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在掃過我蹲在地上的身影時,瞳孔驟然收縮!
他臉上的那份巡視時的嚴肅和冷硬瞬間冰消瓦解,被一種極其復雜的震驚和難以置信所取代。
他的腳步猛地釘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停滯了。
帳篷里傷員的呻吟、護士的腳步聲、外面隱約的炮聲……所有聲音都消失了。
整個世界只剩下我們隔著幾步遠的距離,無聲地對視著。他看著我,
目光從我沾滿炮灰和血跡的、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的臉頰,
滑到我沾著血污、挽起袖子的手臂,
最后死死地落在我那雙戴著染血手套、正準備為傷員縫合的手上。那眼神里的震驚迅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翻江倒海般的劇烈情緒——是難以置信的心疼?是失而復得的狂喜?
是看到她竟身處如此危險之地的滔天怒火?還是……一種近乎窒息的恐懼?我蹲在地上,
仰著頭,像一個被施了石化咒的泥塑木雕。鑷子還懸在傷員傷口上方,
指尖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撞得肋骨生疼,
喉嚨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fā)不出半點聲音。三年多的思念、擔憂、恐懼,
在這一刻化作洶涌的洪流,幾乎要將我沖垮。眼眶瞬間變得滾燙,酸澀難當。他張了張嘴,
喉結(jié)劇烈地上下滾動了幾下。
那個在籃球場上飛揚跋扈、在征兵廣場上擲地有聲、在書信里故作輕松的少年陸野,
此刻站在彌漫著血腥味的野戰(zhàn)帳篷里,嘴唇翕動,
卻只艱難地吐出兩個沙啞得幾乎變調(diào)的字:“林……靜?”這兩個字,
像是終于打破了凝固的魔咒,也像是一把燒紅的錐子,狠狠扎進了我的心窩。
積蓄了三年的淚水,再也無法抑制,洶涌地沖出眼眶,滾燙地滑過沾滿灰塵和血跡的臉頰,
留下兩道清晰的濕痕。真的是他。那個說要回來娶我的混蛋,
就這樣猝不及防地、以這樣一種方式,重新闖進了我的生命里。在離死亡最近的地方。
重逢的震動像一場短暫而劇烈的風暴,席卷而過,
留下的卻是更加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隨之而來的、鋪天蓋地的忙碌。
陸野只在那頂彌漫著血腥氣的帳篷里停留了不到五分鐘。短暫的震驚對視之后,
失而復得的狂喜、看到她身處險境的憤怒——最終都被一種更深沉、更冷硬的東西壓了下去。
那是屬于一個前線指揮官的責任和清醒。他沒有上前一步,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沉重的烙鐵,燙得我靈魂都在顫抖。然后,
他猛地轉(zhuǎn)身,掀開帳篷門簾,大步走了出去,消失在門外刺眼的陽光和彌漫的塵土里。
背影依舊挺拔如松,卻透著一股比來時更加凜冽的肅殺之氣。仿佛剛才那聲顫抖的“林靜”,
只是我極度疲憊下產(chǎn)生的幻覺。帳篷里恢復了之前的嘈雜。傷員的呻吟,護士的腳步聲,
器械的碰撞聲。我蹲在原地,指尖冰涼,鑷子上夾著的碘伏棉球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臉上冰涼的淚痕被風一吹,緊繃繃的?!傲轴t(yī)生?
”面前手臂受傷的戰(zhàn)士疑惑地、帶著點痛楚地小聲提醒。“?。俊?!”我猛地回過神,
巨大的羞恥感瞬間淹沒了我。我這是在做什么?在手術區(qū),在傷員面前!我用力眨了眨眼,
逼退殘余的淚水,強迫自己集中精神。重新夾起干凈的棉球,沾上碘伏,
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對不起同志,我們繼續(xù)。忍著點。
”清創(chuàng)、縫合……動作依舊麻利精準,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手指在微微發(fā)抖,
心口像壓著一塊巨石,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鈍痛。接下來的日子,炮火聲一天比一天密集,
像永不停歇的悶雷,滾過焦灼的山巒。傷員像決堤的洪水般涌向野戰(zhàn)醫(yī)院。
手術臺幾乎沒有一刻是空閑的。我把自己徹底變成了一個高速運轉(zhuǎn)的機器,
清創(chuàng)、止血、截肢、開胸……處理著各種慘不忍睹的創(chuàng)傷。血污浸透了手套,浸透了軍裝,
甚至凝固在指甲縫里。身體的疲憊早已麻木,支撐我的只剩下本能和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專注。
偶爾,在手術的間隙,在抬頭的瞬間,我會下意識地在穿梭的人群中搜尋那個高大的身影。
有時會遠遠地瞥見他匆匆而過的側(cè)影,在一群軍官中間,部署任務,查看傷員。
他的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把出鞘的利劍,周身散發(fā)著一種生人勿近的冷硬氣場。
他從未再走向我所在的帳篷,也從未試圖與我交談。我們之間,
仿佛隔著一道無形的、由硝煙和職責構筑的壁壘。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
每一次遠遠的瞥見,都像一根細針,扎在心上,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和更深的無力感。
他在這里,就在這片死亡之地,卻比遠在千里之外時,更加讓我揪心。
直到那個炮火撕裂蒼穹的夜晚。那是一個注定要被鮮血染紅的夜晚。
敵人的炮擊前所未有的瘋狂,密集的炮彈如同死神的鐮刀,一遍遍犁過我軍扼守的前沿陣地。
爆炸的火光將半邊天都映成了詭異的橘紅色,大地在持續(xù)不斷的轟鳴中劇烈顫抖。
野戰(zhàn)醫(yī)院里,氣氛緊張到了極點。所有醫(yī)護人員都繃緊了神經(jīng),預備著即將到來的血雨腥風。
“重傷員!快!前線下來的!快準備手術!”凄厲的呼喊聲穿透炮聲傳來,
帶著令人心膽俱裂的急迫。帳篷簾子被猛地撞開,
一副擔架被幾個渾身是血泥的戰(zhàn)士幾乎是扔了進來。擔架上的人,
那身軍官作戰(zhàn)服已被鮮血和泥土染得幾乎看不出原色,胸腹處一片可怕的濡濕和撕裂。
臉上糊滿了血污和塵土,
只有那緊抿的、失血的嘴唇和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我的心臟在那一瞬間停止了跳動!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jié)!是陸野!“營長!營長你撐??!”抬擔架的戰(zhàn)士帶著哭腔嘶吼。
“快!送一號手術室!快!”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尖叫,尖銳得變了調(diào),完全不像我自己的。
身體已經(jīng)先于意識沖了上去,和護士一起死死抓住擔架的邊緣。擔架被飛速推進手術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