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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暮色懸溺 阿婷tt 139047 字 2025-07-08 12:3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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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陽光如同融化的金箔,失去了應有的形態(tài),肆意潑灑在城市的每個角落,將鋼筋水泥的叢林都浸泡在一種黏稠、炫目的金色熔漿里。

空氣仿佛凝固了,吸進肺里都帶著灼燒感。

一小時前,阿婷就站在這片熔金的中心——云頂別墅區(qū)那扇氣派的雕花鐵藝大門前。

她微微仰著頭,目光艱難地向上攀爬,最終落在大門旁石柱上那塊锃亮的金屬門牌上。

燙金的數(shù)字在驕陽下反射出刺目的光暈,像一枚小小的、冰冷的太陽。

帆布包的粗布肩帶深深地勒進她單薄的肩膀,布料下皮膚被摩擦出一道深紅的、火辣辣的勒痕,汗水浸在上面,帶來一陣陣細密的刺痛。

蟬鳴聲鋪天蓋地地涌來,如同無數(shù)臺老舊的織布機在耳畔瘋狂運作,單調而執(zhí)拗地撕扯著人的神經(jīng)。

豆大的汗珠順著她的后頸,悄無聲息地滑進衣領深處,在悶熱得幾乎令人窒息的空氣里,凝成一片冰冷黏膩的水珠。

她攥著帆布包帶子的手心早已沁出薄汗,粗布被洇得發(fā)潮發(fā)暗,幾乎要攥出水來。

夾腳拖鞋的硬塑底叩擊在冰冷堅硬的大理石臺階上,發(fā)出清脆又空洞的“啪嗒、啪嗒”聲,在這沉甸甸的暑氣里,微弱得如同垂死掙扎的鼓點,妄想敲碎這無邊無際的悶熱囚籠。

終于走到那扇沉重的、雕刻著繁復葡萄藤紋樣的深色大門前。

金屬門把手冰涼刺骨,與掌心滾燙黏膩的溫度形成鮮明而殘忍的對比。

阿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灼熱的空氣燙得喉嚨發(fā)疼,然后,她用盡力氣,推開了這扇通往一個全然陌生、光怪陸離世界的門。

門內,是另一個世界。

穿過鋪著厚厚波斯地毯的長廊,腳底瞬間陷入一片無聲的柔軟。

近乎奢侈的冷氣如同實質的冰水,裹挾著清冽的青檸與薄荷混合的香氣,劈頭蓋臉地撲面而來。

那涼意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勢,像一記溫柔又狠戾的耳光,瞬間將她從門外那蒸騰翻滾的熱浪地獄中狠狠抽離,皮膚上每一個毛孔都驟然緊縮。

然而,這份沁人的涼意甚至還沒來得及完全浸透她汗?jié)竦囊律?,一股尖銳到無法形容的絞痛,毫無預兆地從胃部深處猛然炸開!

那感覺,像一柄淬了冰的鋒利匕首,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捅入,然后殘忍地旋轉攪動,直直剜進五臟六腑!

劇痛來得如此迅猛、如此霸道,瞬間抽空了阿婷所有的力氣和思考能力。

她猛地弓起腰,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柔軟的肉里,用盡全身力氣抵抗這撕裂般的痛苦。

眼前,走廊兩側抽象的幾何裝飾圖案開始扭曲、旋轉,幻化成令人眩暈的漩渦。

走廊盡頭那盞巨大的水晶吊燈,爆裂出無數(shù)刺目的、跳躍的光斑,在她模糊的視野里瘋狂閃爍。

今早為了趕時間而倉促吞下的那頓早餐,此刻化作了兇器。

她清晰地記得自己蹲在自家玄關,像打仗一樣,三兩口塞下那片邊緣焦黑如炭、散發(fā)著糊味的芝士吐司。

冷硬的面包塊刮擦著干澀的喉嚨,帶來一陣陣窒息的惡心感,她又就著冰涼的瓶裝牛奶,強行將它們沖刷下去。

那些生冷、粗糙、帶著怨氣的食物,此刻仿佛在胃袋里驟然蘇醒,膨脹,化作無數(shù)只冰冷的、攥緊的鐵拳,一下又一下,帶著復仇般的狠勁,重重捶打著早已不堪重負的脆弱臟器!

冷汗,不再是細密的珠子,而是匯成冰冷的溪流,順著她繃緊的脊椎溝壑蜿蜒而下,迅速在長裙單薄的后背暈開一片深色的、狼狽的水痕。

阿婷再也支撐不住,身體像被抽掉了骨頭,順著身旁一根冰冷堅硬、雕刻著藤蔓花紋的廊柱,緩緩地、不受控制地滑坐下去。

冰涼的、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瞬間貼上她的皮膚。

耳際是血液奔流沖刷血管壁的轟鳴,蓋過了蟬鳴,蓋過了冷氣的風聲,只剩下她自己牙齒因劇痛和寒冷而不受控制地劇烈打顫,發(fā)出咯咯咯咯的、令人心慌的脆響。

大理石地面的寒氣如同無數(shù)條冰冷的小蛇,順著尾椎骨瘋狂地向上攀爬,鉆進骨髓,與她體內翻江倒海、灼燒般的絞痛形成冰火兩重天的極致酷刑。

意識在劇痛中變得恍惚,記憶的碎片不受控制地閃回——

無數(shù)個相似的、兵荒馬亂的清晨:

大兒子窩著一肚子起床氣,把家里翻得底朝天,暴躁地嚷嚷著找不到鞋墊;

小兒子哭得撕心裂肺,只為鞋帶系歪了那么一點點;

手機里,丈夫催促下樓的語音信息一條接一條地響起,帶著明顯的不耐煩;

而微波爐里轉了兩遍的早餐,永遠來不及好好咀嚼,只能像填鴨一樣,在奔跑和催促聲中,囫圇咽下那些滾燙或冰冷的食物……

原來生活埋下的伏筆,早在那些被生活追趕、狼吞虎咽的狼狽時刻,就已悄然生根發(fā)芽,只等一個契機,便破土而出,帶來這噬骨的疼痛。

冷汗大顆大顆地順著下頜線滾落,滴入衣領。

阿婷死死咬住下唇內側的軟肉,嘗到了淡淡的鐵銹味。

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顫抖得如同風中落葉的指尖藏到身后。

就在這時,腳步聲由遠及近。

她猛地抬起頭,用力地、幾乎是扯動著僵硬的肌肉,朝迎面走來的銀發(fā)阿姨揚起一個嘴角。

那抹笑容,像是用劣質的石膏匆匆澆鑄而成的面具,僵硬地掛在因失血而泛著死灰的臉上。

連牽動嘴角的肌肉都在劇烈的痙攣中微微發(fā)顫,笑容的弧度扭曲而怪異。

“請…請問,”

她開口,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帶著破風箱般的嘶啞,

“洗手間……在哪里?”

最后一個“里”字的尾音,被胃部驟然加劇的絞痛狠狠絞住,瞬間支離破碎,消失在痛苦的喘息里。

銀發(fā)阿姨的腳步明顯頓住了。

她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鷹,瞬間捕捉到阿婷慘白的臉色、額角豆大的冷汗和那無法掩飾的、因劇痛而微微蜷縮的身體姿態(tài)。

她眼角的笑紋里此刻漾起的不是慣常的禮貌,而是真切而迅速的關切。

“哎喲!姑娘!你這臉色怎么這么差!”

阿姨的聲音瞬間拔高,帶著毫不掩飾的焦急。

她溫熱而有力的手掌已經(jīng)伸了過來,穩(wěn)穩(wěn)地、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支撐感,輕輕扶住了阿婷顫抖得如同風中秋葉的胳膊。

另一只手則極其利落地掀起藏青色圍裙的下擺,從側面一個不起眼的暗袋里,飛快地掏出一個小小的、印著薄荷葉圖案的金屬糖盒。

“快!含一顆這個!能壓一壓!”

阿姨語速飛快,指尖靈巧地打開糖盒,捏出一顆晶瑩剔透的薄荷糖,不由分說地塞進阿婷冰涼的手心。

那薄荷糖帶著沁涼的觸感,散發(fā)著提神的清香。

阿姨的動作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她幾乎是半攙半架著阿婷,目光迅速掃過走廊。

旁邊不遠處,一張線條流暢的懸浮式玻璃茶幾擋住了部分去路。

阿姨沒有絲毫猶豫,騰出一只手,極其利落地抓住茶幾邊緣,用力將它向旁邊挪開了半尺有余,瞬間騰出一條寬敞的過道。

那動作帶著一種常年在主家練就的沉穩(wěn)和干練。

“小心臺階!”

阿姨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引導。

她虛扶著阿婷的后背,腳步穩(wěn)健而迅速。

她腳上那雙低跟的、質地精良的皮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擊出清晰而急促的節(jié)奏,噠、噠、噠,與她圍裙布料因動作而發(fā)出的細碎摩擦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首緊迫的救援進行曲。

推開洗手間厚重隔音門的瞬間,一股更濃郁的冷氣和消毒水混合香氛的氣息撲面而來。

阿姨幾乎是立刻察覺到了阿婷身體因寒冷而微微的瑟縮。

她迅速側身,伸手精準地旋動了墻上的空調控制面板,將強勁的冷風調高了兩檔。

“先坐這兒!”

阿姨的目光快速掃過洗手間內部,發(fā)現(xiàn)只有光潔冰冷的馬桶和洗手臺。

她眉頭微蹙,沒有絲毫停頓,轉身快步走了出去。

不到半分鐘,她便抱著一個厚實蓬松、米白色天鵝絨面的軟墊回來,動作麻利地將其放在馬桶蓋后方靠墻的位置。

“靠著這個,會舒服些?!?/p>

她扶著阿婷小心翼翼地坐下,確保軟墊能支撐住她弓起的腰背。

當阿婷終于靠著軟墊,痛苦地蜷縮起身體時,阿姨才稍稍松了口氣。

她退到門邊,手握住門把手。

在門即將合攏的剎那,她還不忘探進半截身子,目光緊緊鎖著阿婷慘白的臉,語氣是前所未有的鄭重與溫和:

“姑娘,你就在這兒緩著。有什么需要,盡管喊我!我就在門口守著,哪兒也不去!”

阿婷只記得自己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木偶,機械地、極其輕微地頷首致謝。

視線里,走廊那盞巨大的水晶吊燈的光暈在門縫外劇烈地搖晃、變形,最終隨著門鎖“咔嗒”一聲清脆的扣合,被徹底隔絕在外。

門鎖落下的瞬間,如同最后一道堤壩崩潰。

所有強撐的體面、所有試圖維持的尊嚴,轟然坍塌!

世界瞬間縮小到這個冰冷的、彌漫著消毒水氣味的狹小空間。

她幾乎是撲到馬桶邊沿,冰涼的陶瓷邊緣狠狠硌著她的肋骨。

滾燙的額頭抵在同樣冰冷的瓷磚墻壁上。

排山倒海的惡心感洶涌而至,腸胃劇烈地翻攪、痙攣,仿佛要將整個靈魂都嘔吐出來。

世界在劇烈的眩暈和無法抑制的生理反應中碎成粉末。

隔間里,阿婷整個人痛苦地蜷縮成一只被煮熟的蝦米,膝蓋幾乎要頂?shù)叫乜?,手臂緊緊環(huán)抱著腹部,試圖用外力壓制住那里面肆虐的風暴。

冷汗如同打開了閘門,瘋狂地從每一個毛孔涌出,浸透了她的發(fā)絲,濕漉漉地黏在因劇痛而失去血色的額頭上,一縷一縷,狼狽不堪。

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著,每一次痙攣都帶來更深一層的絕望。

她顫抖的手指,一次又一次,徒勞地按著沖水鍵。

嘩嘩——嘩嘩——!

巨大而空洞的水流聲在狹小的空間里炸響,如同瀑布轟鳴,試圖掩蓋住腸胃翻江倒海帶來的、令人極度難堪的聲響。

然而,那生理性的、無法抑制的嘔吐聲和劇烈的干嘔聲,卻像魔咒,固執(zhí)地穿透水聲的屏障,鉆進她自己的耳朵里,像鞭子一樣抽打著她的神經(jīng)。

阿婷死死咬住下唇,貝齒深陷,直到口腔里彌漫開一股濃重的鐵銹味——她嘗到了自己的血。

另一只手的指甲,則深深掐進裸露的小臂內側,留下幾道彎月形的、滲血的印痕。

她試圖用這新的、尖銳的疼痛,來分散那來自腹腔深處的、無邊無際的鈍痛與折磨。

門外,是另一個世界。

拖鞋清脆的叩擊聲,沉穩(wěn)的皮鞋腳步聲,低低的交談聲,甚至還有隱約的笑語……

每一下聲響,都像重錘,狠狠砸在她因痛苦和羞恥而異常脆弱的心上。

她恨不得把自己揉碎,塞進這冰冷的瓷磚縫隙里,徹底消失在水流那徒勞無功的轟鳴聲中。

秒針的滴答聲在腦海里被無限放大,每一聲都敲打在緊繃的神經(jīng)上。

她數(shù)著,盼著,祈求著這陣地獄般的劇痛趕緊過去。

然而,痙攣卻如同永無止境的潮汐,一陣兇猛過一陣地襲來,每一次都帶來更深的絕望,仿佛要將她永遠困在這方寸之地的痛苦煉獄里。

潮濕悶熱的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嘔吐物殘余和自己汗水的混合氣味,令人窒息。

阿婷只能在這方寸之地,獨自對抗著身體內部猛烈的風暴與內心翻江倒海的窘迫。

她像一只困獸,用不斷沖刷的、震耳欲聾的水聲,徒勞地、絕望地守護著最后一絲搖搖欲墜的體面。

汗水大顆大顆地混合著生理性的淚水,從額頭滾落,砸在冰冷的地磚上。

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徹底浸透,緊緊黏在皮膚上,勾勒出她因痛苦而蜷縮的輪廓,狼狽得如同暴風雨中被打落在地、羽毛盡濕的鳥。

時間像是被粘稠的膠水拖住了腳步,一分一秒都顯得無比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十分鐘,也許是半個世紀,胃部那瘋狂的、絞肉機般的劇痛終于如同退潮般,緩緩地、極不情愿地平息下去。

雖然隱痛仍在,但至少不再是那種滅頂?shù)摹⒆屓酥舷⒌恼勰ァ?/p>

阿婷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一般,渾身濕透,癱軟地靠著那個米白色的天鵝絨軟墊,仿佛那是汪洋中唯一的浮木。

她長長地、深深地舒出一口氣,那氣息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

馬桶泛著冷光的、毫無生氣的白瓷表面,此刻在她模糊的視線里,竟顯得比門外那位銀發(fā)阿姨關切的寒暄還要真實、親切幾分——至少,它安靜地承載了她所有的狼狽,沒有評判,沒有目光。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摳著膝蓋處長裙的布料,留下細小的褶皺。

思緒卻像掙脫了束縛的鳥,飄向了方才與雇主家那個孩子短暫的相處時光。

原以為會是個被寵上天、驕縱難纏的小少爺,一個碰不得、說不得的精致瓷娃娃。

可當那男孩坐在寬大的書桌前,捏著鉛筆,蹙著小小的眉頭,在草稿紙上認真演算一道幾何題時,那副專注的神情,瞬間擊碎了阿婷的預設。

午后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在他濃密如小扇子般的睫毛下投出細碎跳動的陰影。

偶爾,他遇到卡殼的地方,會抬起頭,眼睛里沒有抗拒,反而亮閃閃的,像藏著兩簇躍動的好奇小火苗,直直地看向她,問:

“林老師,這一步為什么這樣轉換?”

那眼神,那專注,那帶著求知欲的疑問,像一道溫暖的電流,瞬間擊中了阿婷的心房。

她想起了自己的小兒子,在他更小的時候,解開一道困擾許久的數(shù)學題時,臉上也會綻放出同樣明亮而純粹的光彩。

這熟悉的神情,像一顆定心丸,讓她心里瞬間有了底——這孩子不是頑劣的頑石,更非朽木,他只是一塊暫時蒙塵、未被好好打磨的璞玉。

他的心思或許像脫韁的小馬駒,但只要找對法子,用些耐心和巧勁,把他的興趣和注意力真正引到知識的軌道上,再陪著他一步步攻克那些看似堅固的難題堡壘……

想到這兒,一種久違的職業(yè)熱情,如同微弱的火苗,在阿婷疲憊的心底悄然復燃。

掌心似乎都微微發(fā)起熱來。

她甚至開始在腦海里默默盤算,明天該準備哪些更有針對性、也更有趣味的習題?

是那道需要巧妙輔助線的幾何證明,

還是幾個容易混淆的英語時態(tài)對比練習?

是做個簡單直觀的科學小實驗?

還是找一篇結構精巧的范文來啟發(fā)寫作?

每一個知識點,在她眼中都變成了一個等待孩子去解鎖的、充滿挑戰(zhàn)和成就感的關卡。

而她,愿意做那個手持鑰匙、耐心引導的向導。

然而,腹部深處一陣突如其來的、熟悉的抽痛,像一條冰冷的小蛇,猛地噬咬了她一口,瞬間將她從充滿希望的藍圖里狠狠拽回冰冷的現(xiàn)實。

這陣痛楚,像一把鑰匙,再次打開了記憶的閘門。

那些獨自對抗病痛的深夜,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

婚后的許多個腹痛難忍的時刻,丈夫總是安穩(wěn)地躺在床上刷著手機視頻,象征性地,頭也不抬地問幾句

“好點沒?”

那不痛不癢的、帶著敷衍的關切,她早已習以為常,甚至麻木。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尤其是在背負著沉重房貸、車貸、孩子學費的生存重壓下,似乎連生病休息都成了一種奢侈的“罪過”。

非得帶著發(fā)燒的額頭、絞痛的身體,咬牙堅持在崗位上,才顯得自己沒有虛度時光,才仿佛是自己賺到了,占了這無情流逝的時光的便宜。

這種近乎自虐的“堅韌”,背后是深深的無奈與辛酸。

人類的痛苦本質上是相通的,但人又都是自私的孤島。

別人很難真正感受到你體內那柄旋轉的冰錐帶來的劇痛,你也未必能真切體會別人肩上那座名為“責任”的大山的重量。

理解,常常是一種奢望。

但回憶的潮水中,并非全是冰冷的礁石。

也有溫暖的星光,在黑暗中閃爍。

她的小兒子,那個貼心的小人兒。

總會在她不舒服時,像個小大人一樣,踮著腳尖,小心翼翼地端來一杯溫度剛好的溫水。

用他肉乎乎、軟綿綿的小手,笨拙卻無比認真地給她捶背。

還會找出他的小扇子,認認真真地給她扇風,盡管那風小得可憐。

那稚嫩的、帶著奶氣的聲音,一遍遍地問:

“媽媽,還疼嗎?”,

那一刻,所有的辛苦、委屈,似乎都找到了歸宿,變得值得。

那雙清澈眼睛里毫無保留的依賴和關心,是她疲憊生命里最珍貴的燃料。

人性本就復雜如萬花筒,自私與冷漠是生活的常態(tài)底色,而那些不期而遇的溫暖和善意,才是命運慷慨賜予的意外之喜。

阿婷對此看得通透。

與其奢求他人感同身受,在失望的泥沼中沉淪,不如用心去珍惜、去銘記那些愿意在黑暗中為你停留片刻、遞出一盞微光的瞬間。

她能理解男人的自私和粗心背后,或許也扛著不為人知的壓力;

她也感恩孩子那純粹無瑕的愛,是照亮前路的星辰。

學會在生活的驚濤駭浪中自渡,才是一個成年人必須修習的、永恒的功課。

休息了仿佛有一個世紀那么久,腹部的隱痛終于像退潮的海水,暫時平息到可以忍受的程度。

阿婷強撐著如同灌了鉛的身體,扶著冰冷的墻壁,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走向光潔如新的洗手臺。

時間無情地流逝,每一分鐘的等待都像是在抽走她僅存的力氣。

鏡子里映出的人影,面色慘白如紙,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濕透的發(fā)絲凌亂地黏在汗?jié)竦念~角和臉頰,幾縷還倔強地貼在頸側。

眼神渙散,帶著劫后余生的疲憊,活脫脫一個剛從戰(zhàn)場上潰敗下來的、狼狽不堪的逃兵。

她擰開鍍鉻的水龍頭,清涼的水流嘩嘩地沖刷著她同樣冰涼的手心。

那刺骨的涼意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卻也像一劑強效的清醒劑,瞬間驅散了部分殘留的眩暈和混沌。

她掬起一捧冷水,用力潑在臉上。

冰冷的水珠順著臉頰滾落,混合著未干的冷汗,帶來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神里多了幾分堅毅。

阿婷仔細地、近乎笨拙地整理好凌亂黏膩的頭發(fā),將它們盡量攏到耳后。用紙巾蘸著冷水,一點點擦去臉上、脖子上殘留的汗?jié)n和淚痕。

又用力扯了扯被汗水浸透、變得皺巴巴的衣角,試圖撫平那些記錄著狼狽的褶皺。

看著鏡中那個逐漸恢復整潔、至少表面不再那么觸目驚心的自己,她忽然扯動嘴角,自嘲地笑了。

那笑容虛弱,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釋然。

四十多歲的身體,終究敵不過速食時代粗糙生活的摧殘和經(jīng)年累月的透支。

所有的體面、所有的偽裝,在突如其來的病痛面前,原來如此不堪一擊,脆弱得像一層薄冰。

不過,她轉念一想,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許,這倒也算是一次……深刻的人生新體驗?

至少,她在這奢華的云端別墅里,狼狽地驗證了肉身的脆弱與堅韌并存。

她深吸一口氣,走到那扇小小的、裝著磨砂玻璃的透氣窗前,用力向外推開。

“吱呀——”

窗開的瞬間,一股裹挾著濃郁薔薇花香的暖風猛地灌了進來!

那甜膩馥郁的香氣,霸道地沖散了洗手間里殘留的消毒水味和那絲若有若無的、屬于她自己的窘迫氣息。

這濃郁的生命氣息,帶著盛夏的蓬勃力量,瞬間充盈了整個空間。

樓下的花園如同精心繪制的油畫,再次映入眼簾。

修剪得如同綠色雕塑般整齊的灌木叢,在微風中輕輕搖曳著肥厚的葉片。

更遠處,傳來鴿子咕咕——咕,咕——咕的低鳴聲。

那聲音綿軟悠長,帶著一種被陽光曬暖的慵懶,像被揉碎了的、蓬松的云絮,飄蕩在燥熱的空氣里。

咕咕——咕……

咕咕——咕……

那聲音裹著盛夏午后特有的、沉甸甸的熱氣,忽遠忽近。

時而清晰如在耳畔,時而又被風吹散。

偶爾,會混入幾聲鴿子振翅時發(fā)出的撲棱棱的輕響,那尾音拖得顫巍巍的,仿佛能看到它們灰白的身影,在湛藍的云層下打著旋兒,自由地盤旋。

幾聲更為稚嫩、短促的“嘰嘰!嘰嘰!”啼叫響起,像孩童奶聲奶氣的呼喚,帶著撒嬌的意味。

緊接著,是成年鴿子低沉的、帶著安撫意味的咕咕回應。

幼鴿的呼喚與成鴿的低喃,親密地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曲夏日午后獨有的、充滿生命韻律的樂章。

這溫柔的聲音,在燥熱的空氣里一圈圈蕩開漣漪,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

阿婷閉上眼睛,微微仰起頭,任由那帶著薔薇花香和鴿子低語的風拂過她汗?jié)窈蟊鶝龅哪橆a。

那些尖銳的疼痛、翻涌的惡心、蝕骨的狼狽,似乎也隨著這陣溫柔的風,漸漸被吹散、稀釋,沉入了記憶的湖底。

雖然身體依舊虛弱,腹中隱痛未消,但心,卻奇異地平靜了下來。


更新時間:2025-07-08 12:32: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