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兒回到綢緞莊時,夜已深沉。后院的書房中,燈火依舊亮著,林父正對著賬本打瞌睡,案上的茶盞早已沒了熱氣。聽到腳步聲,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見女兒眼眶泛紅,不禁放下賬本關切地問:“怎么啦?去醉春樓送蓮子羹,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兒了?”
林婉兒挨著父親坐下,手指下意識地絞著帕子,聲音里滿是委屈:“爹,我見到公主了……她和錢先生單獨在雅間,還說要帶他去宮里參加賞花宴。”她吸了吸鼻子,“我害怕……害怕她把錢先生卷入宮廷的是非中,秦奎本來就對他虎視眈眈,要是進了宮,錢先生恐怕會更加危險?!?/p>
林父輕嘆一聲,拿起茶壺給她倒了杯溫水,說道:“傻閨女,你擔心的是這個?還是……擔心公主看上錢先生了?”
林婉兒的臉“唰”地一下紅了,嬌嗔道:“爹!我不是……”話未說完,眼淚卻先奪眶而出,“我只是覺得,錢先生這十年過得太苦了,好不容易才有了‘奇思閣’,安穩(wěn)日子沒過多久,要是被宮里的人盯上,哪還有好日子過呀?”
“你呀?!绷指阜畔沦~本,用他枯瘦的手指輕輕拍了拍女兒的手背,“爹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半輩子,看人眼光還是很準的。那錢不凡,表面溫和,骨子里卻堅韌無比,要是宮里的是非能輕易傷到他,十年前他就活不下來了。”他稍作停頓,語氣變得嚴肅起來,“倒是你,最近總是心神不寧,天天往‘奇思閣’跑,連綢緞莊新樣式的事兒都不上心了。”
林婉兒的臉愈發(fā)紅了,低頭盯著帕子上的繡紋,囁嚅道:“我……我是幫他整理案例墻,那些商戶的點子,得整理清楚才行?!?/p>
“整理案例墻?”林父笑了,眼角的皺紋都擠在了一起,“上次張御史家的夫人來訂‘帶景花’,你說‘錢先生建議繡雀鳥繞枝’;前幾日周縣令來定制賑災用的幡旗,你又說‘錢先生說用靛藍底配白字更醒目’——婉兒,你嘴里這‘錢先生’,恐怕不只是普通朋友那么簡單了吧?”
被父親一語道破心事,林婉兒的眼淚流得更厲害了,但她沒有再否認,只是哽咽著說:“他是個好人,爹。雖然眼睛看不見,心里卻跟明鏡似的,比那些外表光鮮、內(nèi)心陰暗的公子哥強上百倍。可他……他是罪臣之子,又是個瞎子,連仕途都走不了……”
“仕途?”林父輕哼一聲,“咱們商戶人家,要仕途有什么用?能踏踏實實地過日子,比什么都重要?!彼闷鸢干系挠衽?,那正是之前給女兒防身用的刻有“林”字的私章,“你以為爹看不出來?錢不凡的點子,救活了多少商戶?他要是一心想賺錢,早就富可敵國了,可他守著那個小鋪子,圖什么呢?圖的就是心里安穩(wěn),能幫一個是一個。這樣的人,值得托付?!?/p>
林婉兒猛地抬起頭,眼中滿是驚喜:“爹……您不反對?”
“反對什么?”林父把玉佩塞進她手里,“你娘走得早,爹就盼著你能嫁個真心對你好的人。只是……”他話鋒一轉(zhuǎn),神情變得鄭重起來,“錢不凡的路并不好走,秦奎、氏族,甚至那位公主,都可能成為他前進路上的絆腳石。你要是真選擇了他,往后恐怕少不了吃苦?!?/p>
“我不怕?!绷滞駜壕o緊握住玉佩,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他失明十年,討飯為生,受盡欺負都沒有倒下,我跟著他,又怎么會害怕呢?”她忽然想起錢不凡撫摸著案例墻,說“等寫滿了,就不怕人欺負了”的樣子,眼底閃爍著堅定的光芒,“爹,我想和他……定下來。不求什么三媒六聘,只要他心里有我,我就守著‘奇思閣’,守著他?!?/p>
林父看著女兒眼中熠熠生輝的情意,那是比當年看到上好布料時還要真切的歡喜。他沉默了許久,最終點了點頭:“罷了,女大不由爹。明天我讓你表哥準備些禮物,你送去‘奇思閣’——這不是綢緞莊的禮,而是你林婉兒的心意?!?/p>
第二日午后,林婉兒提著一個紅木匣子來到“奇思閣”。李猛正在前店整理新送來的竹篾,那是周縣令送來感謝錢不凡幫忙找到古河道的。見林婉兒來了,他很識趣地往后屋退去。
錢不凡聽到腳步聲,笑著抬起頭:“又帶什么好吃的來了?”
林婉兒沒有說話,將匣子放在案上,打開——里面裝的不是點心,而是一疊素色手帕,每塊手帕的角落都繡著一個小巧的“錢”字,針腳細密,看得出是她連夜趕工的成果。
“錢先生,”她的聲音微微顫抖,卻透著無比的堅定,“我爹說,這些手帕是我送給你的。往后……你案頭的手帕,都由我來準備?!?/p>
錢不凡的指尖輕輕拂過手帕上的“錢”字,那細密的針腳如同羽毛,輕柔地撩撥著他的心弦。他瞬間明白了林婉兒的心意,喉結(jié)動了動,聲音有些沙?。骸傲中〗?,這……”
“我叫婉兒。”她打斷錢不凡,走到他面前,輕輕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布滿薄繭,那是常年觸摸木頭、握持木棍磨出來的,卻溫暖得令人安心,“錢不凡,我知道你前方的路充滿艱難險阻,也清楚自己可能幫不上太大的忙,但我就是想陪著你。你看不見,我就做你的眼睛;你要追查舊案,我就幫你記錄線索;哪怕……哪怕最后什么都無法實現(xiàn),我也想陪你走過這一段路。”
錢不凡的手猛地收緊,緊緊握住了她的指尖。十年來,從破廟的干草堆到“奇思閣”的案例墻,他早已習慣獨自謀劃、獨自隱忍,從未想過會有人如此直白地表達“想陪著你”。
他摸索著從懷中掏出一個物件,放入她手心——那是一塊打磨得光滑的木牌,上面刻著“奇思閣”三個字,在字的右下角,藏著一個極小的“婉”字。
“這是……”林婉兒的淚水瞬間奪眶而出。
“前些日子讓木匠刻的?!卞X不凡的聲音很輕,卻每個字都清晰有力,“我想著,‘奇思閣’的招牌,應該有女主人的名字?!彼痤^,雖雙眼無光,卻仿佛能看到林婉兒含淚的雙眼,“婉兒,我給不了你榮華富貴,甚至可能會給你帶來災禍,但只要我錢不凡還有一口氣在,就絕對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p>
窗外的綠蘿不知何時又抽出了一片新葉,鮮嫩得仿佛能掐出水來,緊緊依偎在旁邊的舊葉上。陽光透過窗欞灑下,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投下一片暖融融的光斑。
李猛在后屋聽到動靜,悄悄掀起門簾一角,看到兩人相視而笑,一個眼中含淚,一個嘴角帶暖,忍不住咧嘴笑了,轉(zhuǎn)身去燒水泡茶——往后這“奇思閣”,怕是更有家的氛圍了。
錢不凡心潮翻涌,往昔回憶涌上心頭,不禁輕聲哼起前世的一首歌:“你是我的眼,帶我領略四季的變換……”
“這是什么曲子呀,聽起來真好聽!”林婉兒眼中滿是好奇,急切地問道。
“是我家鄉(xiāng)的一首歌?!卞X不凡微笑著解釋。
“快唱給我聽嘛!”林婉兒拉著錢不凡的衣袖,撒嬌似的說道。
“有些記不全了,只能想起幾句……”錢不凡略帶遺憾地說。
“記得多少就唱多少呀!”林婉兒眼神里滿是期待。
錢不凡清了清嗓子,緩緩唱道:
“你是我的眼
帶我領略四季的變換
你是我的眼
帶我穿越擁擠的人潮
你是我的眼
帶我閱讀浩瀚的書海
因為你是我的眼
讓我看見這世界就在我眼前
就在我眼前 啊嗚……”
林婉兒緊緊地將木牌攥在手心里,這一刻,她仿佛握住了往后所有的時光……
她深知,這場沒有繁縟禮節(jié),既無三媒六聘,亦無鳳冠霞帔的私定終身,卻比世間任何儀式都更能讓她內(nèi)心安定。因為她傾心選擇的,是那個即便深陷黑暗,也始終執(zhí)著追尋光明的人;而他所認定的,也是甘愿陪伴他一同點亮光明的自己。那就讓我成為他的眼睛吧……哪怕窮盡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