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府的偏殿里,檀香繞著燭火盤旋。趙倩坐在紫檀木案后,指尖劃過那份墨跡未干的卷宗,卷宗上的字像串珠子,串起錢不凡的半生——
“錢不凡,原戶部尚書錢昊(字明遠)獨子,建文五年生,十歲能詩,十二歲隨父查漕運,十四歲錢家獲罪,父流放,闔家抄沒。同年,錢不凡失蹤,次年出現(xiàn)在京都破廟,雙目失明,瘋瘋癲癲,以乞討為生……建文二十二年,在醉春樓前拉二胡,創(chuàng)名曲《花妖》,同年于國子監(jiān)外擺攤‘賣點子’,創(chuàng)‘奇思閣’,助商戶、學(xué)子無數(shù),三彎灘漕運獻策獲,花魁賽暗助柳云兒奪魁……”
趙倩的指尖在“瘋瘋癲癲”四字上停頓,唇角勾起抹冷笑。哪有瘋癲之人能想出“會員制”“案例墻”?哪有瞎眼乞丐能精準拿捏漕運旋渦的時辰?這十年的“瘋癲”,分明是最聰明的偽裝——藏起鋒芒,磨利爪牙,在秦奎的眼皮底下,一點點織網(wǎng)。
“他的才華,不在詩詞歌賦,而在人心。”趙倩對身旁的侍衛(wèi)長道,“能讓李猛這種死士甘愿追隨,能讓林婉兒這種商戶女傾力相助,能讓百姓自發(fā)維護,這絕非尋常人。傳我的令,以長公主名義,召錢不凡入府?!?/p>
侍衛(wèi)長遲疑道:“公主,他畢竟是罪臣之子……”
“罪臣之子又如何?”趙倩推開卷宗,看著那首《繡娘詞》——正是那日柳云兒的所念,“秦奎能容他,我為何不能見?我倒要看看,這十年隱忍的瞎子,究竟藏著多少心思?!?/p>
三日后,錢不凡拄著木棍踏入公主府。朱紅宮墻比秦府更威嚴,廊下的侍衛(wèi)佩刀而立,刀鞘上的龍紋在日頭下閃著冷光。引路的太監(jiān)腳步輕得像貓,穿過三道回廊,才到偏殿。
趙倩已換回女裝,鳳釵斜插,綠裙曳地,這位公主,恰似那高懸于天際的皎潔明月,周身散發(fā)著令人難以抗拒的美麗與高雅。她的面容仿若精雕細琢的傳世美玉,每一處線條都恰到好處。肌膚白皙似雪,細膩得如同上等的絲綢,在光線映照下泛著柔和光暈,宛如被晨霧輕籠的山巒,如夢似幻。
那眉如遠黛,恰似一彎纖細的新月,優(yōu)雅地懸于雙眸之上,為她添了幾分溫婉與靈動。雙眸猶如深邃的湛藍湖泊,清澈純凈又蘊含著無盡溫柔,目光流轉(zhuǎn)間,似有星辰閃爍,讓人仿若置身于浩瀚銀河,沉醉不已。
公主坐在案后煮茶,姿態(tài)慵懶,眼神卻像鷹隼:“錢先生,請坐。”
錢不凡依言坐下,指尖摸到凳面的冰涼,開門見山:“不知公主召草民前來,有何吩咐?”
“聽聞先生點子多,”趙倩推過一盞茶,水汽氤氳了她的眉眼,“本宮近日讀詩讀得膩了,想請先生寫首新的——不用風花雪月,不用才子佳人,就寫你自己?!?/p>
這是試探。寫悲戚,顯得懦弱;寫怨憤,是自尋死路;寫平淡,又不符他十年的經(jīng)歷。
錢不凡沉默片刻,忽然道:“草民眼盲,煩請公主賜紙筆,由侍女代筆?!?/p>
侍女鋪好宣紙,錢不凡口述,聲音平靜無波:
“《盲者》
十年泥里滾,一杖世間行。
不見青云路,偏識草木情。
指尖磨破繭,耳底辨分明。
不向風前嘆,只尋暗處燈?!?/p>
詩里沒有半句怨懟,卻把十年乞討的苦、失明后的聰、藏在暗處的韌,說得淋漓盡致。“偏識草木情”暗合他對民生的洞察,“只尋暗處燈”更是直白——他在找的,從來不是榮華,是照亮舊案的光。
趙倩捏著詩稿的手微微發(fā)顫。這詩,比公孫策的《美人賦》鋒利百倍,比慕容云飛的《春江》扎實千倍。她忽然笑了:“先生這詩,倒像把藏在鞘里的刀?!?/p>
“草民只是實話實說?!卞X不凡垂著眼,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陰影,“公主若想聽辭藻華麗的,草民不會;若想聽真心話,草民倒能說幾句。”
“哦?”趙倩傾身向前,“那你說說,本宮為何要見你?”
“因為公主也在找‘燈’?!卞X不凡的聲音輕得像風,“秦丞相權(quán)傾朝野,氏族盤根錯節(jié),公主身為皇家血脈,怕是也想找把能劈開僵局的刀?!?/p>
趙倩的茶盞頓在案上,濺出幾滴熱水。這瞎子,竟連她的心思都看穿了。
思索一會又笑道:“先生才華無雙,能否給本公主寫首詩?”
“公主莫開玩笑,草民目盲已久。不識公主仙容。”錢不凡小心回答。
“我觀先生不似先天目盲,可有蹊蹺?”公主問。
“癡傻時日太久,草民不記得了。”
沉默半晌,趙倩忽然揚聲道:“傳李御醫(yī)?!?/p>
片刻后,白發(fā)蒼蒼的李御醫(yī)提著藥箱進來,對著錢不凡拱手:“錢先生,請恕老臣無禮。”
錢不凡心頭一凜,隨即坦然道:“公主有命,草民敢不從?”
李御醫(yī)的手指搭上錢不凡的眼瞼,指尖微涼,輕輕掀開——那雙眼珠渾濁無神,瞳孔對光毫無反應(yīng),乍看與天生失明無異。但當御醫(yī)用銀針刺向眼角時,錢不凡的睫毛猛地顫動了一下,雖細微,卻逃不過老御醫(yī)的眼。
“是后天致盲?!崩钣t(yī)收回銀針,聲音凝重,“眼周經(jīng)絡(luò)有淤堵,并非天生缺陷,倒像是……中了慢性毒。毒素侵蝕視神經(jīng),十年間慢慢失明,旁人瞧著,便與天生盲眼無異?!?/p>
慢性毒。
十年前錢家出事,錢不凡恰好“失明”,哪有這么巧的事?定是秦奎為絕后患,用毒毀了他的眼,卻沒料到這孩子命大,竟活了下來,還記了十年仇。
“先生可知自己中的是什么毒?”趙倩的聲音沉了沉。
錢不凡的指尖在膝頭攥出紅痕,面上卻平靜:“草民不知。只記得十四歲那年,喝了碗府里老仆遞來的參湯,醒后便看不清了?!?/p>
老仆。十有八九是秦奎的人。
“可醫(yī)治?”公主問李御醫(yī)。
“需要知道具體所中何毒,再研制解藥,輔以針灸慢慢排毒。理論上是可以復(fù)明的?!庇t(yī)答道。錢不凡聽到此處內(nèi)心不禁一陣激動……
趙倩揮退御醫(yī),偏殿里只剩兩人,檀香在沉默中愈發(fā)濃郁。
“錢先生,”她忽然道,“你想報仇嗎?”
錢不凡抬起頭,無光的眼珠對著她,仿佛能穿透皮肉,看見她心底的算計:“草民只想讓錢家舊案昭雪,讓冤死的人瞑目?!?/p>
“若本宮能幫你呢?”趙倩的聲音帶著誘惑,“本宮需要一把刀,劈開秦奎和氏族的勾結(jié);你需要一個機會,翻案復(fù)仇。我們可以做筆交易。”
錢不凡的指尖緩緩松開,露出掌心的紅痕:“公主的交易,草民不敢接。草民的‘點子’只換生計,不換權(quán)謀?!?/p>
他在拒絕,卻又留了余地——不接“交易”,卻沒說不合作。
趙倩看著他起身告辭的背影,忽然明白了這十年他能活下來的原因。他像株石縫里的草,看似柔弱,根卻扎得極深,風來不折,雨來不爛。
趙倩玩味道:“先生可否送首詩給我,就按先生想象中我的模樣如何?”
錢不凡暗想,又是對自己才華的試探。哪個少女不懷春,何況公主,前世記憶涌動,緩緩吟道:“《送長公主倩》,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
會向瑤臺月下逢。”
趙倩呆在當場,陷入詩中,久久沒有回神……
“錢不凡,”她在他踏出偏殿時喊道,“三日后,本宮在‘奇思閣’等你——不是以公主的身份,是以……想討個點子的客人?!?/p>
錢不凡的腳步頓了頓,沒回頭,只揮了揮手,木棍敲擊青石板的聲音漸遠,像在應(yīng)承,又像在說“拭目以待”。
偏殿里,趙倩捏著那首《送長公主倩》,忽然笑了。而錢不凡眼底那點藏在渾濁下的光,她賭,遲早會亮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