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警鈴毫無預(yù)兆地炸響！那聲音像是有人用生銹的鐵片狠狠刮過鼓膜，
歇斯底里地撕扯著賓館一樓側(cè)廳原本慵懶的空氣?；杌栌膹堈駱I(yè)一個激靈，
差點從柔軟的絨布沙發(fā)里彈起來，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幾秒鐘前，這里還流淌著背景音樂曖昧的殘響和他自己因疲憊而粗重的呼吸。現(xiàn)在，
一切都淹沒在這片瘋狂、持續(xù)、帶著末日意味的尖嘯里。
猩紅色的警報燈在挑高天花板的角落里瘋狂旋轉(zhuǎn)，
把整個空間切割成一塊塊動蕩不安的血色碎片。燈光掃過昂貴的大理石地面，
掃過金色邊框的抽象畫，掃過張振業(yè)瞬間褪盡血色的臉。尖叫聲從四面八方涌來，
匯成一片恐慌的潮水。“著火了！快跑啊！”“電梯！電梯還能用嗎？！
”人群像是被投入滾水的螞蟻，轟然炸開。西裝革履的男人，穿著精致套裙的女人，
抱著孩子的父母，驚慌失措的服務(wù)員……所有人都在尖叫，推搡，
朝著幾個緊急出口的綠色指示牌方向沒命地奔逃。行李箱被撞翻在地，
高跟鞋踩掉了也顧不上撿，
空氣里瞬間彌漫開刺鼻的汗味、香水味和被巨大恐懼催生出的尿臊味。
張振業(yè)被裹挾在混亂的人流邊緣，身不由己地踉蹌了幾步。
他下意識地抓緊了手里那個磨得起了毛邊的舊皮包，那里面裝著最后一份希望，
一份關(guān)于三百萬元血汗錢能否討回的合同。他剛把朋友老馬送上去機場的車，
累得骨頭縫里都透著酸，本想在這角落的沙發(fā)上喘口氣，等雨小點再走，
誰知竟撞上這場無妄之災(zāi)。就在他被人群推搡著，
目光無意識地掃過通往電梯間的那個奢華拱門時，一道身影猛地釘住了他的視線。拱門內(nèi)側(cè)，
電梯廳相對空曠的區(qū)域，一個穿著深色行政夾克、身形微胖但依舊帶著某種官威的男人，
正死死拽著一個年輕女人的胳膊，試圖將她拖離電梯口，
朝著人流相對稀疏的消防通道方向擠去。男人側(cè)對著張振業(yè)，
那張平日里在辦公室總是端著架子、眼神銳利得能刮下你一層皮的臉，
此刻因為極度的緊張和恐慌，肌肉扭曲得變了形，額頭上全是油亮的汗珠。李國棟！
那個卡了他整整半年，讓他無數(shù)次在深夜絕望地灌下劣質(zhì)白酒的市住建局李局長！
張振業(yè)的呼吸瞬間停滯了。血液在耳膜里轟轟作響，蓋過了刺耳的警鈴聲。
他像一尊被突然澆鑄的泥塑，僵在奔涌的人潮邊緣，只有眼珠死死鎖在那兩人身上。
李國棟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火警嚇破了膽，完全顧不上平日的官威和形象。
他幾乎是半拖半抱著那個女人，動作粗魯而急切。那女人非常年輕，二十出頭的樣子，
穿著一件剪裁極貼身的米白色羊絨連衣裙，勾勒出驚心動魄的曲線。她顯然也嚇壞了，
精致的臉蛋煞白，長長的卷發(fā)凌亂地貼在汗?jié)竦念a邊，一只腳上的細高跟鞋不知何時掉了，
露出穿著絲襪的纖細腳踝。她似乎想掙脫李國棟鐵鉗般的手，嘴里急促地說著什么，
但聲音被淹沒在巨大的噪音里。李國棟根本不管她的掙扎，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逃生上，
眼神里只有赤裸裸的求生欲。他幾乎是粗暴地推搡開擋在前面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
把那年輕女人更緊地箍在自己懷里，身體形成一種強硬的保護姿態(tài)，更像是占有性的牢籠，
朝著消防通道的綠光猛沖。他夾克的后背被汗?jié)窳艘淮笃?，緊貼在身上，顯得異常狼狽。
張振業(yè)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鉤子，從李國棟那張因恐懼而扭曲的官臉，
滑到他死死箍著女人纖細腰肢的肥胖手臂上，
再滑到女人那張驚惶失措?yún)s依舊美艷驚人的年輕面龐上。
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憤怒猛地從胃里翻涌上來，
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疲憊和剛才那點劫后余生的僥幸。李國棟！
這個在他面前永遠擺著一副鐵面無私、油鹽不進、連根針都插不進去的清廉嘴臉的李局長！
這個卡著他三百萬元血汗錢，讓他像條搖尾乞憐的狗一樣跑了無數(shù)趟辦公室，
送禮都被原封不動、帶著侮辱性微笑退回來的李局長！原來，他不是不收禮。他收的“禮”，
在這里！是這個年輕得足以當(dāng)他女兒的女人！半年來累積的屈辱、焦慮、絕望和憤怒，
如同被點燃的汽油桶，在張振業(yè)胸腔里轟然爆炸。那些卑躬屈膝的懇求，
那些被輕蔑眼神掃過的瞬間，
序”、“規(guī)定”、“再等等”這樣冰冷詞語打發(fā)走的日日夜夜……此刻都化作最惡毒的詛咒，
在他腦子里尖嘯。他感覺自己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太陽穴的血管突突狂跳，眼前陣陣發(fā)黑。
混亂的人群洪流裹挾著他們，像湍急的河水沖走枯葉。
李國棟幾乎是把那叫白露的女人半摟半抱地往前推，肥胖的身軀爆發(fā)出與年齡不符的蠻力，
硬是在人縫里撞開一條路。他那身挺括的行政夾克被扯得歪斜，后領(lǐng)口滑稽地翻了起來，
露出一截洗得發(fā)黃的襯衫領(lǐng)子。他喘得像頭剛犁完十畝地的老牛，汗珠順著脖子滾進領(lǐng)口，
在昂貴面料上洇開深色的汗?jié)n。每一次推搡，每一次粗暴地撥開擋路的人，
他那張平時在辦公室里總是端著、繃著的官臉，就扭曲得更厲害一分，
只剩下赤裸裸的、動物般的求生欲。白露被他拖拽得踉踉蹌蹌，一只腳光著，
絲襪在冰涼的大理石地板上打滑，好幾次差點摔倒。
她細長的手指徒勞地摳著李國棟鐵箍般的手臂，漂亮的指甲幾乎要折斷。
那雙原本顧盼生輝的杏眼里，此刻盛滿了恐懼和一種更深、更冷的厭棄。她嘴唇翕動著，
似乎在哀求或者咒罵，但聲音被淹沒在持續(xù)不斷的、撕裂耳膜的警鈴和人群的哭喊尖叫聲中。
張振業(yè)像條陰冷的毒蛇，悄無聲息地尾隨在幾米開外，借著慌亂人群的掩護。
他心臟在肋骨后面瘋狂擂動，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手心一片濕滑的冷汗。
每一次李國棟粗暴地推開擋路的人，每一次白露因疼痛而蹙緊眉頭，
他心底那團冰冷的怒火就“騰”地躥高一截。他死死盯著李國棟狼狽的后背，
盯著那只緊緊箍在白露腰間的、肥胖油膩的手，
幾個月來被輕蔑、被刁難、被當(dāng)皮球踢來踢去的畫面瘋狂閃回。
他摸向口袋的手指都在微微發(fā)顫，冰冷的金屬外殼觸感讓他一個激靈?；靵y中，
前面一個巨大的旅行箱突然被撞翻在地，堵住了小半邊通道。人流猛地一滯，
隨即爆發(fā)出更狂躁的推擠。李國棟和白露被這股力量狠狠推搡著，
撞向側(cè)面一扇沉重的、裝飾著鎏金把手的消防門。白露驚呼一聲，身體完全失去了平衡，
整個人朝門框上摔去。李國棟下意識地伸手想拉她，但那動作更像是為了穩(wěn)住自己不被帶倒，
慌亂中，他的身體不可避免地重重壓在了白露身上。“呃！
”白露發(fā)出一聲短促而痛苦的悶哼，后背結(jié)結(jié)實實撞在冰冷的金屬門框上，
臉色瞬間白得像紙。李國棟肥胖的身軀幾乎將她完全覆蓋，
一只手為了支撐而慌亂地按在了她胸前柔軟的羊絨衫上。時間仿佛凝固了半秒。
李國棟那張汗津津的胖臉上閃過一絲狼狽的驚愕，隨即是更深的恐慌，
他觸電般地想要縮回手。而白露的眼神，在那一瞬間由純粹的恐懼，
驟然變成了冰冷的、幾乎要噬人的厭惡和屈辱。
就在這電光石火、兩人身體緊貼、姿態(tài)無比曖昧又無比難堪的瞬間！咔嗒。咔嗒。咔嗒。
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快門聲，在鼎沸的噪音縫隙中，幽靈般響起。來自張振業(yè)的方向。
李國棟和白露的動作同時僵住了！李國棟像被高壓電流擊中，猛地抬起頭，
那雙因驚恐而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探照燈般射向聲音來源的方向。他的瞳孔驟然收縮，
里面清晰地映出幾米外，
張振業(yè)那張同樣慘白、卻帶著一種近乎猙獰的、混合著恐懼與瘋狂的臉！張振業(yè)的手，
正死死握著手機，屏幕還亮著微弱的光?？諝夥路鸨怀榭樟?。時間停滯。
周圍奔逃的人群、刺耳的警鈴、混亂的尖叫，都瞬間退化成模糊的背景噪音。
李國棟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死灰般的慘白，
嘴唇無法控制地哆嗦著。那是一種比面對火災(zāi)更純粹的、源自地獄深淵的恐懼。
他認出了張振業(yè)！那個被他像耍猴一樣耍了半年、在他辦公室里唯唯諾諾的建材商！
一絲難以置信的、被毒蛇噬咬般的劇痛和滔天的暴怒，瞬間取代了之前的恐慌，
讓他那張胖臉扭曲得如同惡鬼。他下意識地想松開白露撲過去，想砸碎那個該死的手機！
“你……”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破風(fēng)箱般的嘶啞低吼。就在這時，
消防通道那沉重的綠色防火門被人從里面猛地撞開，幾個穿著保安制服的人沖了出來，
大聲嘶吼著指揮疏散?！斑@邊！快！從這邊走！”人潮再次洶涌起來，
巨大的推力將呆若木雞的李國棟和白露猛地沖開，
裹挾著他們涌向那扇敞開的、象征著生路的綠門。李國棟被撞得一個趔趄，再回頭時，
混亂的人墻已經(jīng)完全阻隔了視線，張振業(yè)那張煞白而決絕的臉，
消失在了攢動的人頭和揮舞的手臂之后，如同被黑暗吞噬。張振業(yè)被混亂的人流裹挾著，
像一片無助的落葉被卷入了狂暴的漩渦。
只剩下李國棟最后回頭時那雙眼睛——不再是平日辦公室里那種居高臨下、帶著審視的銳利，
而是被一種原始的、赤裸裸的恐懼和暴怒徹底點燃，像瀕死的野獸，
瞳孔深處燃燒著能焚毀一切的毒焰。那眼神像冰錐，狠狠鑿進張振業(yè)的脊椎，
帶來一陣滅頂?shù)暮?，幾乎讓他窒息。他死死攥著口袋里那個發(fā)燙的手機，
堅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仿佛握著一塊剛從熔爐里撈出來的烙鐵。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擠出那扇沉重的消防門，怎么跌跌撞撞沖進外面冰冷刺骨的夜雨里的。
雨水劈頭蓋臉地澆下來，瞬間打透了他單薄的夾克，寒意像無數(shù)細針扎進皮膚。
他大口喘息著，喉嚨里全是鐵銹的味道，雨水混合著汗水，又咸又澀地流進嘴里。
他不敢回頭，不敢停留，像個真正的逃犯一樣，
一頭扎進路邊一輛剛送完客人、正準備啟動的出租車?！皫煾怠臁熳?！隨便去哪！
”張振業(yè)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整個人蜷縮在后座角落，
濕透的衣服緊貼著皮膚，冷得他牙齒格格打顫。
司機從后視鏡瞥了一眼這個狼狽不堪、眼神驚惶如同驚弓之鳥的男人，沒多問，一腳油門，
老舊的車子發(fā)出一聲嘶吼，匯入了被雨水沖刷得模糊不清的車流。
城市的霓虹在濕漉漉的車窗上扭曲、流淌，變幻成光怪陸離的色塊。
張振業(yè)把頭抵在冰涼的車窗玻璃上，試圖讓混亂的腦子冷靜下來。
但李國棟那雙恐懼到極致的眼睛，白露被死死箍住時痛苦又厭惡的神情，
還有那幾張他鬼使神差拍下的、此刻正安靜躺在手機里的照片……像失控的幻燈片，
在他腦海里瘋狂輪播。他顫抖著掏出手機。屏幕在昏暗的車廂里亮起，
幽幽的藍光映著他毫無血色的臉。手指濕滑，好幾次差點沒拿穩(wěn)。他點開相冊，
最新幾張照片瞬間跳了出來。第一張：混亂的背景，猩紅的警報燈掃過，
李國棟肥胖的身軀緊緊壓在白露身上，一只手慌亂地按在她胸前，兩人緊貼在消防門框上，
姿態(tài)狼狽而曖昧。李國棟臉上的驚惶和白露眼中的痛苦、屈辱清晰可見。
第二張：李國棟猛地抬頭看向鏡頭的瞬間，
那張因極度恐懼和暴怒而扭曲變形的臉占據(jù)了畫面中心，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匕首，
直直刺向屏幕外。第三張：更近一些的特寫，李國棟死死抓著白露的手臂，
幾乎要將她纖細的骨頭捏碎，白露的長發(fā)凌亂地貼在蒼白的臉頰上，嘴唇微張，
似乎在無聲地尖叫。每一張照片，都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張振業(yè)手指蜷縮，心臟狂跳。
他猛地按滅了屏幕，車廂重新陷入昏暗，只有窗外路燈的光暈在飛馳中拉成模糊的光帶。
他閉上眼，重重地靠回椅背，胸口劇烈起伏?？謶秩缤涞某彼?，
一波波沖擊著他搖搖欲墜的理智。他干了什么？他居然拍了李國棟這種照片！
那個手握實權(quán)、動動手指就能讓他萬劫不復(fù)的李局長！這念頭讓他渾身發(fā)冷，胃部一陣痙攣，
幾乎要嘔吐出來。李國棟最后那個眼神，分明寫著四個字：你死定了。然而，
另一種截然相反的情緒，卻像毒藤一樣，從恐懼的凍土下頑強地、瘋狂地滋生出來——希望。
一種帶著血腥味的、滾燙的、令人眩暈的希望。三百萬元！這個數(shù)字像一道霹靂，
瞬間撕裂了恐懼的陰霾。那是他傾家蕩產(chǎn)、借遍親友、抵押了所有才湊出來的本錢！
是他帶著十幾個工人沒日沒夜干了半年的血汗！
是他半年來像條狗一樣在李國棟辦公室外苦苦哀求、尊嚴被踩進泥里的唯一理由！
這半年的折磨，每一次被敷衍推諉的屈辱，
每一次看到工人討薪時絕望眼神的心如刀絞……此刻都化作一股狂暴的力量，
沖撞著他的胸膛。照片！手里這些照片！這不再是他卑微的懇求，
不再是那些被輕易退回的、顯得無比可笑的“薄禮”。這是一把刀！
一把足以刺穿李國棟那身看似無懈可擊的官皮的刀！“他怕了…”張振業(yè)在心底無聲地嘶吼，
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身體因為極度的情緒沖突而微微發(fā)抖，“他剛才那個樣子…他怕得要死！
”恐懼和狂喜兩種劇毒的情緒在他血管里激烈地交戰(zhàn)、撕咬。
一邊是李國棟滔天權(quán)勢碾碎他的恐怖幻象，一邊是三百萬元失而復(fù)得的灼熱狂想。
這冰與火的煎熬幾乎要將他撕裂。他猛地睜開眼，
死死盯著車窗外被雨水模糊的、飛速倒退的城市輪廓，眼神里最后一點猶豫，
被一種近乎絕望的兇狠徹底取代。賭了！出租車最終停在城西一片老舊居民區(qū)的入口。
這里路燈昏暗，路面坑洼不平，積著渾濁的雨水。張振業(yè)付了錢，推開車門，
冰冷的雨點再次砸在臉上，讓他打了個哆嗦。他下意識地裹緊濕透的夾克，像做賊一樣，
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椟S的路燈下，只有幾只野貓敏捷地跳過濕漉漉的垃圾桶，
發(fā)出輕微的聲響。他稍微松了口氣，卻絲毫不敢放松，加快腳步，一頭鉆進狹窄幽深的巷子。
租住的房間在筒子樓頂層，沒有電梯。樓道里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和劣質(zhì)油煙混合的怪味。
他一步兩級臺階地往上沖，腳步聲在空曠的樓梯間里激起空洞的回響，
每一下都像敲在他緊繃的神經(jīng)上。鑰匙插進鎖孔時，他的手抖得厲害，
試了好幾次才打開那扇銹跡斑斑的鐵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門，后背死死抵住冰涼的門板，
張振業(yè)才感覺自己快要炸開的心臟稍稍回落了一點。黑暗的房間里，
只有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天光勾勒出家具簡陋的輪廓。他摸索著按下開關(guān)，
慘白的節(jié)能燈光瞬間充滿這個不足二十平米的空間——一張行軍床，一張掉漆的舊桌子，
一個塞滿雜物的簡易衣柜，角落里堆著幾箱還沒賣出去的劣質(zhì)開關(guān)面板。
空氣里浮動著灰塵的味道和他自己身上散發(fā)出的、被雨水泡過的酸腐氣。他沖到桌邊，
拉開抽屜，手忙腳亂地翻找。終于，在最底下，
手指觸到了一個冰涼的、沉甸甸的東西——一個備用的、早已被淘汰的舊手機。
他迅速取出里面的SIM卡，又將自己那個滾燙的新手機卡換進去。開機，
微弱的藍光照亮他布滿血絲的眼睛。他深吸一口氣，手指顫抖著，點開了相冊。
那幾張照片再次跳了出來。在狹小、安靜的房間里，脫離了賓館那場混亂的背景，
畫面中李國棟的狼狽、恐慌、暴怒，以及白露的痛苦和屈辱，顯得更加清晰、更加觸目驚心。
李國棟那只按在白露胸前的手，此刻看來，充滿了令人作嘔的強迫意味。
張振業(yè)的心跳再次狂飆，喉嚨發(fā)干。他強迫自己仔細審視每一張照片，
鉆、內(nèi)容最具爆炸性的那一張——正是李國棟抬頭看向鏡頭、眼神猙獰如鬼的那一瞬間特寫。
他打開通訊錄。那個被他設(shè)置成“李局長”的號碼，靜靜地躺在最頂端。
他無數(shù)次撥打過這個號碼，每一次都帶著卑微的懇求和無法言說的焦慮。這一次，
他的手指懸停在屏幕上方，微微顫抖著。發(fā)送照片？還是……？
一個更惡毒、更不留退路的念頭，如同毒蛇的信子，猛地竄入腦海。短信。直接發(fā)送彩信！
文字可以斟酌，可以解釋，可以推諉。而這赤裸裸的照片，是無聲的、最致命的子彈！
它不需要任何語言，就能瞬間擊穿李國棟所有的偽裝和防線！
張振業(yè)眼中閃過一絲近乎瘋狂的狠厲。他點開短信界面，選擇那張?zhí)貙懻掌?/p>
然后在收件人欄里，輸入了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光標在空白的短信編輯區(qū)閃爍著，
像一只等待噬人的眼睛。張振業(yè)的呼吸變得粗重。他需要寫點什么。
寫點能徹底壓垮對方、讓對方明白自己手里握著什么、并且絕無商量余地的東西！他咬著牙，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敲擊，每一個字都仿佛耗盡他全身的力氣：【李局長，賓館偶遇，
風(fēng)采依舊。照片拍得倉促，見諒。我的合同，急需您簽字。明天上午十點前，
我要看到簽好的文件放在我桌上。否則，您和那位漂亮女士的精彩瞬間，
可能會讓更多人“欣賞”到。張振業(yè)?！棵恳粋€字都像淬了毒的鋼針。發(fā)送。
屏幕上跳出“發(fā)送中…”的提示，轉(zhuǎn)了幾圈，最后變成一個冰冷的“已送達”。
手機從他汗?jié)竦氖种谢?，“啪嗒”一聲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p>
張振業(yè)像被抽掉了全身的骨頭，順著門板，無力地滑坐到地上。
他把臉深深埋進冰冷顫抖的膝蓋里，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聳動起來。是哭？是笑？
還是純粹的恐懼導(dǎo)致的痙攣？他自己也分不清。黑暗中，
只有他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在狹小的房間里回蕩。窗外，冰冷的雨，
還在不知疲倦地敲打著這座城市。冰冷的瓷磚地面透骨的寒意順著脊椎往上爬，
張振業(yè)蜷縮在角落，臉埋在膝蓋里，肩膀還在無法控制地微微抽搐。手機靜靜地躺在地上，
屏幕早已暗下去，像一塊沉默的黑色墓碑，記錄著他剛剛投下的那顆足以炸毀一切的炸彈。
時間仿佛凝固在這狹小、潮濕、彌漫著絕望和鐵銹味空氣的房間里。
每一秒的流逝都像鈍刀子割肉，煎熬著他的神經(jīng)。他會收到什么？李國棟暴怒的電話？
直接派人找上門？還是……石沉大海？那三百萬元血汗錢，真的能靠這幾張照片換來嗎？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反復(fù)沖刷著他剛剛鼓起的孤勇，只剩下后怕的泡沫在心底翻騰。
他是不是太沖動了？是不是把自己徹底逼上了絕路？突然！
“嗡——嗡——嗡——”掉在地上的舊手機，毫無預(yù)兆地猛烈震動起來！
那聲音在死寂的房間里如同驚雷炸響，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嗡嗡地撞擊著冰冷的水泥地和張振業(yè)緊繃的耳膜。張振業(yè)像被高壓電擊中，猛地彈起，
后背重重撞在門板上，發(fā)出一聲悶響。他瞪圓了眼睛，瞳孔因極度的驚恐而急劇收縮，
死死盯著地上那部瘋狂震動的手機。屏幕亮了起來，
幽藍的光映出屏幕上跳躍的名字——正是那個他剛剛發(fā)送了致命照片的號碼！**李國棟！
**心臟驟然停跳，隨即以近乎爆炸的速度瘋狂擂動，撞擊著胸腔，發(fā)出沉悶的巨響。
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猛地回落，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他感覺喉嚨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
呼吸變得無比艱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來了！真的來了！他該接嗎？
恐懼的本能讓他想立刻關(guān)機，甚至想把這燙手的玩意兒從窗戶扔出去！
但三百萬元……那個像山一樣沉重的數(shù)字，死死壓住了他退縮的腳步。
他仿佛看到工人老趙布滿血絲、充滿絕望的眼睛，
看到妻子偷偷藏起醫(yī)院催款單時強忍的淚水……他不能退！退一步，就是萬丈深淵！
張振業(yè)猛地彎下腰，動作因為極度的緊張而僵硬變形，手指顫抖得如同風(fēng)中的枯葉。
他一把抓起那部還在瘋狂震動、仿佛帶著灼人高溫的手機。屏幕上的“李局長”三個字，
此刻在他眼中猙獰如鬼。他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息在喉嚨里滾過，帶著明顯的顫音和嘶啞。
指尖懸在接聽鍵上，停頓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最終，帶著一種豁出去的狠勁，
重重按了下去！“喂……” 張振業(yè)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剛一出口，
就被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徹底扼殺在喉嚨里。那不是預(yù)想中的暴怒咆哮，也不是冰冷的威脅。
那是一種……一種完全陌生的、仿佛從地獄最深處傳來的、壓抑到極致的嘶啞低吼。
每一個字都像是被燒紅的烙鐵燙過，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穿透聽筒，
狠狠鑿進張振業(yè)的耳膜：“張…振…業(yè)…”僅僅是叫出他的名字，
那聲音里蘊含的滔天恨意和冰冷的殺機，就讓張振業(yè)渾身汗毛倒豎，
握著手機的手瞬間被冷汗浸透，滑膩得幾乎抓不住。
“把照片…” 電話那頭的聲音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極力壓制著某種即將爆發(fā)的瘋狂，
發(fā)出粗重而痛苦的喘息聲，“全毀了！一張…都不許留！”每一個字都像冰錐，
狠狠扎進張振業(yè)的骨頭縫里。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喉嚨卻像被堵住，
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合同！” 電話里的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瘋狂，“明天上午…九點！拿到我辦公室來！立刻！馬上！
”那“立刻！馬上！”四個字，幾乎是咆哮出來的，震得張振業(yè)的耳膜嗡嗡作響。
他仿佛能看到電話那頭，李國棟那張因極致的恐懼和暴怒而扭曲變形、青筋暴跳的臉。
“記??！” 電話里的聲音再次壓低，卻更加陰森恐怖，帶著一種令人骨髓凍結(jié)的寒意，
“照片…要是流出去一張…我讓你…全家…都活不成！”最后一句，字字泣血，
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班健健健彪娫挶幻偷貟鞌?，只剩下急促而冰冷的忙音，
在死寂的房間里空洞地回響。張振業(yè)僵硬地握著手機，保持著接聽的姿勢，
像一尊被瞬間抽空了靈魂的泥塑。冷汗如同小溪，順著他煞白的臉頰、脖頸涔涔流下，
浸濕了衣領(lǐng)。李國棟那充滿血腥氣的威脅，如同毒蛇的信子，
還在他耳邊咝咝作響——“全家都活不成”！巨大的恐懼如同實質(zhì)的重錘，
狠狠砸在他的心口，讓他幾乎窒息。然而，在這滅頂?shù)目謶种拢还晌⑷鯀s滾燙的狂喜，
如同地底巖漿，猛地沖破凍土，轟然爆發(fā)！他答應(yīng)了！李國棟他…他屈服了！
“合同…明天上午九點…拿到他辦公室…” 張振業(yè)喃喃地重復(fù)著，眼睛一點點亮了起來，
那是一種混雜著恐懼和巨大希望的、近乎癲狂的光芒?！叭偃f元…有救了！工人有救了！
老婆的病…有救了！”他猛地從地上跳起來，因為動作太猛而眼前發(fā)黑，踉蹌了一下才站穩(wěn)。
他像瘋了一樣沖到桌邊，在那些散亂的圖紙和票據(jù)里瘋狂翻找。終于，
緣已經(jīng)磨損、印著“市住建局辦公大樓外墻翻新工程最終結(jié)算確認書”的合同被他抽了出來！
他顫抖著雙手，緊緊攥著這份輕飄飄卻又重逾千斤的文件。紙張冰冷的觸感透過皮膚傳來，
卻奇異地安撫了他狂跳的心臟。他低下頭，貪婪地看著合同末尾那個空白的簽名欄位，
仿佛已經(jīng)看到李國棟那龍飛鳳舞、象征著他全部身家性命的簽字！成功了！他賭贏了！
巨大的喜悅?cè)缤瑳坝康某彼?，瞬間淹沒了殘留的恐懼。他忍不住咧開嘴，無聲地笑了起來，
笑著笑著，眼淚卻毫無預(yù)兆地涌了出來，滾燙地滑過冰涼的臉頰。
這半年來所有的屈辱、焦慮、絕望，在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贏了！
用最卑劣、最危險的方式，從那個高高在上的李局長手里，硬生生撕開了一條生路！
---清晨的陽光帶著一種虛假的明媚，透過市住建局大樓那巨大而冰冷的玻璃幕墻，
將局長辦公室照得一片通透明亮。
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和昂貴木地板蠟混合的、屬于權(quán)力的特有氣味。
張振業(yè)坐在靠墻那張硬邦邦的接待椅上，后背挺得筆直，膝蓋并攏，
雙手緊緊攥著放在腿上那份裝著合同的舊公文包。包皮的邊緣已經(jīng)被他手心的冷汗反復(fù)浸濕，
變得滑膩而冰涼。他像一尊被釘在椅子上的雕塑，只有眼珠在緊張地轉(zhuǎn)動，
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這間辦公室他來過無數(shù)次，每一次都帶著卑微的懇求，
每一次都在這片象征著威嚴和冰冷的空間里感到窒息。但今天，一切都不同了。
那巨大的紅木辦公桌后面，空無一人。李國棟還沒來。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墻上那面考究的歐式掛鐘發(fā)出“咔噠、咔噠”規(guī)律而清晰的聲響，
每一下都精準地敲在張振業(yè)緊繃的神經(jīng)上。九點已經(jīng)過了五分鐘。李國棟在故意拖延？
還是……反悔了？昨晚電話里那帶著血腥氣的威脅瞬間涌上心頭，讓他胃部一陣痙攣，
攥著公文包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就在這時，辦公室厚重的實木門被無聲地推開。
李國棟走了進來。張振業(yè)的心臟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他下意識地站起身，身體因為緊張而有些僵硬。李國棟穿著一身筆挺的深藍色行政夾克，
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臉上甚至還帶著一點恰到好處的、屬于領(lǐng)導(dǎo)者的溫和笑意。
他仿佛完全變了一個人，昨天夜里在賓館那副被恐懼扭曲、狼狽不堪的模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步履沉穩(wěn)，官威十足，目不斜視地徑直走向自己的辦公桌，
仿佛根本沒看到角落里那個如同驚弓之鳥的張振業(yè)。直到他在寬大的真皮座椅上坐定，
才仿佛剛發(fā)現(xiàn)辦公室里還有別人，微微抬起眼皮，目光平靜地掃了過來。那目光！
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死水，沒有絲毫波瀾，
更找不到昨夜電話里那種刻骨的恐懼和暴怒的痕跡。
只有一種深沉的、冰冷的、如同打量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般的漠然。那漠然背后，
是絕對的掌控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高高在上的嘲弄。張振業(yè)被他看得渾身發(fā)冷，
準備好的話全都堵在喉嚨里。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聲音?！皬埨习?？
”李國棟率先開口了，聲音不高，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平淡腔調(diào)，
甚至比平時在辦公室應(yīng)付他時還要疏離，“這么早？有事？” 他隨手拿起桌上一份文件，
漫不經(jīng)心地翻看著，
姿態(tài)輕松得仿佛昨夜那個被幾張照片逼得發(fā)出野獸般低吼的人根本不是他。
張振業(yè)的心瞬間沉了下去?？謶秩缤涞奶俾?，再次纏繞上來。他想干什么？裝糊涂？
反悔了？那三百萬元……一股被戲耍的怒火猛地竄起，燒掉了部分恐懼。他深吸一口氣，
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更多的是孤注一擲的強硬：“李局，
您…您昨晚在電話里說…讓我今天上午把合同送來…” 他一邊說，
一邊將公文包放在辦公桌邊緣，手指顫抖著拉開拉鏈，取出那份被他攥得有些發(fā)皺的合同。
李國棟翻看文件的手頓住了。他終于抬起頭，目光落在張振業(yè)手中的合同上。
那平靜無波的眼神深處，極其短暫地掠過一絲陰鷙的厲色，快得如同錯覺。隨即，
那絲厲色被一種更加深沉的、帶著審視意味的冰冷覆蓋。他緩緩放下手中的文件，
身體微微向后靠進寬大的椅背里，十指交叉放在小腹前，姿態(tài)顯得更加放松，
卻無形中散發(fā)出更大的壓迫感。他依舊沒看張振業(yè)，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在欣賞樓下的風(fēng)景，
又仿佛在思考著什么。辦公室里只剩下掛鐘“咔噠、咔噠”的走時聲，
每一秒都像重錘砸在張振業(yè)的心上。張振業(yè)感覺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冷汗再次浸濕了后背。
他不敢催促，只能僵硬地站著，手里那份合同仿佛有千斤重。漫長的、令人窒息的十幾秒后，
李國棟終于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視線重新聚焦在張振業(yè)臉上。
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漠然，而是變成了一種冰冷的、帶著穿透力的審視，像手術(shù)刀一樣，
一寸寸刮過張振業(yè)蒼白而緊張的臉，仿佛要將他內(nèi)心所有的恐懼和僥幸都看穿?！芭?？
”李國棟的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個絕對算不上笑容的弧度，
聲音低沉而平穩(wěn)，卻帶著一種金屬般的質(zhì)感，“昨晚？電話？” 他微微歪了下頭，
眼神里充滿了恰到好處的疑惑，“張老板是不是記錯了？
我昨晚一直在市里開一個重要的協(xié)調(diào)會，很晚才結(jié)束。手機？”他抬手，
拿起桌上那部黑色的工作手機，隨意地掂了掂，“大概是沒電自動關(guān)機了。沒接到什么電話。
”張振業(yè)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渾身冰冷，如墜冰窟！裝傻！矢口否認！
李國棟竟然敢如此赤裸裸地否認昨晚的一切！他昨晚那充滿血腥氣的威脅還在耳邊回響，
現(xiàn)在他卻能如此平靜地、帶著一絲嘲弄地否認接聽過電話！“李局！
”張振業(yè)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和恐懼而拔高，帶著明顯的破音，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幾乎要拿不住那份合同，“您…您不能這樣！昨晚您明明…”“張老板！
”李國棟猛地打斷他，聲音陡然轉(zhuǎn)厲，雖然音量并未提高多少，
但那瞬間釋放出的官威和冰冷的不耐煩，如同實質(zhì)的重錘，狠狠砸在張振業(yè)身上，
讓他后面的話生生噎了回去。李國棟的眼神銳利如刀鋒，直直刺向他，
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和一絲警告的意味，“說話要負責(zé)任！這里是政府機關(guān)，
不是你討價還價的菜市場！”張振業(yè)被他看得頭皮發(fā)麻，牙齒死死咬住下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