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井底重生解放初期,陳默是村里最陰郁的啞巴。潑辣的王春桃偏偏看上他,
常把剩下的玉米餅塞進(jìn)他破口袋。村霸陳瘸子心靈扭曲,最愛看人發(fā)瘋。
中秋夜他設(shè)局誣陷陳默偷糧,當(dāng)眾逼他生啃玉米,往他耳朵里灌涼水。陳默尖叫著跳了古井。
半年后,陳默濕淋淋爬出井口,眼神亮得瘆人。他挨家挨戶敲門:“陳瘸子逼我吃的玉米,
還硌在胃里?!贝謇锶税l(fā)現(xiàn)他總在啃生玉米,牙縫滲血。陳瘸子開始夜夜聽見井水翻涌聲,
墻上滲出帶淤泥的水痕。他請道士貼符,符紙半夜自燃成灰。廟會夜,
陳瘸子被“鬼戲”引到井邊。月光下,他看到兩個陳默:一個渾身滴水獰笑,
一個面色慘白垂頭?!案纾钡嗡年惸肿?,“該他下去替咱們暖暖井了。
”陳瘸子尖叫著栽進(jìn)井里,全村人都聽見了那聲水響。2 玉米餅的秘密夏夜粘稠得化不開,
像一鍋熬過了頭的糖漿,沉甸甸地糊在陳家溝的屋頂和樹梢上。月亮倒是亮得驚人,
慘白一片,把地上的塵土都照得粒粒分明。陳默蹲在自家那快要散架的柴房檐下,
背脊彎得像一張拉滿又松了弦的破弓。他手里攥著半塊撿來的青石片,一下,又一下,
機械地磨著腳邊那把豁了口的舊柴刀。石片刮擦刀口的“嚓嚓”聲,
在死寂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像是某種不知疲倦的蟲鳴,又像是骨頭在慢慢碾碎。
汗水順著他低垂的額角淌下來,砸進(jìn)腳下的浮土里,洇開一個個深色的小點,
轉(zhuǎn)瞬又被燥熱的夜氣吸干?!澳?!磨!磨!磨你那把破刀能磨出金子來?
”隔壁院墻那邊猛地炸開一串脆亮又帶著火氣的女聲,像根燒紅的針,
一下子刺破了夜的沉悶。是王春桃。她兩步就跨過那道象征意義大于實際作用的矮籬笆,
手里端著個豁了邊的粗陶碗,碗里是清得能照見月亮的野菜糊糊,
上面可憐巴巴地浮著幾粒黃澄澄的玉米粒。她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闖到陳默跟前,
影子一下子把他整個人都罩住了。陳默的動作停了。那“嚓嚓”聲戛然而止,
只剩下夜蟲不知疲倦的低鳴。他依舊埋著頭,脖頸僵硬得像塊木頭,
只有握著石片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王春桃把碗往他腳邊重重一蹲,
濺起幾點稀糊糊?!皢“屠玻繂“鸵驳贸燥?!省給你這個悶葫蘆,還不如喂了圈里的豬,
豬吃了還能哼哼兩聲!”她嘴里罵得兇,
眼睛卻飛快地掃過陳默那件補丁摞補丁、幾乎看不出原色的褂子。趁著他沒抬頭,
手閃電般一探,
一個溫?zé)帷е菩暮箽獾挠衩罪炞泳腿M(jìn)了他褂子側(cè)面那個幾乎要掉下來的破口袋里。
動作快得只剩一道殘影。隔著幾壟稀疏的菜地,另一雙眼睛像潛伏在草叢里的毒蛇,
無聲無息地黏在這邊。陳瘸子拄著他那根磨得油亮的棗木拐,
半個身子隱在自家門框的濃重陰影里。月光吝嗇地只照亮他半邊臉,
那只完好的眼睛死死盯著王春桃塞餅子的動作,
渾濁的眼珠里翻涌著一種令人不適的、近乎粘稠的興味。他嘴角咧開一個無聲的弧度,
像是在欣賞一場精心編排的皮影戲。村里人都說,陳瘸子瘸的不是腿,是心。他頂頂愛看的,
就是人發(fā)瘋,看著那些平日里活蹦亂跳的人,被逼到墻角,眼里的光一點點碎裂、熄滅,
最后變成一團(tuán)狂亂的、毫無理智的火焰或者徹底的死灰。那過程,
比過年看大戲還讓他心癢難耐。陳默始終沒有動。那玉米餅在破口袋里烙著他的肋骨,滾燙。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陳瘸子那黏膩冰冷的視線,像一條濕滑的蛇,纏繞著他的脖頸,緩緩收緊,
讓他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窒息般的疼痛。中秋的月亮像一面巨大的、擦得锃亮的銀盤,
毫無保留地將清冷的光潑灑在陳家溝的打谷場上。
空氣里彌漫著新收稻谷的干燥香氣和一種莫名緊繃的氣息。場院中央,
幾根松明火把插在土里,噼啪作響,跳躍的火光將圍攏的人群影子拉扯得奇形怪狀,
晃動在鋪滿金黃玉米棒子的地面上。陳瘸子拄著拐,一瘸一拐地走到火把光亮的最中央,
活像登上了戲臺的主角。他清了清嗓子,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輕易就壓住了場上的嗡嗡議論:“各位老少爺們兒!今兒個是團(tuán)圓節(jié),按說該高高興興!
可咱陳家溝,出了賊了!”他那只完好的眼睛銳利如鷹,
猛地掃向人群外圍那個極力想把自己縮進(jìn)黑暗里的身影——陳默。陳默像被那目光燙了一下,
身體劇烈地一顫,本能地往后縮,腳下卻被一根散落的玉米棒子絆了個趔趄?!熬褪撬?!
”陳瘸子的拐杖帶著風(fēng)聲,精準(zhǔn)地指向陳默,“陳默!這賊羔子!
偷了隊上留著做種的上好玉米!人贓并獲!
”他猛地從身后變戲法似的拎出一個半舊的布口袋,往地上一倒。
嘩啦啦——十幾個飽滿金黃的玉米棒子滾落出來,在火光下閃著誘人的光澤。
人群“嗡”地一聲炸開了鍋。懷疑、鄙夷、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像無數(shù)根針,
密密麻麻地扎在陳默身上。他臉色瞬間褪盡血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
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像破風(fēng)箱一樣急促卻無聲的喘息。他徒勞地?fù)u頭,
雙手胡亂地在身前擺動,那樣子,比劃不出一個字,倒像個被無形繩索勒住脖子的溺水者。
王春桃像一頭被激怒的母豹子,猛地從人群里沖出來,擋在陳默身前,叉著腰,
對著陳瘸子就吼:“陳瘸子!你放屁!陳默連只螞蟻都不敢踩死!你哪只眼看見他偷了?
你那瘸眼珠子看歪了吧!”陳瘸子根本不理會王春桃的怒罵,
嘴角那抹扭曲的笑意反而更深了。他拄著拐,一步步逼近,那木拐敲在堅硬的泥地上,
發(fā)出“篤、篤、篤”的悶響,像是敲在每個人的心坎上。他繞過王春桃,
徑直走到抖得如同風(fēng)中落葉的陳默面前,俯下身,
那張帶著煙酒臭氣的嘴幾乎貼到陳默的耳朵上,聲音壓得極低,
卻像淬了毒的冰錐:“啞巴……偷公糧,可是要吃槍子兒的重罪啊……嘖嘖,
你娘當(dāng)年跳井前,是不是也這么抖?”陳默的瞳孔驟然收縮到針尖大小,
母親投井時那絕望的眼神和井口幽深的黑暗瞬間攫住了他。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凍得他連骨髓都在打顫?!安贿^嘛……”陳瘸子直起身,
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貓戲老鼠般的殘忍快意,“念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又是中秋團(tuán)圓的好日子!
陳默,你把這地上的生玉米,給我啃了!當(dāng)眾啃!啃干凈!讓大家伙兒看看,
你是真餓瘋了才偷,還是天生就賊骨頭癢癢!”他彎腰,
從地上隨手抓起一個沾著泥土的玉米棒子,硬生生塞到陳默的嘴邊。
粗糙的玉米粒摩擦著陳默干裂的嘴唇。“啃!”陳瘸子厲聲喝道,唾沫星子噴了陳默一臉。
陳默像被烙鐵燙到,猛地一偏頭,那玉米棒子“啪”地掉在地上。
他喉嚨里發(fā)出一連串急促破碎的“啊啊”聲,身體抖得更厲害了,眼神渙散,
充滿了無法言說的驚恐和屈辱。“不啃?”陳瘸子那只完好的眼睛里,瘋狂的光芒越來越盛。
他獰笑著,朝旁邊幾個被他眼神驅(qū)使的漢子歪了歪頭。兩個粗壯的漢子立刻上前,
一左一右死死架住了陳默瘦弱的胳膊,像鐵鉗般讓他動彈不得。陳默徒勞地掙扎,
雙腳在泥地上蹬出凌亂的痕跡,卻只是蚍蜉撼樹。
另一個漢子拎起旁邊澆菜地用的半桶冰冷的井水,嘩啦一下,兜頭蓋臉,全潑在了陳默頭上!
冰冷刺骨的水瞬間浸透了他單薄的衣衫,激得他渾身劇震,
像一條離水的魚般劇烈地彈跳了一下,又被死死按住。
水珠順著他濕透的頭發(fā)、慘白的臉頰不斷往下淌?!敖o我掰開他的嘴!
”陳瘸子興奮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臉上的肌肉扭曲著。他親自彎腰,
撿起那個沾滿泥水的玉米棒子。一只粗糙的大手粗暴地捏開了陳默的嘴。
冰冷的玉米棒子帶著泥土的腥氣和堅硬粗糙的顆粒,猛地塞進(jìn)了他的口腔!牙齒被硌得生疼,
玉米粒幾乎要戳破他的喉嚨?!翱邪?!啃??!賊骨頭!”陳瘸子瘋狂地叫囂著,
用力將那玉米棒子往陳默喉嚨深處捅去!“唔——!”陳默被水嗆得窒息,
又被玉米棒堵住氣管,他雙眼翻白,眼球因極度痛苦而暴突出來,布滿血絲。
冰冷的水還在順著耳朵眼往里灌,和玉米棒一起,在他嘴里、喉嚨里、耳朵里,
攪合成一種無法忍受的酷刑。那感覺,像有無數(shù)冰冷的針在扎刺他的腦髓,
又像有無數(shù)只手在撕扯他的靈魂?!皣I——啊啊——!
”一聲非人的、凄厲到極致的慘嚎猛地撕裂了中秋的夜空,像一把生銹的鈍刀,
狠狠刮過在場每一個人的耳膜和心臟。那不是人聲,是瀕死野獸的絕望嘶鳴。
陳默用盡全身力氣,猛地掙脫了那短暫的鉗制!他像一道被無形鞭子抽打的影子,踉蹌著,
卻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沖向谷場邊緣那片最濃重的黑暗——那里,
是村頭那口深不見底、傳說淹死過數(shù)代人的老井!“陳默!
”王春桃撕心裂肺的哭喊聲緊隨其后。一切都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陳默的身影在井臺邊只是一晃,隨即就像一塊被投入水中的石頭,
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那個圓形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洞口?!班弁ā币宦暢翋?、空洞的水響,
從井底幽幽傳來,回蕩在死寂的打谷場上,也砸在每個人的心上?;鸢训墓庋娌话驳靥鴦又?,
映照著陳瘸子那張因過度興奮而扭曲的臉,此刻終于被一絲冰冷的錯愕覆蓋。谷場上,
只剩下王春桃癱軟在井臺邊,對著黑洞洞的井口發(fā)出絕望的哀嚎。那口老井,重新歸于死寂,
像一張剛剛合攏的、深不可測的巨口。
3 濕腳印的詛咒日子像陳瘸子那根棗木拐杖敲在泥地上的聲響,沉悶地往前挪。秋收過了,
寒風(fēng)卷著枯葉掃過陳家溝,轉(zhuǎn)眼又是半年。那口吞噬了陳默的老井,
成了村里人心里一道結(jié)了痂又隱隱作痛的疤,沒人愿意靠近。
井臺上落了厚厚一層灰土和枯葉,井口黑洞洞的,像大地永不愈合的傷口。直到那晚,
后半夜。月亮又圓了,懸在墨藍(lán)的天幕上,冷得瘆人。村里靜得只剩下風(fēng)穿過枯樹枝的嗚咽。
守夜的老鰥夫趙老栓半夜被尿憋醒,哆哆嗦嗦地披上破棉襖,拎起墻角的破瓦罐,
打算去屋后菜地邊解決。剛一推開門,
一股濃烈的、帶著腐爛水草和淤泥腥氣的濕冷寒氣就撲面而來,激得他打了個哆嗦,
睡意全消。借著慘白的月光,他赫然看見自家院門外的泥地上,一串濕漉漉、黏糊糊的腳?。?/p>
那腳印從遠(yuǎn)處延伸過來,每一步都深陷泥里,邊緣還汪著一小灘渾濁的水漬,
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腥氣。腳印一直延伸到他家緊閉的破木門板前。
趙老栓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手抖得瓦罐差點掉地上。他壯著膽子,
順著那水淋淋的腳印來的方向望去——腳印的源頭,赫然消失在村頭那口老井的方向!
“娘咧……”趙老栓腿肚子轉(zhuǎn)筋,牙齒咯咯打顫,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他再不敢看那腳印,也顧不得撒尿了,連滾帶爬地縮回屋里,哐當(dāng)一聲死死閂上門,
背死死抵住門板,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第二天天剛蒙蒙亮,
趙老栓家院門外那串詭異的濕腳印,就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了陳家溝每一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