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慶五十一年,隆冬。
紫禁城被一層化不開的陰霾籠罩。太醫(yī)院燈火徹夜通明,濃郁的藥味混合著炭火氣,也壓不住永安宮寢殿內的衰敗氣息。
元慶帝纏綿病榻多日,形容枯槁,已是油盡燈枯之相。
太子李泓,衣不解帶地侍奉在側,眉宇間凝著深重的憂慮與疲憊。
窗外,寒風卷著碎雪,敲打著琉璃瓦,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更添幾分肅殺。
突然,殿外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壓抑的哭泣。
一個東宮的內侍連滾帶爬地闖入,聲音顫抖地不成樣子:“殿下!殿下不好了!太子妃……太子妃她……小產了!太醫(yī)說……說情況緊急……”
內侍的話猶如一道驚雷!李泓渾身劇震,猛地站起,眼前一陣發(fā)黑。
太子妃腹中是他期盼已久的嫡子!他下意識看向龍榻上氣息微弱的父皇,又想到東宮此刻的慘狀,心如同被撕裂。
短暫的掙扎后,對未出世嫡子的擔憂占了上風。
他匆匆向御醫(yī)和內監(jiān)交代了幾句,甚至來不及向昏迷的父皇再行一禮,便疾步如風地沖出乾清宮,在親衛(wèi)的簇擁下,心急如焚地奔向太子宮方向。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的身影消失在宮道拐角的那一刻,永安宮深處,原本“昏睡”的元慶帝眼皮似乎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而陰影中,一雙淬著寒冰與野心的眼睛,正死死盯著他離去的方向——四皇子李銳。
一場蓄謀已久的殺戮,在太子離開的瞬間,拉開了血腥的帷幕。
李銳以雷霆之勢控制了永安宮外圍,親信死士如同鬼魅般涌入寢殿。
沒有多余的言語,冰冷的刀鋒刺穿了老皇帝枯瘦的胸膛,也斬斷了所有可能泄露秘密的宮人喉嚨。
“殿下,并未在丞相府中找到遺詔?!币粋€滿身血污的暗衛(wèi)來報。
元慶帝病倒在塌的那一日,李銳便暗中派人監(jiān)視宮門,直接見到皇帝的只有左相一人。李銳瞇眼,不在左相府中,那就是在宮中了,而且依此形情,遺詔恐怕只有一份。
緊接著,他就在元慶帝最信任的老太監(jiān)首領——福公公鎖著的貼身小匣里,搜出了那份傳位詔書。
明黃的絹帛上,“傳位于太子李泓”的字跡清晰醒目。
“呵……”李銳發(fā)出一聲短促而殘忍的冷笑,毫不猶豫地將詔書湊近燭火。火焰貪婪地吞噬著絹帛,也吞噬了屬于太子的天命。
灰燼飄落之際,他掏出一份早已偽造好的圣旨,上面赫然寫著“傳位于四皇子李銳”。
“走!去太子宮!”李銳的眼中燃燒著瘋狂的火焰,“趁他心神大亂,送他們夫妻團圓!”
他集結了所有埋伏的力量,如同出閘的猛獸,帶著假圣旨,殺氣騰騰地撲向太子宮。
他要將太子李泓,連同那個剛剛失去孩子的太子妃,一起埋葬在血泊之中。
——宮墻外,段府。
產房內傳來女子壓抑不住的痛苦呻吟,產婆和侍女們進進出出,腳步匆匆,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氣。
段懷山在產房外焦急的踱步,這位以剛毅著稱的殿前司副都指揮使,此刻臉上寫滿了對妻子的擔憂。
他已有長女云裳,如今妻子再度臨盆,恰逢元慶帝昏迷特殊時期,他本以為不能守護在側,好在太子特許他出宮……
“大哥!”段懷山的胞弟,段懷遠快步走來,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嫂嫂吉人天相,定會母子平安。你來的匆忙,臉色都發(fā)白了,喝杯酒暖暖身子,提提神吧?!?/p>
他手中端著一個精致的玉壺和酒杯。
段懷山心急如焚,并未多想,此刻他確實身心俱疲,接過酒杯,道了聲謝,仰頭便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那酒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滑入喉中。
然而,段懷山剛放下酒杯,一名手下沖進府中,“大人!大人!永安宮有變!四皇子……四皇子他……調兵往永安宮去了!”
段懷山猛地看向皇宮方向,那里已火光沖天,隱隱傳來兵戈交擊之聲!此刻所有的兒女情長被巨大的驚駭與滔天的怒火取代!調兵!逼宮!皇帝、太子危在旦夕!
“備馬!取我腰牌和甲胄!”段懷山厲聲咆哮,聲音因憤怒而嘶啞。
他猛然想起什么,沖進內室,從一個隱秘的暗格中取出一塊非金非玉、刻有盤龍紋的腰牌。
——那是元慶帝私下贈予他,可在任何時候直入禁宮面圣的信物!同時取出的,還有一封以明黃綢緞包裹、加蓋了皇帝私印的密旨!
這是他不久前最后一次秘密面圣時,元慶帝在病榻上,以最后的氣力,親手交給他的!
他最后看了一眼緊閉的產房,聽著里面妻子痛苦的呼喊,心如刀割。
他沒有絲毫猶豫,身為臣子,忠君護國是刻入骨髓的責任;身為武將,天子危難,帝國危殆,他責無旁貸!
雪,下得瘋了。
細密的雪粒被朔風裹挾著,抽打在巍峨的朱紅宮墻上,發(fā)出沙沙的、永無止歇的碎響。兩側的琉璃宮燈,在風雪中搖曳出昏黃而破碎的光暈,勉強照亮青石御道。
那光亮卻無法穿透濃墨般沉甸甸壓下來的夜色,更驅不散彌漫在宮闕樓閣之間,那股子無聲的、令人窒息的血腥氣。
段懷山策馬狂奔,馬蹄鐵急促地叩擊著被薄雪覆蓋的堅硬路面,每一次落下都砸出一串火星般的碎冰,清脆得驚心動魄。
他的臉上不知何時多了幾道淚痕,甚至結了白霜——方才出門之際,穩(wěn)婆從產房驚慌跑出,“不好了!血崩!夫人血崩了!止血的藥材不夠了!”
家與國,妻與君,兩道深淵在他腳下裂開,他最終選擇縱身躍向家國的漩渦中心,眼中是對此行的決絕和對妻子無盡的愧疚。
宮門緊閉,段懷山高舉腰牌,“陛下親賜‘玄武令’在此!開門!”他的聲音嘶啞如同破鑼,卻帶著一股穿透風雪、震懾人心的力量。
守門的禁軍將領遠遠便看見那腰牌,臉色大變,不敢有絲毫怠慢,立刻下令打開宮門。
沉重的宮門在刺耳的摩擦聲中緩緩開啟,段懷山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沖入了皇宮深處,無視沿途驚愕的目光和試圖阻攔的零星叛軍,憑借對宮道的熟悉和腰間令牌的威懾,一路策馬狂奔。
永安宮東側,太子宮的正殿——明德殿,此刻已是一片修羅殺場。
殿內金碧輝煌的陳設被粗暴地掀翻、砸碎。描金的蟠龍柱上,濺滿了潑墨般淋漓的暗紅色血跡,尚在溫熱地往下蜿蜒流淌。
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混合著香料焚燒的殘煙,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膩氣息,沉甸甸地倒伏在每個人的肺葉上。
尸體橫七豎八地倒伏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上,有忠心護主的東宮侍衛(wèi),也有身著玄甲、面目猙獰的叛軍。
空氣里充斥著垂死者無意識的呻吟、兵刃入肉的悶響,以及絕望的喘息。
殿中央,太子朱紅色的蟠龍常服已被撕開一道長長的口子,露出里面染血的白色中衣。
他被兩名如狼似虎的叛軍死死按著肩膀,強行跪倒在地,發(fā)冠早已跌落,墨發(fā)散亂地貼在汗?jié)竦念~角和頸側,更顯狼狽。
太子妃在內殿床榻之上,臉色慘白,早已氣絕。
一把森冷的雁翎刀,緊貼著李鴻劇烈起伏的咽喉,冰冷的刀鋒激得他頸間的皮膚起了一層細密的栗粒。
持刀的,正是四皇子李銳。他身披精良的玄鐵軟甲,甲頁上沾著點點血污,那張原本稱得上俊朗的臉上,此刻只剩下扭曲的快意和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