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茍以天下之大,下而從六國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國下矣!”
陸臨川寫完最后一句,擱下毛筆,輕輕吹干墨跡:“學(xué)生寫完了?!?/p>
周世安瞇起眼睛,閃過一絲不祥的預(yù)感。
杜公子的反應(yīng)太過異常,讓他心中警鈴大作。
“呈上來?!敝苁腊裁畹馈?/p>
差役恭敬地接過文章,呈遞到尚書大人面前。
周世安展開紙張,目光掃過第一行,眉頭便是一跳。
隨著閱讀深入,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后竟隱隱發(fā)青。
“荒謬!狂妄!”周世安拍案而起,但又立刻意識到失態(tài),強壓怒火坐下。
趙汝成見狀,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他起身走到周世安身邊:“周大人,可否讓下官一觀?”
周世安不情愿地遞過文章,手指微微發(fā)抖。
趙汝成接過,細看起來。
劉文煥也急不可耐,離開座位快步走來。
兩人并肩而立。
“六國破滅……”趙汝成輕聲念出開頭,眼睛越來越亮。
讀到中間時,他的手不自覺地顫抖起來:“好!好一個‘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
劉文煥更是激動得胡須微顫:“此文若上達天聽,遼東之事定矣!”
他壓低聲音對趙汝成道:“此乃天賜良機!那些人主張對女真讓步,正如同文中所言‘賂秦而力虧’。若將此文廣為傳播……”
趙汝成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低聲回應(yīng):“陸懷遠真乃奇才!此文不僅氣勢雄渾,更是直指時弊。好好運作,必能扭轉(zhuǎn)朝堂風(fēng)向!”
這篇文章將成為打擊清流的有力武器,而陸臨川的價值也陡然提升。
他不再是一個可以隨意犧牲的寒門舉子。
周世安聽見兩人的竊竊私語,漸漸紅溫。
他猛地站起,面露陰鷙:“今日堂審到此為止!將陸臨川收監(jiān)候?qū)?!?/p>
趙汝成立刻反對:“周大人,此案尚有諸多疑點。觀陸懷遠之才,完全不需要抄襲,這舞弊之說恐怕……”
“休要再說,本官自有決斷!”周世安厲聲打斷,但底氣已明顯不足。
趙汝城也冷哼一聲,不再說話,但已下定決心要力保陸臨川。
陸臨川平靜地站在堂下,看著眼前戲劇性的一幕。
自己剛剛投下的這顆炸彈,已經(jīng)改變了這場政治博弈的格局。
應(yīng)該不用死了,心情大好。
……
陸臨川被押回大牢時,天色已近黃昏。
牢房內(nèi)光線昏暗,只有高處的小窗透進一縷殘陽,將鐵柵欄的影子拉得老長,斜斜地印在斑駁的石墻上。
“回來了?”程硯舟的聲音從隔壁傳來,“看你的神色,堂審結(jié)果應(yīng)該不差?”
陸臨川在稻草堆上坐下:“托程大人的福,暫時應(yīng)該死不了。”
此刻,他心里也沒底。
堂上的辯論,自己應(yīng)該是贏了,但清流會就此罷休嗎?
恐怕不會。
不過嚴(yán)黨也不是吃干飯的,不會任由他們胡來。
但終究……
這不是單純的冤案,而是一場政治博弈,結(jié)果如何他無法預(yù)見。
若清流又承諾了其他什么東西給嚴(yán)黨,以換取他的性命……那也是有可能的。
命運不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覺,確實很糟糕。
程硯舟見他興致缺缺,便主動上前搭話:“說說,堂上如何?”
陸臨川想了想,反正坐牢無事,不如胡侃幾句,給自己打打氣,便將堂審經(jīng)過一一道來,從與杜明堂的對質(zhì),到當(dāng)場作《六國論》,事無巨細。
“妙!實在是妙!”程硯舟聽得兩眼放光,“那杜公子素來自詡才高八斗,今日竟在你手上栽了跟頭,痛快!”
陸臨川道:“僥幸而已。若非文中碰巧有典故出自我家鄉(xiāng)縣志,旁人無法知曉,此番辯論恐怕也難以取勝?!?/p>
程硯舟連連擺手:“你讀書仔細,涉獵廣博,豈是一句‘僥幸’能輕描淡寫帶過的?縣志冷僻,你卻能信手拈來,想來平日里讀書是下了苦功的?!?/p>
旁人讀書只求博個功名,此人卻連犄角旮旯的地方志都細細研讀,這般治學(xué)態(tài)度,倒真配得上“板凳要坐十年冷”的古訓(xùn)。
陸臨川謙虛地笑了笑,沒有接這話茬。
原身確實是個老實的讀書人。
程硯舟繼續(xù)道:“更難得的是那篇《六國論》,竟讓三位官場老人失態(tài),快背來我聽聽!”
陸臨川猶豫片刻,才清了清嗓子,將文章一字不差地背誦出來。
隨著“是又在六國下矣”的結(jié)語落下,牢房內(nèi)一時寂靜無聲。
程硯舟仔細咂摸,呆了半晌才回過神來,贊道:“果真是雄文,直指時弊,有古君子之風(fēng)!”
陸臨川笑了笑:“不過是些粗淺見解,讓程大人見笑了。”
程硯舟目光灼灼地看向他:“你這番分析鞭辟入里,比朝中那些尸位素餐之輩強過百倍!只是,這《六國論》雖好,卻是在為嚴(yán)黨張目。他日史筆如鐵,恐難逃‘嚴(yán)黨喉舌’之譏?!?/p>
“是非功過要看長遠。”陸臨川不以為意,目光越過鐵窗,“若我能入朝為官,自不會同流合污。”
這話半真半假。
他這次若能洗冤出獄,繼續(xù)科舉入仕,確實不打算真給嚴(yán)黨賣命,最多虛與委蛇,左右逢源。
“你年紀(jì)輕輕,有這般心性見識,實屬難得?!背坛幹鄄淮蛩阍谶@個問題上深究,轉(zhuǎn)而問起了遼東局勢,“你既駁斥清流議和之舉,可有什么御敵之策?”
陸臨川此刻也來了談興。
吹牛永遠是男人填補內(nèi)心空虛和戰(zhàn)勝恐懼的絕佳方式。
他道:“程大人以為朝廷當(dāng)如何應(yīng)對建州女真?”
程硯舟沉吟道:“我雖主張強硬,但也不得不承認(rèn),連年征戰(zhàn)已耗空國庫。若再起兵戈,百姓負擔(dān)更重……”
陸臨川將稻草攏成一堆墊在身后:“程大人說得是。建州之患,說來也怪,十年前不過是個邊陲小部,如今竟能與我大虞分庭抗禮?!?/p>
“正是。”程硯舟談起時政,也精神了不少,“我在禮部當(dāng)過差,那時建州還年年進貢貂皮人參……怎么在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就壯大成這個樣子?”
陸臨川左右看了看,發(fā)現(xiàn)四下無人,隨便聊聊也無妨,便伸出三根手指:“依我之見,建州坐大,關(guān)鍵在三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