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陽光如同融化的金箔,失去了應(yīng)有的形態(tài),肆意潑灑在城市的每個角落,將鋼筋水泥的叢林都浸泡在一種黏稠、炫目的金色熔漿里。
空氣仿佛凝固了,吸進(jìn)肺里都帶著灼燒感。
一小時前,阿婷就站在這片熔金的中心——云頂別墅區(qū)那扇氣派的雕花鐵藝大門前。
她微微仰著頭,目光艱難地向上攀爬,最終落在大門旁石柱上那塊锃亮的金屬門牌上。
燙金的數(shù)字在驕陽下反射出刺目的光暈,像一枚小小的、冰冷的太陽。
帆布包的粗布肩帶深深地勒進(jìn)她單薄的肩膀,布料下皮膚被摩擦出一道深紅的、火辣辣的勒痕,汗水浸在上面,帶來一陣陣細(xì)密的刺痛。
蟬鳴聲鋪天蓋地地涌來,如同無數(shù)臺老舊的織布機(jī)在耳畔瘋狂運作,單調(diào)而執(zhí)拗地撕扯著人的神經(jīng)。
豆大的汗珠順著她的后頸,悄無聲息地滑進(jìn)衣領(lǐng)深處,在悶熱得幾乎令人窒息的空氣里,凝成一片冰冷黏膩的水珠。
她攥著帆布包帶子的手心早已沁出薄汗,粗布被洇得發(fā)潮發(fā)暗,幾乎要攥出水來。
夾腳拖鞋的硬塑底叩擊在冰冷堅硬的大理石臺階上,發(fā)出清脆又空洞的“啪嗒、啪嗒”聲,在這沉甸甸的暑氣里,微弱得如同垂死掙扎的鼓點,妄想敲碎這無邊無際的悶熱囚籠。
終于走到那扇沉重的、雕刻著繁復(fù)葡萄藤紋樣的深色大門前。
金屬門把手冰涼刺骨,與掌心滾燙黏膩的溫度形成鮮明而殘忍的對比。
阿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灼熱的空氣燙得喉嚨發(fā)疼,然后,她用盡力氣,推開了這扇通往一個全然陌生、光怪陸離世界的門。
門內(nèi),是另一個世界。
穿過鋪著厚厚波斯地毯的長廊,腳底瞬間陷入一片無聲的柔軟。
近乎奢侈的冷氣如同實質(zhì)的冰水,裹挾著清冽的青檸與薄荷混合的香氣,劈頭蓋臉地?fù)涿娑鴣怼?/p>
那涼意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勢,像一記溫柔又狠戾的耳光,瞬間將她從門外那蒸騰翻滾的熱浪地獄中狠狠抽離,皮膚上每一個毛孔都驟然緊縮。
然而,這份沁人的涼意甚至還沒來得及完全浸透她汗?jié)竦囊律溃还杉怃J到無法形容的絞痛,毫無預(yù)兆地從胃部深處猛然炸開!
那感覺,像一柄淬了冰的鋒利匕首,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捅入,然后殘忍地旋轉(zhuǎn)攪動,直直剜進(jìn)五臟六腑!
劇痛來得如此迅猛、如此霸道,瞬間抽空了阿婷所有的力氣和思考能力。
她猛地弓起腰,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柔軟的肉里,用盡全身力氣抵抗這撕裂般的痛苦。
眼前,走廊兩側(cè)抽象的幾何裝飾圖案開始扭曲、旋轉(zhuǎn),幻化成令人眩暈的漩渦。
走廊盡頭那盞巨大的水晶吊燈,爆裂出無數(shù)刺目的、跳躍的光斑,在她模糊的視野里瘋狂閃爍。
今早為了趕時間而倉促吞下的那頓早餐,此刻化作了兇器。
她清晰地記得自己蹲在自家玄關(guān),像打仗一樣,三兩口塞下那片邊緣焦黑如炭、散發(fā)著糊味的芝士吐司。
冷硬的面包塊刮擦著干澀的喉嚨,帶來一陣陣窒息的惡心感,她又就著冰涼的瓶裝牛奶,強行將它們沖刷下去。
那些生冷、粗糙、帶著怨氣的食物,此刻仿佛在胃袋里驟然蘇醒,膨脹,化作無數(shù)只冰冷的、攥緊的鐵拳,一下又一下,帶著復(fù)仇般的狠勁,重重捶打著早已不堪重負(fù)的脆弱臟器!
冷汗,不再是細(xì)密的珠子,而是匯成冰冷的溪流,順著她繃緊的脊椎溝壑蜿蜒而下,迅速在長裙單薄的后背暈開一片深色的、狼狽的水痕。
阿婷再也支撐不住,身體像被抽掉了骨頭,順著身旁一根冰冷堅硬、雕刻著藤蔓花紋的廊柱,緩緩地、不受控制地滑坐下去。
冰涼的、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瞬間貼上她的皮膚。
耳際是血液奔流沖刷血管壁的轟鳴,蓋過了蟬鳴,蓋過了冷氣的風(fēng)聲,只剩下她自己牙齒因劇痛和寒冷而不受控制地劇烈打顫,發(fā)出咯咯咯咯的、令人心慌的脆響。
大理石地面的寒氣如同無數(shù)條冰冷的小蛇,順著尾椎骨瘋狂地向上攀爬,鉆進(jìn)骨髓,與她體內(nèi)翻江倒海、灼燒般的絞痛形成冰火兩重天的極致酷刑。
意識在劇痛中變得恍惚,記憶的碎片不受控制地閃回——
無數(shù)個相似的、兵荒馬亂的清晨:
大兒子窩著一肚子起床氣,把家里翻得底朝天,暴躁地嚷嚷著找不到鞋墊;
小兒子哭得撕心裂肺,只為鞋帶系歪了那么一點點;
手機(jī)里,丈夫催促下樓的語音信息一條接一條地響起,帶著明顯的不耐煩;
而微波爐里轉(zhuǎn)了兩遍的早餐,永遠(yuǎn)來不及好好咀嚼,只能像填鴨一樣,在奔跑和催促聲中,囫圇咽下那些滾燙或冰冷的食物……
原來生活埋下的伏筆,早在那些被生活追趕、狼吞虎咽的狼狽時刻,就已悄然生根發(fā)芽,只等一個契機(jī),便破土而出,帶來這噬骨的疼痛。
冷汗大顆大顆地順著下頜線滾落,滴入衣領(lǐng)。
阿婷死死咬住下唇內(nèi)側(cè)的軟肉,嘗到了淡淡的鐵銹味。
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顫抖得如同風(fēng)中落葉的指尖藏到身后。
就在這時,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
她猛地抬起頭,用力地、幾乎是扯動著僵硬的肌肉,朝迎面走來的銀發(fā)阿姨揚起一個嘴角。
那抹笑容,像是用劣質(zhì)的石膏匆匆澆鑄而成的面具,僵硬地掛在因失血而泛著死灰的臉上。
連牽動嘴角的肌肉都在劇烈的痙攣中微微發(fā)顫,笑容的弧度扭曲而怪異。
“請…請問,”
她開口,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帶著破風(fēng)箱般的嘶啞,
“洗手間……在哪里?”
最后一個“里”字的尾音,被胃部驟然加劇的絞痛狠狠絞住,瞬間支離破碎,消失在痛苦的喘息里。
銀發(fā)阿姨的腳步明顯頓住了。
她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鷹,瞬間捕捉到阿婷慘白的臉色、額角豆大的冷汗和那無法掩飾的、因劇痛而微微蜷縮的身體姿態(tài)。
她眼角的笑紋里此刻漾起的不是慣常的禮貌,而是真切而迅速的關(guān)切。
“哎喲!姑娘!你這臉色怎么這么差!”
阿姨的聲音瞬間拔高,帶著毫不掩飾的焦急。
她溫?zé)岫辛Φ氖终埔呀?jīng)伸了過來,穩(wěn)穩(wěn)地、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支撐感,輕輕扶住了阿婷顫抖得如同風(fēng)中秋葉的胳膊。
另一只手則極其利落地掀起藏青色圍裙的下擺,從側(cè)面一個不起眼的暗袋里,飛快地掏出一個小小的、印著薄荷葉圖案的金屬糖盒。
“快!含一顆這個!能壓一壓!”
阿姨語速飛快,指尖靈巧地打開糖盒,捏出一顆晶瑩剔透的薄荷糖,不由分說地塞進(jìn)阿婷冰涼的手心。
那薄荷糖帶著沁涼的觸感,散發(fā)著提神的清香。
阿姨的動作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她幾乎是半攙半架著阿婷,目光迅速掃過走廊。
旁邊不遠(yuǎn)處,一張線條流暢的懸浮式玻璃茶幾擋住了部分去路。
阿姨沒有絲毫猶豫,騰出一只手,極其利落地抓住茶幾邊緣,用力將它向旁邊挪開了半尺有余,瞬間騰出一條寬敞的過道。
那動作帶著一種常年在主家練就的沉穩(wěn)和干練。
“小心臺階!”
阿姨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引導(dǎo)。
她虛扶著阿婷的后背,腳步穩(wěn)健而迅速。
她腳上那雙低跟的、質(zhì)地精良的皮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擊出清晰而急促的節(jié)奏,噠、噠、噠,與她圍裙布料因動作而發(fā)出的細(xì)碎摩擦聲交織在一起,構(gòu)成了一首緊迫的救援進(jìn)行曲。
推開洗手間厚重隔音門的瞬間,一股更濃郁的冷氣和消毒水混合香氛的氣息撲面而來。
阿姨幾乎是立刻察覺到了阿婷身體因寒冷而微微的瑟縮。
她迅速側(cè)身,伸手精準(zhǔn)地旋動了墻上的空調(diào)控制面板,將強勁的冷風(fēng)調(diào)高了兩檔。
“先坐這兒!”
阿姨的目光快速掃過洗手間內(nèi)部,發(fā)現(xiàn)只有光潔冰冷的馬桶和洗手臺。
她眉頭微蹙,沒有絲毫停頓,轉(zhuǎn)身快步走了出去。
不到半分鐘,她便抱著一個厚實蓬松、米白色天鵝絨面的軟墊回來,動作麻利地將其放在馬桶蓋后方靠墻的位置。
“靠著這個,會舒服些?!?/p>
她扶著阿婷小心翼翼地坐下,確保軟墊能支撐住她弓起的腰背。
當(dāng)阿婷終于靠著軟墊,痛苦地蜷縮起身體時,阿姨才稍稍松了口氣。
她退到門邊,手握住門把手。
在門即將合攏的剎那,她還不忘探進(jìn)半截身子,目光緊緊鎖著阿婷慘白的臉,語氣是前所未有的鄭重與溫和:
“姑娘,你就在這兒緩著。有什么需要,盡管喊我!我就在門口守著,哪兒也不去!”
阿婷只記得自己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木偶,機(jī)械地、極其輕微地頷首致謝。
視線里,走廊那盞巨大的水晶吊燈的光暈在門縫外劇烈地?fù)u晃、變形,最終隨著門鎖“咔嗒”一聲清脆的扣合,被徹底隔絕在外。
門鎖落下的瞬間,如同最后一道堤壩崩潰。
所有強撐的體面、所有試圖維持的尊嚴(yán),轟然坍塌!
世界瞬間縮小到這個冰冷的、彌漫著消毒水氣味的狹小空間。
她幾乎是撲到馬桶邊沿,冰涼的陶瓷邊緣狠狠硌著她的肋骨。
滾燙的額頭抵在同樣冰冷的瓷磚墻壁上。
排山倒海的惡心感洶涌而至,腸胃劇烈地翻攪、痙攣,仿佛要將整個靈魂都嘔吐出來。
世界在劇烈的眩暈和無法抑制的生理反應(yīng)中碎成粉末。
隔間里,阿婷整個人痛苦地蜷縮成一只被煮熟的蝦米,膝蓋幾乎要頂?shù)叫乜?,手臂緊緊環(huán)抱著腹部,試圖用外力壓制住那里面肆虐的風(fēng)暴。
冷汗如同打開了閘門,瘋狂地從每一個毛孔涌出,浸透了她的發(fā)絲,濕漉漉地黏在因劇痛而失去血色的額頭上,一縷一縷,狼狽不堪。
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著,每一次痙攣都帶來更深一層的絕望。
她顫抖的手指,一次又一次,徒勞地按著沖水鍵。
嘩嘩——嘩嘩——!
巨大而空洞的水流聲在狹小的空間里炸響,如同瀑布轟鳴,試圖掩蓋住腸胃翻江倒海帶來的、令人極度難堪的聲響。
然而,那生理性的、無法抑制的嘔吐聲和劇烈的干嘔聲,卻像魔咒,固執(zhí)地穿透水聲的屏障,鉆進(jìn)她自己的耳朵里,像鞭子一樣抽打著她的神經(jīng)。
阿婷死死咬住下唇,貝齒深陷,直到口腔里彌漫開一股濃重的鐵銹味——她嘗到了自己的血。
另一只手的指甲,則深深掐進(jìn)裸露的小臂內(nèi)側(cè),留下幾道彎月形的、滲血的印痕。
她試圖用這新的、尖銳的疼痛,來分散那來自腹腔深處的、無邊無際的鈍痛與折磨。
門外,是另一個世界。
拖鞋清脆的叩擊聲,沉穩(wěn)的皮鞋腳步聲,低低的交談聲,甚至還有隱約的笑語……
每一下聲響,都像重錘,狠狠砸在她因痛苦和羞恥而異常脆弱的心上。
她恨不得把自己揉碎,塞進(jìn)這冰冷的瓷磚縫隙里,徹底消失在水流那徒勞無功的轟鳴聲中。
秒針的滴答聲在腦海里被無限放大,每一聲都敲打在緊繃的神經(jīng)上。
她數(shù)著,盼著,祈求著這陣地獄般的劇痛趕緊過去。
然而,痙攣卻如同永無止境的潮汐,一陣兇猛過一陣地襲來,每一次都帶來更深的絕望,仿佛要將她永遠(yuǎn)困在這方寸之地的痛苦煉獄里。
潮濕悶熱的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嘔吐物殘余和自己汗水的混合氣味,令人窒息。
阿婷只能在這方寸之地,獨自對抗著身體內(nèi)部猛烈的風(fēng)暴與內(nèi)心翻江倒海的窘迫。
她像一只困獸,用不斷沖刷的、震耳欲聾的水聲,徒勞地、絕望地守護(hù)著最后一絲搖搖欲墜的體面。
汗水大顆大顆地混合著生理性的淚水,從額頭滾落,砸在冰冷的地磚上。
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徹底浸透,緊緊黏在皮膚上,勾勒出她因痛苦而蜷縮的輪廓,狼狽得如同暴風(fēng)雨中被打落在地、羽毛盡濕的鳥。
時間像是被粘稠的膠水拖住了腳步,一分一秒都顯得無比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十分鐘,也許是半個世紀(jì),胃部那瘋狂的、絞肉機(jī)般的劇痛終于如同退潮般,緩緩地、極不情愿地平息下去。
雖然隱痛仍在,但至少不再是那種滅頂?shù)?、讓人窒息的折磨?/p>
阿婷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一般,渾身濕透,癱軟地靠著那個米白色的天鵝絨軟墊,仿佛那是汪洋中唯一的浮木。
她長長地、深深地舒出一口氣,那氣息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
馬桶泛著冷光的、毫無生氣的白瓷表面,此刻在她模糊的視線里,竟顯得比門外那位銀發(fā)阿姨關(guān)切的寒暄還要真實、親切幾分——至少,它安靜地承載了她所有的狼狽,沒有評判,沒有目光。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fù)钢ドw處長裙的布料,留下細(xì)小的褶皺。
思緒卻像掙脫了束縛的鳥,飄向了方才與雇主家那個孩子短暫的相處時光。
原以為會是個被寵上天、驕縱難纏的小少爺,一個碰不得、說不得的精致瓷娃娃。
可當(dāng)那男孩坐在寬大的書桌前,捏著鉛筆,蹙著小小的眉頭,在草稿紙上認(rèn)真演算一道幾何題時,那副專注的神情,瞬間擊碎了阿婷的預(yù)設(shè)。
午后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在他濃密如小扇子般的睫毛下投出細(xì)碎跳動的陰影。
偶爾,他遇到卡殼的地方,會抬起頭,眼睛里沒有抗拒,反而亮閃閃的,像藏著兩簇躍動的好奇小火苗,直直地看向她,問:
“林老師,這一步為什么這樣轉(zhuǎn)換?”
那眼神,那專注,那帶著求知欲的疑問,像一道溫暖的電流,瞬間擊中了阿婷的心房。
她想起了自己的小兒子,在他更小的時候,解開一道困擾許久的數(shù)學(xué)題時,臉上也會綻放出同樣明亮而純粹的光彩。
這熟悉的神情,像一顆定心丸,讓她心里瞬間有了底——這孩子不是頑劣的頑石,更非朽木,他只是一塊暫時蒙塵、未被好好打磨的璞玉。
他的心思或許像脫韁的小馬駒,但只要找對法子,用些耐心和巧勁,把他的興趣和注意力真正引到知識的軌道上,再陪著他一步步攻克那些看似堅固的難題堡壘……
想到這兒,一種久違的職業(yè)熱情,如同微弱的火苗,在阿婷疲憊的心底悄然復(fù)燃。
掌心似乎都微微發(fā)起熱來。
她甚至開始在腦海里默默盤算,明天該準(zhǔn)備哪些更有針對性、也更有趣味的習(xí)題?
是那道需要巧妙輔助線的幾何證明,
還是幾個容易混淆的英語時態(tài)對比練習(xí)?
是做個簡單直觀的科學(xué)小實驗?
還是找一篇結(jié)構(gòu)精巧的范文來啟發(fā)寫作?
每一個知識點,在她眼中都變成了一個等待孩子去解鎖的、充滿挑戰(zhàn)和成就感的關(guān)卡。
而她,愿意做那個手持鑰匙、耐心引導(dǎo)的向?qū)А?/p>
然而,腹部深處一陣突如其來的、熟悉的抽痛,像一條冰冷的小蛇,猛地噬咬了她一口,瞬間將她從充滿希望的藍(lán)圖里狠狠拽回冰冷的現(xiàn)實。
這陣痛楚,像一把鑰匙,再次打開了記憶的閘門。
那些獨自對抗病痛的深夜,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
婚后的許多個腹痛難忍的時刻,丈夫總是安穩(wěn)地躺在床上刷著手機(jī)視頻,象征性地,頭也不抬地問幾句
“好點沒?”
那不痛不癢的、帶著敷衍的關(guān)切,她早已習(xí)以為常,甚至麻木。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尤其是在背負(fù)著沉重房貸、車貸、孩子學(xué)費的生存重壓下,似乎連生病休息都成了一種奢侈的“罪過”。
非得帶著發(fā)燒的額頭、絞痛的身體,咬牙堅持在崗位上,才顯得自己沒有虛度時光,才仿佛是自己賺到了,占了這無情流逝的時光的便宜。
這種近乎自虐的“堅韌”,背后是深深的無奈與辛酸。
人類的痛苦本質(zhì)上是相通的,但人又都是自私的孤島。
別人很難真正感受到你體內(nèi)那柄旋轉(zhuǎn)的冰錐帶來的劇痛,你也未必能真切體會別人肩上那座名為“責(zé)任”的大山的重量。
理解,常常是一種奢望。
但回憶的潮水中,并非全是冰冷的礁石。
也有溫暖的星光,在黑暗中閃爍。
她的小兒子,那個貼心的小人兒。
總會在她不舒服時,像個小大人一樣,踮著腳尖,小心翼翼地端來一杯溫度剛好的溫水。
用他肉乎乎、軟綿綿的小手,笨拙卻無比認(rèn)真地給她捶背。
還會找出他的小扇子,認(rèn)認(rèn)真真地給她扇風(fēng),盡管那風(fēng)小得可憐。
那稚嫩的、帶著奶氣的聲音,一遍遍地問:
“媽媽,還疼嗎?”,
那一刻,所有的辛苦、委屈,似乎都找到了歸宿,變得值得。
那雙清澈眼睛里毫無保留的依賴和關(guān)心,是她疲憊生命里最珍貴的燃料。
人性本就復(fù)雜如萬花筒,自私與冷漠是生活的常態(tài)底色,而那些不期而遇的溫暖和善意,才是命運慷慨賜予的意外之喜。
阿婷對此看得通透。
與其奢求他人感同身受,在失望的泥沼中沉淪,不如用心去珍惜、去銘記那些愿意在黑暗中為你停留片刻、遞出一盞微光的瞬間。
她能理解男人的自私和粗心背后,或許也扛著不為人知的壓力;
她也感恩孩子那純粹無瑕的愛,是照亮前路的星辰。
學(xué)會在生活的驚濤駭浪中自渡,才是一個成年人必須修習(xí)的、永恒的功課。
休息了仿佛有一個世紀(jì)那么久,腹部的隱痛終于像退潮的海水,暫時平息到可以忍受的程度。
阿婷強撐著如同灌了鉛的身體,扶著冰冷的墻壁,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走向光潔如新的洗手臺。
時間無情地流逝,每一分鐘的等待都像是在抽走她僅存的力氣。
鏡子里映出的人影,面色慘白如紙,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濕透的發(fā)絲凌亂地黏在汗?jié)竦念~角和臉頰,幾縷還倔強地貼在頸側(cè)。
眼神渙散,帶著劫后余生的疲憊,活脫脫一個剛從戰(zhàn)場上潰敗下來的、狼狽不堪的逃兵。
她擰開鍍鉻的水龍頭,清涼的水流嘩嘩地沖刷著她同樣冰涼的手心。
那刺骨的涼意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卻也像一劑強效的清醒劑,瞬間驅(qū)散了部分殘留的眩暈和混沌。
她掬起一捧冷水,用力潑在臉上。
冰冷的水珠順著臉頰滾落,混合著未干的冷汗,帶來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神里多了幾分堅毅。
阿婷仔細(xì)地、近乎笨拙地整理好凌亂黏膩的頭發(fā),將它們盡量攏到耳后。用紙巾蘸著冷水,一點點擦去臉上、脖子上殘留的汗?jié)n和淚痕。
又用力扯了扯被汗水浸透、變得皺巴巴的衣角,試圖撫平那些記錄著狼狽的褶皺。
看著鏡中那個逐漸恢復(fù)整潔、至少表面不再那么觸目驚心的自己,她忽然扯動嘴角,自嘲地笑了。
那笑容虛弱,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釋然。
四十多歲的身體,終究敵不過速食時代粗糙生活的摧殘和經(jīng)年累月的透支。
所有的體面、所有的偽裝,在突如其來的病痛面前,原來如此不堪一擊,脆弱得像一層薄冰。
不過,她轉(zhuǎn)念一想,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許,這倒也算是一次……深刻的人生新體驗?
至少,她在這奢華的云端別墅里,狼狽地驗證了肉身的脆弱與堅韌并存。
她深吸一口氣,走到那扇小小的、裝著磨砂玻璃的透氣窗前,用力向外推開。
“吱呀——”
窗開的瞬間,一股裹挾著濃郁薔薇花香的暖風(fēng)猛地灌了進(jìn)來!
那甜膩馥郁的香氣,霸道地沖散了洗手間里殘留的消毒水味和那絲若有若無的、屬于她自己的窘迫氣息。
這濃郁的生命氣息,帶著盛夏的蓬勃力量,瞬間充盈了整個空間。
樓下的花園如同精心繪制的油畫,再次映入眼簾。
修剪得如同綠色雕塑般整齊的灌木叢,在微風(fēng)中輕輕搖曳著肥厚的葉片。
更遠(yuǎn)處,傳來鴿子咕咕——咕,咕——咕的低鳴聲。
那聲音綿軟悠長,帶著一種被陽光曬暖的慵懶,像被揉碎了的、蓬松的云絮,飄蕩在燥熱的空氣里。
咕咕——咕……
咕咕——咕……
那聲音裹著盛夏午后特有的、沉甸甸的熱氣,忽遠(yuǎn)忽近。
時而清晰如在耳畔,時而又被風(fēng)吹散。
偶爾,會混入幾聲鴿子振翅時發(fā)出的撲棱棱的輕響,那尾音拖得顫巍巍的,仿佛能看到它們灰白的身影,在湛藍(lán)的云層下打著旋兒,自由地盤旋。
幾聲更為稚嫩、短促的“嘰嘰!嘰嘰!”啼叫響起,像孩童奶聲奶氣的呼喚,帶著撒嬌的意味。
緊接著,是成年鴿子低沉的、帶著安撫意味的咕咕回應(yīng)。
幼鴿的呼喚與成鴿的低喃,親密地交織在一起,構(gòu)成了一曲夏日午后獨有的、充滿生命韻律的樂章。
這溫柔的聲音,在燥熱的空氣里一圈圈蕩開漣漪,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
阿婷閉上眼睛,微微仰起頭,任由那帶著薔薇花香和鴿子低語的風(fēng)拂過她汗?jié)窈蟊鶝龅哪橆a。
那些尖銳的疼痛、翻涌的惡心、蝕骨的狼狽,似乎也隨著這陣溫柔的風(fēng),漸漸被吹散、稀釋,沉入了記憶的湖底。
雖然身體依舊虛弱,腹中隱痛未消,但心,卻奇異地平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