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勢雖歇，寒風卻未止息，裹挾著牢獄深處的濕冷，如無形利箭，穿透單薄囚衣，刺入牢門后那蜷縮著的、更顯渺小的軀體。韓芷將自己縮得更緊，幾乎埋進膝蓋，僅余一雙空洞的眼，固執(zhí)地望向高處那方寸鐵窗。風卷起塵埃，在狹窄的光束里浮沉，勾勒出她視界中唯一的動態(tài)。
她調動著殘存的、如同風中殘燭般的意志力，強撐著眼簾，抵抗著席卷全身的疲憊、傷痛與刺骨的寒。她不愿睡去，不愿錯過這最后一眼的人間景象——縱然只是這一方囚籠之上的、被鐵條分割的灰白天幕。在那片凝固的鉛灰色里，她固執(zhí)地拼湊著早已消逝的小院輪廓，母親溫軟的雙手，以及那令人貪戀的、足以隔絕世間一切寒涼的懷抱。太過專注，以至于她絲毫未曾察覺身后牢門鐵鎖落地的沉悶聲響。
一陣突如其來的、帶著體溫的柔軟重量，猝然覆蓋住她瑟縮的肩背。那觸感陌生，卻奇異地帶著一絲與記憶重疊的暖意，如同被輕撫。一襲厚實的裘袍被人無聲地披落，動作輕緩，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力道。韓芷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瞬，但頭未曾抬起，目光未曾偏移，依舊膠著在窗外那片虛妄的暖色幻影里，仿佛那裘袍與來人皆是空氣。
“為何不進食？”
聲音自上落下，清晰，穩(wěn)定，不帶任何起伏。是尚銘。字句如冰珠砸落石板，字字透著身處權力核心的疏離與漠然，那是上位者慣有的腔調。那問句本身，剝離了所有情緒的外殼，更像是一道需要確認的公務。
牢內死寂，只有風聲嗚咽。韓芷像一尊凍結的冰雕，連睫毛都未曾顫動。
尚銘靜立片刻，寒冰般的面容上，那慣常的、掌控一切的平靜似乎被這徹底的死寂撬開了一絲微不可查的縫隙。他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隨即又迅速恢復如常。他再次開口，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似乎比剛才更低緩了些：
“你……會恨他嗎？”
“他？”
視線仍固執(zhí)地釘在窗外，韓芷殘破干裂的雙唇間，終于逸出一個極輕的字眼，帶著沙礫摩擦般的喑啞，仿佛只是無意識的囈語。
不知是這地牢深入骨髓的陰冷讓他不適，還是眼前這少女近乎虛無的漠然觸動了某根沉寂的弦，尚銘頸側的線條似乎有瞬間的緊繃，隨即又恢復了那副無懈可擊的冷峻。他不再試圖與那雙空洞的眼眸交流，而是順著她執(zhí)拗的視線，也抬首望向那高懸的鐵窗，望向窗外被風攪動的塵埃和那方被切割的天空。一時間，牢內只剩下風聲和兩人各自的靜默，沉重得幾乎凝滯。
“你……愿不愿聽一個故事?！边^了許久，尚銘的聲音再次響起，目光仍停留在窗外浮動的塵埃上，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卷宗上的案情，又帶著幾分自言自語般的飄渺。他的故事里，有一個男嬰，甫一落地便被抱離生母，從此一年只得一次，隔著重重宮苑，遠遠望一眼那模糊的身影。他穿著據(jù)說是生母親手縫制的衣襖長大，卻始終不解，為何那身影從不曾走近，將他擁入懷中。病痛時無溫軟的慰藉，傷損時無庇護的港灣，唯有森嚴的規(guī)矩與冰冷的禮儀如影隨形。他此生與生母唯一一次真正靠近，竟是在她彌留的最后一夜。那一夜，那個陌生的、孱弱的婦人第一次為他梳理發(fā)髻，第一次將他單薄的身體擁入懷中，第一次用枯槁的手指撫摸他的臉頰，第一次親吻他的額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微弱的氣音叮囑他：要好好活著……故事講到末了，尚銘的聲音依舊維持著奇異的平穩(wěn)，只是在那平鋪直敘的語調下，某種深埋的、被刻意遺忘的東西似乎正悄然翻涌。他微微側過臉，避開韓芷可能的方向。地牢頂壁凝結的水珠無聲滴落，恰好滑過他冷峻的頰邊，迅疾沒入衣領，分不清是冰冷的獄水，還是某種更灼熱的液體。
“你說的這些，與我何干?！?/p>
韓芷的聲音依舊平板無波，像一潭死水。然而，那原本被寒風刮干淚痕的臉上，分明清晰地蜿蜒下兩道新鮮的水跡，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微光。
“你的母親……”尚銘的聲音頓了頓，仿佛在斟酌最簡潔有效的措辭，“早在你們獲罪那日，便已……投繯自盡?！彼Z速平穩(wěn)，吐字清晰，確保每一個字都如冰錐般刺入聽者耳中，“他不讓說。他想讓你活著。”
“嗚——！”
窗外的風聲驟然加劇，如困獸咆哮，卷起更狂亂的草屑與塵土，猛烈撞擊著鐵窗。與此同時，韓芷那裹在裘袍下的單薄身軀猛地劇震！厚實的裘袍被這突如其來的、源自靈魂深處的痙攣瞬間抖落在地。她像是被無形的巨力擊中，猛地將自己蜷縮到極致，雙臂死死箍緊雙腿，頭顱深深埋入膝間，如同瀕死的幼獸?？床灰娝谋砬椋牪坏胶靠?，只有壓抑到極致的、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的破碎嗚咽，混雜著無法言說的劇痛、焚心的恨意、滅頂?shù)慕^望，以及支撐她茍延殘喘至今的最后一絲微光——徹底熄滅的灰燼之聲。
“你……不能恨他，也不該恨他。”尚銘的聲音再次響起，在狂風的背景音下，顯得異常冷靜，近乎殘酷，“如今的你，昔日的他。他從一開始，只是想讓你活成他未能活成的模樣。”
“什么……樣？”悶悶的、帶著劇烈顫抖的質問從那雙膝間傳來，看不見發(fā)聲者的表情。
“沒有失去的遺憾，沒有不得已的駐留，更沒有……求而不得的妄念。”尚銘的回答簡潔而精準。
“你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那蜷縮的身影顫抖著，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尖銳的撕裂感，“你為什么要告訴我真相？！”
短暫的沉默。尚銘垂下眼瞼，看著地上那團被遺棄的裘袍。
“因為……”他頓了頓，聲音恢復了那種徹底的、事務性的平靜，“這是我欠他的?！?/p>
話音落下，他不再多言，屈膝蹲下。動作干凈利落，帶著年輕人特有的力量感與宮廷內侍特有的精準。他伸手，穩(wěn)穩(wěn)地拾起地上的裘袍，撣去并不存在的灰塵，然后，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認真，再次將它披回韓芷那仍在無法控制地顫抖的肩背上。這一次，動作依舊輕緩，卻徹底剝離了任何可能被解讀為“溫情”的意味。
“活著……活著你才能去選擇恨他……”他站直身體，居高臨下地看著那團縮緊的、被裘袍覆蓋的陰影，語氣恢復了完全的、屬于上位者的冷冽，“……或是忘了他?！?/p>
沒有等待任何回應，甚至沒有再多看韓芷一眼。話音落定，尚銘已干脆利落地轉身，步履沉穩(wěn)，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挺拔與宮廷行走的無聲迅捷，徑直走出牢門。鐵鎖沉重的“咔噠”聲再次響起，隔絕了內外。
牢內，風聲漸弱。韓芷的顫抖在長時間的、幾乎窒息的嗚咽后，終于慢慢平息。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重新抬起頭。臉上淚痕狼藉，眼神卻不再渙散。她再次望向那高處的鐵窗，望向窗外那片被切割的天空。目光依舊空洞，然而在那空洞的最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被強行點燃了，一點冰冷的、尖銳的、如同淬火后寒刃的光亮，悄然沉淀下來，取代了之前那片死寂的虛無。那光亮里，映不出窗外的塵埃，也映不出小院的幻影，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幽暗和……一種剛剛破土而出的、冰冷的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