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漸寒。
山崖邊的精舍在月下沉默。周清月清冷的目光掠過陳元唇邊那幾點深黑的血污,如同工匠審視一件剛剛燒制出爐、尚帶微瑕的素胚。她放置在石桌前的瓷瓶白得晃眼,瓶口隱隱透出青木玉髓丹粉末特有的、帶著生機的淡綠色瑩光。
那聲音平直地剖開了陳元的傷勢。內腑震裂,隔膜,淤塞……每一個詞都精準無比,同時也冰冷得毫無感情起伏。價值?她對那一刀的評價,也只在于它對劍道的“價值”。
而那隨后拋出的問題,輕飄飄卻又重逾千鈞:
“后山那株偽裝成鐵木的傀儡,是你引它埋伏在我身后,逼我出手試探你?”
山風穿過精舍前的古竹,竹葉摩挲的沙沙聲瞬間變得無比刺耳。
陳元的后背驟然繃緊,盤坐的姿態(tài)因為內腑劇痛和瞬間涌起的驚疑而僵硬!膝蓋上沉重的柴刀似乎都變得滾燙,冰冷的月光仿佛也凝固了。他猛地抬起頭,那雙即使在黑暗中因為傷疲也依舊銳利的眼睛,死死盯住周清月在夜色下如玉雕般平靜無波的側臉。
不是疑問。是近乎肯定的陳述!
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剛換的粗布短褐!
這女人!她什么時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在那種生死一瞬、劍光炸裂的混亂之中,她竟然還能捕捉到林間死寂木傀那微不可察的異動?甚至推斷出其中可能存在的聯系?
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她如此篤定地質問,卻偏偏又把自己帶來核心區(qū)域,賜丹療傷……這根本就不是什么承諾,更像是……圈套?先穩(wěn)住自己,再來慢慢審問?
無數念頭在瞬間碰撞!是咬牙抵賴?還是……
短暫的死寂,只余下陳元急促壓抑的呼吸,喉頭滾動著涌上來的腥甜。
他緩緩吸了一口氣,讓冰冷的夜風灌入火燒火燎的胸腔,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和驚懼。目光沒有絲毫閃避,聲音卻低啞得如同砂石摩擦:
“引它?周師姐未免太高看我了。那種木頭疙瘩,我聽都沒聽過幾回?!彼旖浅冻鲆粋€帶著濃重自嘲和疲憊的弧度,仿佛覺得這猜測荒謬到了極點,“一個煉氣二層的雜役,五年砍柴,除了砍樹稍微利索點,別的本事半點不會?!?/p>
他伸出布滿粗繭的手,不是去拿藥粉,反而攤開在那帶著淤痕和血漬的胸前,展示著自己的卑微和無害:“我要是能有那本事引動那等兇物,還會在后山砍那砍了五年都沒砍斷幾根的金線鐵木?還會被派去采那要命的落月谷寒霧草,差點喂了瘴氣里鉆出來的噬魂蛭?”
“至于逼您出手……”陳元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絲,帶著一絲被巨大冤屈擠壓出來的嘶啞悲愴和無法掩飾的怒意,卻硬生生又被虛弱壓了回去,變成破碎的低咳,“咳咳……我這點微末本事,差點就在您那一劍下死得不能再死!逼您?我拿什么逼?拿我這條爛命嗎?!” 他情緒激動,咳聲連串,嘴角又滲出新的血絲,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刺目和凄慘。
周清月依舊側身對著他,目光停留在石桌上的瓷瓶上,仿佛在凝神“傾聽”著這沾血的控訴和自辯。山風吹動她耳側幾縷未束好的發(fā)絲,顯得有幾分……專注?
直到陳元咳聲漸歇,只剩下急促粗重的喘息。
她才緩緩轉過頭。那雙澄澈冰寒的眸子再次落在陳元的臉上,并非審視,更似在觀察某種她無法完全理解的“變量”。她輕輕搖了搖頭,動作依舊帶著那種獨特的生硬感。
“不是試探你?!彼穆曇艋謴土四欠N研究“劍理”時的清晰平直,“是我判斷失誤?!?/p>
她頓了頓,似乎在組織更精確的表述:“‘木頭傀儡’,非活物,無魂魄,核心為‘怨念靈紋’與‘死氣藤蔓’纏繞驅動。它針對的并非你。它的目標是——我?!?/p>
這一次,連陳元都怔住了。不是試探他?目標是周清月?
他的大腦飛速運轉起來,瞬間將后山那驚魂一瞬的所有細節(jié)過了一遍??軓漠惓hF木旁出現……攻擊……方向……
周清月的目光如同寒夜里最澄澈的冰面,映照著陳元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變化:“它伏擊選擇的切入角度,封鎖的是《千影迷蹤步》第三節(jié)點位偏移軌跡唯一的生門空隙,同時兼顧阻斷我前掠探查那株偽鐵木的路徑?!?/p>
她的聲音陡然變冷了半分,如同冰凌碎裂:“這是蓄謀已久的陷阱。針對我對劍道軌跡極度關注的習性量身定制。那株異位鐵木,是餌。傀儡是鉤。而你的存在……只是恰好在陷阱形成瞬間,‘誤入’的意外變數?!彼哪抗饴湓陉愒砩?,“你的反擊,引發(fā)了后續(xù)無法精確推算的連鎖變化,超出了設伏者的預計。因此……你的柴刀擋下了本該刺入我頸側的斷刃,也讓我看清了‘傀儡’背后隱藏的那只手留下的蛛絲馬跡?!?/p>
餌?鉤?陷阱?針對周清月的絕殺?
陳元只覺得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瞬間竄上天靈蓋!渾身汗毛倒豎!比周清月那致命一劍帶來的死亡恐懼更甚!他在后山劈柴五年,原來一直行走在某種他完全無法理解的恐怖暗流邊緣而不自知?那該死的鐵木,那個詭異的傀儡……竟然是沖著周清月來的?!
而他自己,不過是因為湊巧在那個要命的時間點出現在那個要命的位置,僥幸活下來,更湊巧地擋下了本該屬于周清月的致命一劍?然后引發(fā)了連設伏者都想不到的意外……
荒謬!絕倫的荒謬感夾雜著后怕,讓陳元幾乎喘不上氣!
冷汗沿著額角滑下,滴落在冰冷的石面上,聲音清晰得刺耳。他的臉色在月光下呈現出一種失血過多的慘白。
“陷阱……是誰?”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從齒縫里擠出這四個字。聲音干澀得如同粗糙的礫石。
周清月的視線第一次與他對視了超過三息。在那極短暫的瞬間,陳元仿佛在她那雙寒潭深處,看到了一絲極其復雜的東西——并非是信任,更像是在冰冷計算了所有可能后,將他歸入某個特殊“坐標”的確認。
她沒有回答關于“誰”的問題。
她的目光移開,重新投向無盡幽暗的遠山輪廓。山風吹動她的衣袂,獵獵作響,仿佛要斬破沉寂的夜色。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凍徹骨髓的寒意,回蕩在小小的石臺上,只有陳元一人能夠聽清:
“傀儡操控的手段,帶著‘幽林死氣訣’特有的滯澀節(jié)點震蕩痕跡,手法很干凈。出手的時機選擇在張師叔入后山清剿山魈被引開的空當。布局者的耐心……很久了?!?/p>
她沒有點破名字,但每一個描述,都在陳元心頭劃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冰冷刻痕!
幽林死氣訣?
張師叔清剿山魈被引開?
耐心很久?
陳元猛地想到了精舍外那道如同附骨之蛆般的陰冷目光!
“林……”一個字幾乎要脫口而出,被他死死咬住舌尖咽了回去!心臟狂跳!那外門核心弟子中的翹楚之一?他對周清月那種扭曲到極致的占有欲和瘋狂……
所以……今天發(fā)生在后山和沉鐵臺的一切,從頭到尾,根本就是一個精心布置、連外門長老行動都被算計在內的……針對周清月的絕殺局!而他陳元,只是這盤殺局邊緣一顆意外闖入、并攪亂了關鍵棋子的……小石子?!
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比面對長老威壓時更甚!卷入這種層次的傾軋暗算?對于一個外門最底層的雜役來說,是比直接被外門妖獸吞噬更絕望的死路!
“師姐既知是陷阱……為何……為何還要?”陳元艱難地開口,喉頭發(fā)緊。為什么還要把他帶在身邊?帶回這旋渦中心?
周清月的回答簡潔如刀鋒,沒有一絲多余的情感漣漪:“道侶之契已立。以劍心為憑,不容更改?!彼囊暰€倏然轉回,再次釘在陳元臉上,那強大的研究欲再次熊熊燃燒起來,幾乎壓下了周遭一切的陰影和寒意,“你的柴刀軌跡蘊含的‘破點規(guī)則’,遠超那設局者的拙劣算計?!?/p>
她微微前傾身體,月華流淌在她清冷的臉上,那雙眸子里跳動著令人心悸的、純粹為探尋劍道至高而生的光焰:
“三個月,你需將體內那道爆發(fā)‘點’的軌跡徹底穩(wěn)固,掌握,化為身體本律。你的‘基礎煉體’層級過低,是唯一的桎梏?!?/p>
一個溫潤的木質盒子,被她從隨身的儲物法器里取出,動作沒有絲毫遲滯,“啪嗒”一聲輕響,放在白瓷藥瓶的旁邊。
盒子只有巴掌大小,通體漆黑,看不出材質,表面光潔如鏡,在月光下只映出模糊的倒影,仿佛連光線都被吞噬進去幾分。盒蓋緊閉,卻沒有任何縫隙,嚴絲合縫得如同天生一體。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感從那不起眼的盒子中隱隱散發(fā)出來。
“此丹名‘煉骨’?!敝芮逶碌穆曇羧缤匀f載玄冰中傳來,冰冷平直,毫無情緒波動,“服下它。七天時間,淬體煉骨。”
煉骨丹?
陳元瞳孔驟然收縮!
這三個字,即使是在玄天宗雜役底層也偶有流傳!那是傳聞中用來給核心弟子打熬筋骨、熬煉道基的霸道丹藥!藥性猛烈如千錘百煉,輔以秘法運行周身氣血,可以將凡骨硬生生煉成堪比精金的道基!痛苦非人能忍,熬不過去便爆體而亡或終身殘廢者比比皆是!
雜役弟子若得聞一星半點消息,只當是傳說中的仙品,遠在九天之外!而現在,一顆活生生的、能將他置于死地或一步登天的“煉骨丹”,就這樣被輕描淡寫地放在了他眼前冰冷的石桌上!
盒蓋無聲無息地滑開一道細縫。
一股難以形容的氣息瞬間逸散出來!
不是草木清香,不是丹藥藥香!那是一股純粹的、狂野到極致的金屬煞氣!帶著濃烈的、如同千萬把利刃被投入熔爐反復鍛打千錘百煉后方才可能產生的、極度的暴烈、灼熱、鋒銳之感!
僅僅是一絲泄漏的氣息,就讓陳元渾身汗毛倒豎,皮膚如同針扎!體內的微弱水靈力瞬間紊亂狂竄!丹田處一股撕裂的灼痛感猛地炸開!喉嚨里涌上來的不再是甜腥,而是一種腥中帶苦、如同吞咽了鐵銹般的可怕味道!
“嘔——”他瞬間弓身彎腰,一手死死撐住冰冷的石面,另一只手緊握住膝蓋上的柴刀刀柄!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根根發(fā)白!劇烈的咳嗽如同要將肺腑整個撕裂般爆發(fā)出來!鮮血混合著粘稠腥苦的鐵銹氣息不斷噴濺在精舍前潔凈的石面上!
“此丹藥性霸烈,含金煞之力。以你微末靈力水屬根基相沖。”周清月清冷的聲音如同審判官宣讀法則,“服藥前三日,需引晨曦初露之微芒陽和之氣,運轉基礎煉體法門護住心脈,以水靈為引,強行納入,以自身筋骨血髓為磨盤,碾碎金煞,淬煉根骨?!?/p>
她冰冷的陳述,如同在描述鍛造一件兵器的流程。每一個字都精準無比,也殘酷到了極致!水克金?在這霸道到極致的金煞面前,他的水靈力就是引火燒身!但偏偏需要這水為引!過程如同引刀鋒淬冰水,稍有差池,就是血肉筋骨連同那點微末修為一起被狂暴的金煞之力撐爆撕碎的下場!
這根本是九死一生!不,是絕境求生!
汗水混雜著咳出的血沫,從陳元額角、鼻尖不斷滴落。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體內那點微末的水靈力,在丹氣煞氣的刺激下,如同被投入沸油的冰粒,正在瘋狂地、絕望地掙扎哀鳴!全身的骨頭縫都在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若…若撐不過呢?”陳元艱難地問出這個問題,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
周清月的目光重新落在幽暗的遠山,仿佛陳元問了一個極其顯而易見的問題。她的回答只有兩個字,帶著一種理所應當的冰冷邏輯:
“那就死?!?/p>
沒有絲毫猶豫,沒有任何安慰,沒有任何轉圜的可能。如同陳述一件器胚在淬火中斷裂崩壞那樣自然。
月光透過精舍前的古竹縫隙,斑駁地灑在石桌上那漆黑藥盒逸散出的無形煞氣上,如同給致命的毒物披上了一層朦朧的薄紗。也映亮了陳元慘白如紙、沾滿汗水血沫的臉。
恐懼如同最深的寒泉,淹沒了他。
但在這寒泉的底部,一種更深沉的、如同被逼到絕路的野獸般的兇狠和決絕,卻在冰冷刺骨的絕望中,被一點一滴地擠壓、淬煉出來!
他的目光,死死地釘在了那個小小的黑盒之上,如同盯住了自己唯一的……亦是通向地獄的入口!
……
寅時末,天地最深的暗色尚未褪盡,遠處的群山已在天際透出一抹極淡極淡的靛青。
雜役弟子居住的簡陋營房區(qū),早已被低沉的喧囂填滿。如同一個巨大巢穴中的工蟻,無數疲憊麻木的身影在熹微的晨光中掙扎起身,摸索著穿上漿洗發(fā)白、布滿補丁的粗布短衫,排隊打一瓢冷水胡亂抹把臉。空氣里彌漫著劣質靈谷粥的微弱糊味、汗水餿味、陳年木屋腐爛的氣息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絕望。
營房中心那間稍大些的木屋里,掌著油燈的劉管事坐在一張粗木桌后。他身材干癟,臉上布滿油光和精于算計的紋路,一雙小三角眼在昏黃燈光下滴溜溜地轉著,帶著常年盤剝底層雜役養(yǎng)出的刁鉆刻薄。他正就著昏黃的燈光,在記錄著今日派發(fā)的差役任務和物資名錄,毛筆在粗劣的黃草紙上劃拉,發(fā)出沙沙的摩擦聲。
忽地,雜亂的腳步聲中傳來幾聲低低的驚呼和壓抑的議論。
劉管事不滿地皺了皺眉,抬起那張油光滿面的臉,三角眼不善地掃向門口:“吵吵什么?誰不想活了要學那個不識抬舉的劈柴佬……”
話音未落,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掐住了喉嚨,戛然而止。
簡陋的木門口,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無聲地立在那里。
一身素凈至極的月白長裙,衣料在幽暗的光線下泛著微弱柔和的光暈,絕非普通雜役所能想象的上品靈材。長發(fā)簡單束起,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和一張清冷得不似凡塵的臉。那雙眼睛,即使在昏暗的營房內,也仿佛映照著山巔的寒雪,帶著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和一種無形的、令人心頭發(fā)緊的銳利。
周清月。
劉管事那張刻薄油滑的臉,瞬間褪盡了血色,變作一片蒼白中透著僵硬惶恐的土灰!他手中的毛筆“啪嗒”一聲掉落在黃草紙上,濺開一團墨污,也渾然不覺。
“周…周師…”他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動作慌得像只受驚的老鼠,腳下一個踉蹌,差點帶倒了椅子。他躬著腰,雙手搓著,臉上迅速堆起一種近乎諂媚卻又因極度驚嚇而顯得扭曲的笑容,聲音干澀發(fā)抖,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刻薄和底氣:“師…師侄?不知師侄大駕光臨…這…這污穢之地……小的有失遠迎…有失…”
他的話語混亂而卑微,語無倫次。整個雜役區(qū)如同被投入寒冰,所有聲音瞬間死寂!所有目光都帶著驚懼和茫然,死死盯在門口那道月白身影上。一股無形的壓力讓這個原本喧囂擁擠的空間變得令人窒息。
周清月的目光如同掠過塵礫般掃過驚惶失措的劉管事,甚至沒有在他身上停留半息,便落在了劉管事身后墻面上懸掛的一塊塊刻畫著粗糙印記、標注著名字的木牌上。那是每個雜役的身份象征,也是鎖鏈。
“陳元的木牌。”她開口,聲音清冷如玉罄輕敲,不大,卻輕易穿透了這死寂的空間,清晰地落在每一個人耳中,仿佛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劉管事一個激靈!三角眼中瞬間充滿了不解和難以置信!陳元?那個在后山劈了五年柴的悶葫蘆?廢物?他……他的木牌?周師侄要他的木牌做什么?
“在…在的在的……”劉管事不敢有絲毫遲疑,身體反應比腦子更快,手腳并用地撲向身后的那片木牌墻,在角落里一堆最不起眼、甚至落滿了灰塵的雜役木牌中,準確而笨拙地一把扯下了一塊半舊發(fā)黃、邊緣都磨得起了毛刺的牌子。
他雙手捧著這塊沾著他掌心汗?jié)n和油膩的木牌,小跑著躬身來到周清月面前一丈處便停下,不敢再靠近,臉上擠出最謙卑的笑容,試探著問:“周師侄…這陳元可是犯了什么事?要如何處置?您只管吩咐……”
“三個月。”周清月并未看他,眸光落在遠處營區(qū)低矮的棚舍和裊裊升起的濕柴煙氣上,如同在宣布天規(guī),“他歸我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