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緋霜已經(jīng)纏綿病榻一年多了。
這天,她的精神忽然特別好。
不但能下得來床,還有力氣給自己梳妝打扮。
從箱子底下翻找出那件十多年前的大紅織金羅裙,又用唯一一根金簪束了發(fā)。
葉緋霜站到了鏡子前。
鏡子里的人被病痛折磨得形銷骨立,鎖骨凸得仿佛要從皮膚里鉆出來,臉泛著青灰色,頭發(fā)干枯發(fā)黃,整個人死氣沉沉。
葉緋霜卻露出了一抹笑。
這是和陳宴認(rèn)識十五年以來,她第一次按照自己的喜好裝扮,而不是一味去迎合陳宴喜歡的素雅。
風(fēng)雪拍打著門柩。
葉緋霜走到院中,看著紛揚(yáng)飄落的雪花,恍然想到她第一次遇見陳宴時,也是一個冬天。
她的三姐姐說自己的鐲子掉進(jìn)了湖里,讓葉緋霜下去找。
她不愿意,就被人推了下去。
冬日的湖水冷得刺骨,仿佛有千萬根針往身體里鉆。
當(dāng)然找不到那莫須有的鐲子,那些人堵著岸邊也不讓她上去。
衣著光鮮的公子小姐欣賞著她的狼狽,仿佛她落湯雞般瑟瑟發(fā)抖的模樣比不遠(yuǎn)處搭的戲臺子還要好笑。
忽然,嬉笑聲消失了,周遭安靜了下來。
一只修長的手伸到了葉緋霜面前,接著是一個溫和的嗓音:“上來?!?/p>
葉緋霜抬眼,一張風(fēng)華清雋的臉撞入她的眼簾。
渾身冷得快要僵住,她卻感到心臟處的冰冷開始消融。
身為高門大戶里不得寵的庶女,還是從小在鄉(xiāng)下長大的,葉緋霜自打被找回了家就備受欺負(fù)。
這是第一次有人幫她。
她怔愣著,陳宴溫暖的掌心已經(jīng)握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拽上岸,用自己的鶴氅裹住她,在一群人的目瞪口呆中帶她離開。
暖閣中火盆燒得旺。等她緩過來,陳宴才開口:“我出身潁川陳氏,行三,單名一個宴字。”
葉緋霜“啊”了一聲,醺紅的臉頰頓時更紅了,小聲道:“好像和我有婚約的那位公子,也叫這個名字?!?/p>
陳宴看著她,輕笑一聲:“正是在下。”
葉緋霜臉像火燒,垂下眼睫,不敢回視他。心跳太快,手都開始發(fā)抖。
即便在深宅大院內(nèi),她也聽過有關(guān)自己未婚夫君的事跡。
人人都夸他是天降文曲星,十歲中秀才,十三歲中舉,怕是要成為大昭史上最年輕的三元及第的人。
可是她不知道,陳宴還這么好看,這么溫柔。
陳宴還說:“等我們成親了,就沒人再敢欺負(fù)你了?!?/p>
“你愿意和我成親?”葉緋霜驚訝,“可是別人都說我身為庶女配不上你?!?/p>
陳宴蹲在她面前,那雙溫柔的眼睛望著她,說:“莫聽旁人言,我覺得你好得很,配得上。”
葉緋霜那顆死寂的心重新活了過來,劇烈跳動著,幾乎要撞破她的胸膛。
她想,如果最終是和這個人在一起,那么前邊受的那些磨難,其實(shí)也沒什么了。
可也是陳宴,在大婚前夕構(gòu)陷她與旁人私通,敗壞她的名聲,讓她不得不淪為他的外室。
知道真相前,葉緋霜視他為救命稻草,視他為自己的一切。
她依附他、追隨他、深愛他,按照他的喜好雕刻自己,活成了他的附庸,儼然已經(jīng)忘記自己本該是什么樣子。
初見時就萌生的愛意長年累月,深入骨髓,讓她連恨他都做不到。
她不知道陳宴為何要如此待自己。
既然不想娶,早早退婚不就好了?為何非要害她到如此地步。
她也不想再去探究,只怪自己識人不清,錯愛非人。
心臟像是被一只手揪著、撕扯著,疼痛萬分,將葉緋霜從回憶拉回現(xiàn)實(shí)。
她聽到院門被人推開。
在一起這么多年,陳宴的腳步聲都讓她刻骨銘心。
他走得很疾,穿著一件玉白色的鶴氅,長身玉立,風(fēng)度翩翩,仙人似的踏了進(jìn)來。
那雙清潤的眼睛望見站在老梅樹下的葉緋霜時,定住了。
在一起這么多年,他從未見過葉緋霜穿這么艷麗的顏色。
原來紅色這么襯她。
兩人隔著風(fēng)雪遙遙相望。
葉緋霜忽然咳了起來,唇角溢出一抹鮮紅。
陳宴心頭一緊,立刻走過去,剛想扶她,卻見葉緋霜屈身行了個禮,喚他:“大人?!?/p>
陳宴的手扶了個空。
他想到了以前。他每次來這個小院,葉緋霜聽到動靜,就會從房間內(nèi)奔出來,像只輕盈的鳥兒撲進(jìn)他懷里。
她喚他陳郎,喚他阿宴哥哥,喚他表字澗深,卻從未喚過“大人”。
他曾輕嗤她沒有規(guī)矩,她鼓著嘴巴朝他扮鬼臉,就是不改。
現(xiàn)在她講了規(guī)矩,他的心里卻空落落的。
同床共枕十一年的人,忽然變得好遠(yuǎn)好遠(yuǎn)。
葉緋霜晃了晃,靠在了老梅樹上。
陳宴立刻走過去攬住她,脫下鶴氅緊緊地裹在她身上,仿佛這樣就可以把將要流逝的東西留在自己懷里。
他的聲音依然那么好聽:“這么大風(fēng)雪,怎么出來了?想賞梅,可以讓下人折了插瓶?!?/p>
“大人,我不喜歡賞梅?!比~緋霜說,“我認(rèn)的字不多,沒有這樣的雅興?!?/p>
陳宴怔住,這好像是葉緋霜第一次,說“不喜歡”這三個字。
陳宴握住葉緋霜冰涼枯瘦的手:“那就不賞,我們回房。”
“房間里太悶了。”葉緋霜搖頭,“大人,我在這個房間里困了十一年,不想死在里邊?!?/p>
被這個“死”字刺痛,陳宴面色驟變:“不要胡說,你還這么年輕,不會死。我已經(jīng)著人去請御醫(yī)……”
“是啊,我才不到三十歲,可是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過了好長好長的一生。身不由己的日子,真的每一天都太長、太難熬了?!?/p>
葉緋霜又咳了起來,這次的血涌得多,怎么都擦不干凈。
陳宴慣來喜怒不形于色,如今卻掩飾不住自己的慌亂。
“大人,我求您一件事?!比~緋霜說,“我死后,把我的骨灰揚(yáng)了吧。我十一年不曾踏出這個小院,死后想到處看看?!?/p>
如果有別的選擇,她不想求陳宴。
可是她被囚困在此,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除了陳宴,誰也見不到。
葉緋霜嘆息,自己這輩子,怎么就活成了這個樣子。
回光返照之后就是巨大的痛苦,生命流逝的感覺太清晰了。
但是她一點(diǎn)都不怕,甚至還有抹即將解脫的暢快。
“大人,你知道嗎?被找回鄭家前,我家在山里,一到春夏,滿山都是綠色,一眼望不到頭。有一次,我看到一片好看的云彩,就和養(yǎng)父一起騎馬去追,追了好久好久,馬都跑累了,也追不到。天太大了,地也太大了。哪像這里,什么都是四四方方的?!?/p>
“我不喜歡這里,我想回山里的家去?!?/p>
“我這一生,從離開家的那一刻起,錯的太多了?!?/p>
葉緋霜感覺到有溫?zé)岬乃湓谧约耗樕稀?/p>
可是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睜開眼了。
“養(yǎng)父說,女孩子要學(xué)會功夫,這樣就不會受欺負(fù)??墒腔氐洁嵓抑?,我把功夫丟了。我以為按照那些人說的,當(dāng)個淑女,就能嫁個如意郎君,平安順?biāo)煲簧Y(jié)果我錯了?!?/p>
“我以為三從四德,事事以你為尊才是對的,結(jié)果也錯了?!?/p>
“不過我最大的錯,還是愛上了大人你。我把你看得太重,迷失了自己。”
“如果有下輩子,我不要再遇見你了?!?/p>
“那時,我要穿紅衣、騎駿馬、舞長槍,去很多的地方。我不要做誰的妻子、誰的外室,我要做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自由自在的葉緋霜?!?/p>
最后一口氣呼出去,五感逐漸抽離,葉緋霜的靈魂像是升了起來,其它一切都變得很遠(yuǎn)。
她看見陳宴靠在老梅樹下,緊緊抱著她的身體,臉埋在她頸間,脊背聳動,竟像是在哭。
他在說話,可是究竟說的什么,葉緋霜已經(jīng)聽不到了。
她和陳宴的愛恨糾葛,她也不愿再想了。
她這可笑又荒唐的一生終于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