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孫悟空，一只活成謊言注腳的猴子。師傅說這世道滿是虛妄，
而我生來就是為了給這虛妄當(dāng)塊墊腳石?？蓭煾蛋?，您又怎知，我不是這謊言本身？
1花果山頂?shù)念B石裂開時，我聽見風(fēng)雷在骨縫里嘶吼。那裂縫先是一道細(xì)痕，
像被天神用指甲輕輕劃開，接著便有金光從里頭滲出來，把整座山都染成了透亮的琥珀色。
山腳下的老猴說，那是盤古開天辟地時沒散盡的靈氣，裹在石頭里熬了千萬年，
終于熬出了我這潑猴。躍出的剎那，目力直刺九霄——不是我刻意要驚動誰，
實在是那石胎里憋了太久的勁兒，一睜眼就收不住。云端里傳來環(huán)佩叮當(dāng)，
想必是哪位仙娥打翻了玉盞，碎瓷聲順著風(fēng)滾下來，落在我剛長出絨毛的耳朵里。
玉帝隔著云靄瞥了眼，龍椅上的琉璃珠晃了晃，他漫不經(jīng)心道：“下界妖物，不足掛齒。
”妖物？我分明是天地揉碎了風(fēng)與雷、云與浪捏出的野種。飲澗水時，
能嘗出河床里沉了千年的寂寞；嚼山果時，能咬到陽光曬透的清甜。清晨的露掛在我眉骨上，
折射出七彩虹光，比天庭的玉露還要鮮；傍晚的風(fēng)鉆進(jìn)我鬃毛里，哼著洪荒時的調(diào)子，
比仙樂還要妙。直到那日群猴打賭，說誰能鉆進(jìn)瀑布后的石洞，便拜誰為王。
我閉著眼沖進(jìn)去，水霧打濕了睫毛，卻看見洞壁上刻著模糊的字，像是“花果山福地，
水簾洞洞天”，又像是“棋子落，劫數(shù)生”。等我跳出來喊“里頭好?！保汉飩儞渫ü虻?，
黑壓壓一片，喊“大王”喊得山響?？晌叶自谑踝?，聽著洞外的濤聲，
總覺得那喊聲里藏著別的意思。夜里風(fēng)穿洞而過，嗚咽著說：“石猴，你生來就是棋子。
”我撿起塊碎石扔出去，卻砸中了自己的影子——原來連影子，都在騙我。2為撕這謊言，
我扎了只木筏漂過東海。木板是花果山最老的松樹做的，槳是我用爪子磨的，
漂了七七四十九天，才看見一座山，山上有洞，洞口寫著“三星斜月洞”。
洞里坐著個白胡子老道，瞇著眼看我：“你這猢猻，倒有幾分癡氣?！彼n我名“悟空”，
說“悟得真空，方得自在”?？晌以诙蠢飳W(xué)了七年，先學(xué)灑掃，再學(xué)言語，
最后才在三更天的后門里，得了七十二變與筋斗云。變松樹時，
我能讓松針都帶著花果山的潮氣；翻筋斗時，云氣沾在皮毛上，像極了水簾洞的霧。
可我悟了空，卻悟不透為何師父總在我問“神仙為何長生”時皺眉。
他拂塵掃過我的頭頂：“莫要多問，下山去吧。”我拽著他的衣袍哭，他卻反手關(guān)了洞門，
門里傳來一聲嘆：“此去多劫，好自為之?！焙髞砦也哦?，他不是不想說，是不能說。
回到花果山，群猴說近來總被混世魔王欺負(fù)，我提著根鐵棍就殺了過去。
那魔王說我“野猴子沒家教”，我一棒敲碎他的腦袋——原來所謂“家教”，
就是讓你乖乖挨打的規(guī)矩?？梢估锴妩c猴群，卻發(fā)現(xiàn)少了好些老猴，問起時，
小猴子們怯怯地說：“被黑白無常勾走了?！蔽姨嶂F棍闖地府，森羅殿的金磚涼得刺骨。
閻王躲在判官身后發(fā)抖，我搶過生死簿，一頁頁翻——花果山的猴子們，
陽壽都被朱筆圈死了，三百歲，四百歲，最老的那只，也不過五百零三歲。
可判官案頭還有本冊子，“仙籍增壽錄”五個字燙金，上面的名字密密麻麻，
壽數(shù)全是“與天齊”。“為何？”我捏著閻王的脖子，
他的肥臉漲成豬肝色：“天…天規(guī)如此…”“天規(guī)是誰定的？”我把生死簿撕成碎片，
“是玉帝？還是你這舔筆的奴才？”砸了森羅殿，我踩著小鬼的骨頭回山，
卻在云里聽見兩個神仙聊天：“這石猴，倒成了氣候?！薄芭率裁?？早就在劫數(shù)里了。
”原來我鬧得再兇，也只是在他們畫好的圈里跳。3第一次招安，太白金星捧著圣旨來，
說玉帝封我“弼馬溫”。我跟著他上了天，御馬監(jiān)的馬個個神駿，我每日用仙草喂，
用靈泉洗，半月下來，馬毛都亮得能照見人影。可那些仙官們，見了我要么翻白眼，
要么故意撞我一下。擺接風(fēng)宴那日，他們灌我酒，灌到我暈乎乎的，
一個穿紅袍的仙官拍著桌子笑：“這弼馬溫，原是給馬撓癢的畜生！”滿座哄堂大笑，
酒液灑在我的毛上，黏糊糊的，像極了地府的血。我捏碎了他的酒杯，琉璃渣刺進(jìn)掌心，
血珠滴在金磚上，開出小紅花。“我乃天地生成的石猴，憑什么給你們養(yǎng)馬？
”我扯斷御馬監(jiān)的牌匾，一棒打穿南天門，回了花果山。群猴舉著野果迎接我，
我坐在石王座上喊：“從今往后，我不叫弼馬溫，我叫齊天大圣！”可沒過多久，
太白金星又來了，說玉帝允了“齊天大圣”的名號，還蓋了座“齊天大圣府”。
我摸著府里的石柱，冰涼涼的，像五行山的石頭。玉帝讓我看守蟠桃園，
我笑著應(yīng)了——我倒要看看，這桃園里藏著什么鬼。蟠桃園有三千六百株桃樹，
前面的三千年一熟，吃了成仙；中間的六千年一熟，吃了長生；后面的九千年一熟，
吃了與天地齊壽。我白天睡覺，夜里就爬到樹上啃桃，最大的那個，比我的腦袋還大，
果肉甜得發(fā)膩，咽下去時，卻像吞了塊烙鐵。王母要開蟠桃宴，派了七仙女來摘桃。見了我，
她們撇著嘴：“你這看園的，也配攔路？”我搶過她們的摘桃籃，
扔到云里：“憑什么你們能吃，我就不能？”她們說“仙凡有別”，我笑：“仙是你們封的，
凡也是你們定的，你們說什么，就是什么？”我定住七仙女，自己闖了瑤池。
瓊漿玉液擺了幾十桌，我抱起酒壇就灌，喝多了，又跌跌撞撞闖進(jìn)兜率宮。老君的煉丹房里，
金丹堆得像小山，我抓起來就往嘴里塞，一顆，兩顆，直到肚子滾圓?？删菩褧r，
我在云里吐了，吐出的桃核沾著血絲，酒氣里飄著凡人的哭嚎。原來那仙桃，
是用下界孩童的魂魄灌的漿；那仙酒，是用萬民香火熬的湯；那金丹，
是用童男童女的骨殖煉的丹。凌霄殿上，玉帝的龍袍沾著酒漬，他指著我罵“妖猴”，
我卻笑：“你吃的桃，喝的酒，哪樣比我干凈？”4如來佛來的時候，祥云把天都遮了。
他說：“你若能翻出我的掌心，天宮就歸你?！蔽乙粋€筋斗翻出去，看見五根柱子，
以為到了天邊，便撒了泡尿，還在柱子上寫了“齊天大圣到此一游”?？煞貋恚?/p>
卻看見他指尖有我的尿味，柱子上的字，原是寫在他的指節(jié)上。他笑：“潑猴，認(rèn)輸吧。
”我舉棒就打，他的手掌卻越變越大，像座山，轟隆隆壓下來。壓在五行山下的那一刻，
我聽見骨頭碎裂的聲音，像花果山頂頑石裂開時的響動。山縫里的土鉆進(jìn)我的眼，我的嘴，
我的耳朵，可我偏不死，就睜著眼看天。土地神每日來念“妖猴伏誅，三界太平”，
他的聲音像鈍刀子割肉。我喊：“若我真該死，天雷怎不劈我？若我真有罪，怎不斬我頭？
”他不理，只顧念他的經(jīng)?？柿耍鹊氖倾~汁；餓了，吃的是鐵丸。銅汁燙得喉嚨冒白煙，
鐵丸硌得牙床出血，可我就是不死。有回下大雨，雨水順著山縫滲進(jìn)來，涼絲絲的，
我伸出舌頭舔，卻舔到些咸澀——像極了當(dāng)年紫霞的眼淚。她偷來看過我三次。第一次，
帶了個野果，紅通通的，我吼她：“拿走！神仙的東西，我不稀罕！”她把果子塞進(jìn)石縫，
哭著跑了。第二次，她披了件新做的披風(fēng)，紫色的，像晚霞，她說：“大圣，
我用天邊的霞做的，能擋點風(fēng)?！蔽覄e過頭，尾巴卻悄悄勾住披風(fēng)的角。第三次，
她來的時候渾身是傷，說被天兵抓了，罰她在天庭掃廁所。“大圣，他們說你是妖怪，
可我知道你不是。”她的血滴在我臉上，“等我攢夠了力氣，就來救你?！笨伤僖矝]來過。
后來聽路過的小妖說，紫霞觸犯天條，被玉帝扔進(jìn)了誅仙臺。我在山里哭了三天三夜，
哭到山都在抖。原來所謂“情深”，也不過是他們劇本里的調(diào)料，用完了，就扔。五百年里，
我見過春燕銜泥，見過秋雁南飛，見過野花在石縫里開了又謝，謝了又開。
有回一只小螞蟻爬過我的手指，我屏住呼吸怕壓死它——原來我這大鬧天宮的猴子，
連只螞蟻都不如，它至少能自己爬，而我，連動一動都難。土地神念了五百年“妖猴伏誅”，
我就罵了五百年“狗屁天規(guī)”。直到某天，他念著念著突然停了，望著遠(yuǎn)處說：“要變天了。
”5變天那日，是個陰雨天。雨水順著山縫滲進(jìn)我的毛發(fā)，冷得像地府的銅汁。
我聽見腳步聲，一步，一步，踩在泥里，像是踩在我的心上。一個和尚站在我面前，